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只覺得渾身都是汗,額頭燙得厲害,迷迷糊糊間,他的魂魄似乎從身體裏出來了,飛過一路的崇山峻岭,回到了桐花縣。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爺爺在夜裏睡得安詳,臉上多了幾絲皺紋,但精神氣卻是極好。接着,他感覺到身後吹來一陣風,自己不由自主跟着往前走,好像飄到了山裏頭自己父親的墓前,立着一個人影。
「老爹!」霍玉看清那個人影,喊了一聲。
那人影轉過身,果然是霍大山。只是霍大山見到霍玉,非但沒有任何喜色,反而十分緊張,問道:「你怎麼來這裏了?」
霍玉搖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就自己飛過來了。」
霍大山神情慌張,幾乎是衝到霍玉面前,倉惶地說道:「不,你不能來這!」說着,他用力一推,霍玉只覺得腳下輕浮,往山下不住地滾落。
霍玉滾了許久,一直到他後腦勺撞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這才停下。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可是怎麼都聽不清。隨後,他感覺自己左腳被人抓住,往下狠狠一拉,整個人似乎是掉進了無底深淵,不可控地向下落。
「啊!」霍玉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郭湛安正倚在床頭假寐,聽到霍玉的呼叫,還當他是又疼了,忙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裏痛?」
霍玉看向郭湛安關切的雙眼,他似乎明白過來了,剛才,只怕自己就要死了吧,是自己老爹的魂魄推了自己一把,才躲過這一劫。
可是,他渾身上下都火辣辣疼得厲害,這些傷口正不斷提醒着他——自己真的能逃過去麼?
霍玉最清楚自己的傷勢,他現在四肢無力,頭腦發熱,連呼氣的時候胸膛都壓抑得生疼。他自覺怕是躲不過這一劫了,之前是老爹救了自己,可老爹還能救他幾次?
一想到自己要死了,霍玉便悲從中來:「哥哥,我爺爺、你、你替我照顧我爺、爺爺,好不好?」
郭湛安瞪大了眼睛,怒道:「你在胡說什麼?」
到了這時候,霍玉反而什麼都想開了,他動了動嘴角,說道:「我、我就要、要死啦,哥哥幫我、我照顧我、我爺爺,好不好?」
因為傷痛,霍玉每說一個字,身上的傷口就爭先恐後發作一次。這一句話說下來,他早就滿身是汗,雙眼也被額頭上留下來的汗水遮擋住,只能模模糊糊間看着床邊郭湛安的人影。
郭湛安恨不得好好把眼前這個胡言亂語的混小子打一頓,讓他清醒清醒。幸好他還有些理智,知道霍玉現在身上有傷,動不得,又想到霍玉是在怕自己活不長久,正在和自己交代後事,又悲從中來,鼻子一酸,險些就要落下淚來。
他從一旁拿過準備好的乾淨的褻衣,先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被窩裏,把霍玉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的褻衣換下,再換上乾淨的,一邊還柔聲安慰道:「別說傻話了,大夫說了,你沒事的。現在你要乖乖聽話,多休息,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知道麼?」
霍玉卻不敢,他怕極了,就怕自己死後孫老無人照顧。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突然伸手死死抓住郭湛安的手腕,不住地說道:「哥哥、哥哥、求求你,求求你。」
郭湛安也不掙扎,任由霍玉抓着他的手腕,自己則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霍玉的額頭。兩人肌膚相觸,那一小片皮膚被霍玉身上傳來的熱度燒得火熱,似乎一直燒到了郭湛安的心理。
郭湛安不想答應,就怕一旦答應,霍玉就對這世間再也沒有眷戀了。他又莫名覺得難過,霍玉這時候只想着自己的爺爺,那他呢?他這個哥哥,這個霍玉口口聲聲說要跟着的哥哥,一輩子都不離開的哥哥,可曾真正放在心裏過?
是因為總是他害了霍玉吃這些苦,霍玉後悔了麼?
郭湛安從未如此慌亂過。只怪霍玉對他太好了,好到郭湛安根本沒有想過霍玉會有離開他的一天。他總是站在原地,接受霍玉的主動示好,卻鮮有回報霍玉的一天。收霍玉為義弟也好,教霍玉讀書寫字也罷,說到底,還是為了他自己。
可霍玉呢?霍玉一心一意跟着自己,三番兩次替自己擋災,除了一身傷,他得到什麼好處沒有?
郭湛安心中慌亂不已,他急切地想到得到霍玉的回答。他掙開霍玉的鉗制,反手握住霍玉的掌心,說道:「霍玉、玉兒,還有我啊,你要離開我麼?」
以前,他一直覺得孫老喊霍玉「玉兒」過於膩味,可時至今日,他卻發現,只有真正放在心裏疼愛的人,是會忍不住用更加親昵的口吻去呼喚對方。
霍玉的腦袋被燒得糊裏糊塗的,他隱約間聽到郭湛安在問自己什麼話,可他聽不清楚,只能感覺到郭湛安的嘴皮子不停地動着。
他怕自己真的要死了,鼻子一吸,兩行熱淚就滾了下來:「哥哥、哥哥……」
郭湛安見霍玉落淚,當真是手忙腳亂,又是伸手去擦霍玉的眼淚,又是想要伸手把霍玉攬在懷裏好好安慰一番。可他又不敢有大動作,生怕一不小心就牽扯到霍玉身上的傷口,讓傷口惡化。
他只能一遍遍撫摸着霍玉的手背和手心,安慰着霍玉:「哥哥在,玉兒,哥哥在這裏,你別怕。」
霍玉感覺自己的視線所及之處越來越暗,很快,郭湛安的身影就和周遭的燭火化在了一起。他聽着郭湛安的聲音,又喜又悲。喜的是此時此刻,郭湛安會放下一切陪在自己身邊;悲的是這樣的日子只怕是不多了,他就像是醜陋的妖怪,正貪婪地吸食着最後的美好時光。
或許是自覺自己大限將至,霍玉原本藏在內心深處那點最見不得人的心思化成一條溪流,一點點流了出來,流出他的內心,順着血液遍佈全身,最後流到霍玉嘴邊,化為一句話:「哥哥、哥哥,我喜歡、喜歡你。」
郭湛安如遭電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霍玉,雙手一時沒了動作,只是愣愣地看着霍玉不動。
霍玉感覺到郭湛安聲音的消失,驚恐不安,他忍不住咬咬下唇,暗自後悔為何要把自己這齷齪的心思說出來。
「哥哥,我、我是開玩笑的,哥哥。」霍玉怕極了,他怕郭湛安會厭惡他,會離開他,只好把自己那一片真心說成玩笑,只盼郭湛安能夠再陪他一會兒。
他卻不知道,郭湛安這時候不說話,並不是因為他對霍玉的表白感到噁心,而是因為霍玉的這句話,郭湛安頭一次直視自己的感情。
如果只是義弟,只是想把霍玉培養成自己得力的助手,為何霍玉身邊大大小小的事情自己都要去關注?霍玉愛吃零嘴,他去桐花縣,去京城,去哪裏,都不忘給霍玉帶一些回來;霍玉身上的衣裳雖然舊了,但尚還能穿,他卻交代沈婆婆,讓沈婆婆用原本給自己準備的布料給霍玉裁衣。
是不是自己內心深處,早就不將霍玉簡單地當成義弟來看待而不自知了呢?
郭湛安並不是一個迂腐的人,當他發現自己對自家義弟的感情已經越界之後,只是驚慌了一會兒,便坦然接受了。
更何況,霍玉分明是說了喜歡自己的!
郭湛安重新將霍玉的手納入自己的掌心之中,隨後也不管霍玉頭上那些汗水,低頭在霍玉額頭上吻了一記。接着,他雙唇幾乎是貼着霍玉的耳垂,輕聲說道:「玉兒,等你病好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好不好?」
這句話,霍玉聽清了。他與郭湛安相處近一年,加上他有心去揣摩郭湛安的心思,現在自然明白郭湛安要和自己說的是什麼。思及此處,霍玉喜不自勝,眼淚更加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好不難看。
郭湛安也不說話,只是時不時輕吻霍玉的額頭、臉頰、鼻尖,那淚水混着汗水的咸澀味,卻是比蜂蜜更加甜美。他兩隻手撫摸着霍玉的手心手背,注意着霍玉身上發熱情況如何,心中思考着的,則是還有幾個時辰要給霍玉換藥。
因為郭湛安的這句話,霍玉心中存着一口氣,在高燒不退的兩天裏,他數次夢到墳前的霍大山,數次在夢中被不知名的怪物追出,但都硬生生熬了下來。
等到了第三天,高燒終於退了,就連郎中也對此嘖嘖稱奇。
郎中重新給霍玉把脈,又檢查了他的傷口,這才起身說道:「這次多虧了郭大人細心,本來這傷口沾了汗水就容易惡化,要不是大人堅持,只怕就算燒退了,這傷口也會留下來。」
郭湛安但笑不語,他這兩天壓根不敢睡,生怕霍玉出什麼事,加上還有許多公務要處理,整個人消瘦得厲害,但精神卻很不錯。
郎中重新開了方子,遞給郭湛安,說道:「這是新的方子,大人請收好。病人燒退了,原先的方子就不必用了。新的方子用慢火煎煮,兩大碗水熬成一小碗,給病人喝,三個時辰一次。外敷的藥還是六個時辰一換,切不可忘了。」
郭湛安應下,喊來賈歡親自送郎中出去,還送了好大一封診金。
郎中也不客氣,都收了,又說道:「病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大人也請多休息吧。如今許州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壓在大人一人身上,且不能勞累壞了啊。」
郭湛安應下,說道:「有老大夫了。」
等賈歡送郎中消失在拐角,郭湛安便喊來福全,把藥方交給他,讓他親自去抓藥。而郭湛安自己,則轉身回到霍玉的房間裏。
霍玉高燒退下後,神智清明了不少,本來看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現在總算能夠分清楚形狀了。
他見郭湛安進來了,想到郭湛安先前說的話,忍不住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
郭湛安見了,便握住霍玉的手,把他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裏,自己則坐在床前,笑着看着霍玉,溫柔地問:「怎麼了?」
這時候,霍玉沒了之前破釜沉舟的勇氣,反而扭捏起來。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小聲問郭湛安:「哥哥,你先前要說什麼?」
這小東西,是在討自己的喜歡呢。
霍玉那麼點心思,當然是逃不過郭湛安的眼睛的。
天底下實在是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加美妙的事情了,郭湛安一想到霍玉一個人藏掖着對自己的愛慕之情,一個人痛苦了大半年,他就再也不忍心再見霍玉一個人承受下去,便直白地說:「玉兒,我也喜歡你啊。」
這話如同天籟之音,響在霍玉耳邊,霍玉心神為之一振。他張開口,舌頭卻因為過於歡喜而險些打結。過了老半天,他才能結結巴巴勉勉強強地說道:「哥哥、哥哥,我也、我也喜歡你!」
說到最後,霍玉喜極而泣。
他就像是泥濘中那最不起眼的野草,本該和眾生一樣,碌碌無為又渾渾噩噩地在這世上走一遭。可他卻在萬千凡人之中,無比幸運地受到了上蒼的垂簾,才能讓他在今生碰到郭湛安。
老虎寨里的初遇,本該是喜宴上的餵食,還有郭湛安帶着他回桐花縣,還收他做了義弟,如今,郭湛安說他也喜歡自己!
霍玉恨不得自己再在鬼門關前走一次,好讓郭湛安再多喜歡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