重新獲得了身體的飛頭蠻,在玄井公寓南棟的一層住下了。從此公寓裏終於有了一個比江成路家更像狗窩的存在。地上鋪着一層紙板箱子,堆着一床毛巾毯就算是床鋪;而這個家唯一的家當就是那台鬧女鬼的電視機。
經過飛頭蠻的全力調試,這台電視機終於能、且只能夠收到唯一的一個電視台——體育頻道。
或許是對於沒日沒夜從房間裏傳出來的體育賽事聲音感到無奈,公寓裏的大家並沒有像歡迎白秀麒那樣對於這個新鄰居表示熱情的歡迎。當然飛頭蠻也完全不在乎,除了看球賽之外,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趁着半夜把頭從身體上摘下來,飛到公寓外面的西瓜地里去偷西瓜吃。脆嫩的瓜皮是他的最愛,以至於夜深人靜的時候,整個瓜地里都迴蕩着詭異的咔嚓咔嚓聲響。
趁着附近的農民還沒有發現其中的蹊蹺,玄井公寓裏面的生活勉強還算是在平靜之中繼續着。
因為知道了白秀麒的魂魄暫時安全無憂,江成路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總算是稍稍鬆弛了一些。
白天,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泡在了huā陽的壺天裏,像照顧植物人似地不斷對着白秀麒的身體耳語,替他擦身,更換樹葉和紗布。晚上如果下雨,他就趁着濃雲的掩護飛到天上去尋找白秀麒魂魄可能發出的亮光,不過很可惜,事實證明那和大海撈針沒有太大的區別。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兩天的時間匆匆而逝,除了白秀麒的身體逐漸「成長」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任何進展。江成路甚至還不知道逼着商斗星弄來了一本道教典籍,在院子裏擺了個醮壇。做法說是要給白秀麒招魂,結果當然也是無功而返。
幾番折騰下來,大家不得不聯合着讓江成路有了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當年白老爺子找齊白秀麒的魂魄huā了十多年,這一次除非是老頭子自己坦白交代……否則除了同樣huā上海量時間之外,只有另外唯一的一種選擇。
就是讓白秀麒自己回來。
白秀麒這邊當然也着急。
比起江成路身邊還有那麼多替他幫忙,出謀劃策的鄰居朋友,他這邊可是徹頭徹尾只有一團粘不出溜兒的黑暗。想要回去,可是東南西北路在何方。全都不清不楚。
白沭自從那天被「奶奶」召喚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白秀麒隱隱約約地覺得他不會再繼續幫助自己了,找到離開這裏的道路,只有依靠自己。
於是,在想清楚這一點之後,白秀麒就告訴自己必須要冷靜。反正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不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自在,看看自己的內心深處究竟還有沒有什麼值得發掘的東西。
這一沉下心來,他覺得自己算是作對了。
原來黑暗的靜謐之中並非萬籟俱寂的,而是存在着一些極其細微的聲響。
那並不是人類的耳朵在極端靜謐環境之下所發出的幻聽,而是一些〖真〗實存在着的,日常的聲音——
風聲,雨聲,很遠很遠的說話聲,汽車在街道上行駛的聲音,飛鳥的鳴叫。野貓和狗打架的聲響,甚至還有菜餚在鍋子上翻炒時所發出的劈啪聲。
所有這些聲音。輕到簡直遠在天邊,卻又一件一件清楚分明着,好像工藝大師手上最最精細的微雕工藝品,纖毫畢現。
白秀麒心中暗暗驚詫,又一點一點地將它們細細聽來,在對於聲音的一點點追尋之中。他仿佛感覺到了自己身體在移動,就像援着一根繩索努力攀岩那樣。
對了,就這樣繼續!
白秀麒朦朦朧朧地想起來,佛教經卷里曾經描述過一種叫做「諦聽」的神獸,它跟隨地藏王生活在陰曹地府里,卻能夠聽見人世間萬事萬物的聲響。悲歡離合、怨憎喜樂,都不能逃出諦聽的耳朵。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好像也挺麻煩的?萬一聽見什麼不好意思的動靜該怎麼辦?
白秀麒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是在替別人瞎操心,至少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聽見什麼不該被聽見的聲音。
他感覺自己正在穿過一條喧鬧的街市,行人路紅路燈的提醒聲,行人的說話聲,汽車引擎聲,還有公交車轉彎的聲響。
對了,這裏應該是市中心。聽見了公交車到站的提示音,白秀麒的心裏突然明亮起來。至少現在可以肯定,聽見得是這座城市的聲音。
但那又怎麼樣呢?像這樣蒙頭亂撞,還是憑着運氣追蹤着公交車的聲響一路向南?
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了。
此時此刻,白秀麒最渴望的就是能夠在這一片紛繁複雜的聲音裏面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是一聲嘆息也好,至少能夠穿破黑暗帶來一絲希望的曙光。
可惜,什麼都沒有。所有熟悉的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都是屬於別人的聲響。沒有了熟悉的人,熟悉的城市反倒成為了與異地他鄉更可怕的存在。
就在沮喪重新鋪天蓋地的襲來之前,忽然間,白秀麒又聽見了一些什麼聲音。
那不再是人類說話的聲音,甚至也不是任何他日常所熟悉的聲響。聲音清澈悠長,像是絲竹之音又有點像是鳥類的囀喉。
「龍吟鳳鳴,是絕電劍……」
白秀麒心念一動,根本來不及細想,思緒就已經循着而去。
他只聽得見耳邊其他的聲響都在不斷地遠去,城市的喧囂被拉長了扭曲了最終歸於沉寂,只有劍氣鳴響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好像一盞燈塔,在漆黑暗夜之中指引着歸途的方向。
精神的高度集中很快產生了類似於疲憊的感覺,但白秀麒下定了決定,無論遇到多大的阻力,都一定要穿破黑暗,抵達他想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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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展似乎遠比他以為得要簡單。
劍氣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方位感卻在不斷地減弱着。終於,白秀麒意識到,如果這真是那把絕電發出的聲響,那麼自己很可能已經進入了玄井公寓的地界。
他再次安靜傾聽,靜謐之中果然鋪陳着一層細細密密的言語,就和滿月之夜他和江成路一起聽見的聲音非常像。
是的,這裏就是玄井公寓。他回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白秀麒真的很想跪地痛哭。當然這也提醒了他,自己暫時還沒有能夠跪下的雙腿。
不僅如此,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無法觸摸,聞不見任何的氣味,恐怕發出的聲響也不會有人能夠聽見。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回來了,又能夠做些什麼?
但是這短暫的猶豫很快就被一個新的驚喜所打斷了。白秀麒聽見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
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當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久了,你會熟悉他的聲音。他的腳步,他的氣味,甚至有的時候,明明彼此沒有看見,卻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
此時此刻,白秀麒也有了這樣的體會。他能夠非常清晰地確認,這就是江成路的腳步聲。
是江成路走過來了!
「阿江,阿江!」無論結果如何,白秀麒還是奮力地放出了叫喊聲。
他覺得自己的嗓子帶了一點兒顫抖,只可惜之前無數次嘗試一樣。這一次還是什麼聲音都沒有能夠發出來。
而正朝着這邊走來的江成路顯然也什麼都沒有聽見,甚至沒有發現日常行走的走廊上出現了任何不同尋常的情況。
白秀麒聽見那種比往常稍稍沉重一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期間還夾雜着一聲低沉的嘆息。
江成路真的看不見他。雖然這並不能算是什麼意外,但還是將他心頭湧起的喜悅一掃而空。
接下來該怎麼辦?白秀麒心裏面沒有底。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確信——如果自己不能夠在這座公寓裏面與江成路取得聯繫,那麼去到別的地方也不會發生任何更積極的變化。
所以,一定還有什麼事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突破這可惡的黑暗,讓江成路重新發現自己的存在。
這樣打定了主意之後。白秀麒發現江成路的腳步聲已經朝着另外一個方向遠去,他急忙循着聲音追了過去。
從距離上來看,那似乎並不是回家的方向。白秀麒渾渾噩噩地諦聽着那串腳步聲,感覺到它正在和絕電劍鳴響的聲音越來越遠。
緊接着,白秀麒聽見了另外一個熟悉的,很不客氣的聲音。
「你又來幹什麼?跟你說了耐心等一等等一等,還有四天,就算你搭個帳篷住裏面,小東家也不會多長出一塊肉來的,急什麼急?」
嗯,這聲音肯定是huā陽,他在說我?長肉是什麼意思?
白秀麒微微一愣。
接着他終於聽見江成路輕笑了一聲:「當初大熊撲街的時候,你可比我現在更着急。恨不得扒了自己的皮給他穿上。」
「這跟那個根本不一樣!」
huā陽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不想提起那段往事:「那是我欠他的,我不還我着急。可現在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要是小白他知道,也不會埋怨你不盡力的。」
「不,我不是因為怕他埋怨才這麼做的。」
江成路似乎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除了他身邊,自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