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半宿的我眼皮如有千斤重,一回到鳳儀宮不由分說立刻爬上鳳榻補眠。奈何我家小桃紅不依不饒還來騷擾我:「娘娘,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啊,咱們得想想法子逃出宮去!」
「好主意,你趕緊幫本宮想想,容本宮睡完這覺再說。」我兩眼睜也不睜,抱着睡枕側過臉,任小桃紅怎麼推聳也不管。
在我意識模糊得就要跌進深層睡眠之時,一聲悽厲的尖叫驀地竄入我的耳膜。我嚇得險些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扭頭就見小桃紅兩眼含淚、淒淒涼涼地盯着我……的胸。
我頭一低,這才發現身上的太監服不知什麼時候被脫了乾淨,露出青紅交錯的印痕……
我默默地抓過一邊的被單裹胸,小桃紅哇地一聲撲過來哭:「娘娘——」
我推開她拼命往我胸里擠的臉:「吵死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誰知小桃紅小臉一仰,滿是驚喜之色:「娘娘,您終於把皇上給睡了?」
「哈?」
我猛地噎住,怎麼這小樣跟我娘走得近了,人也跟我娘一個德行?我作勢要劈她腦袋,小桃紅這機靈鬼居然一下就躲了過去,喜滋滋道:「這可是喜事啊!夫人可盼着這一日了。奴婢待會立刻寄信回相府報喜。」
「趕緊搬救兵還差不多,有什麼喜好報的。」我齜牙咧嘴,忿忿地躺了回去。
小桃紅這時可算聽出我語氣的不對勁了,喜色一消,臉色凝重起來:「娘娘……難不成您真得罪陛下……」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聽她繼續說道:「……所以您利用美□□惑陛下然後趁亂逃出來的?」
我被嗆得猛咳,實在被氣得不輕,抓起睡枕砸她:「胡說什麼鬼!沒事趕緊給我出去,我要睡覺!」
小桃紅一邊躲閃一邊呼求:「別啊娘娘,奴婢不說了、奴婢不說了!」
我氣消了,人更累,趴在床上不動。
小桃紅期期艾艾地又蹭了過來獻殷勤:「您別生氣,奴婢去給您打水清理一下。」她說罷,我聽見腳步嗒嗒嗒地跑出去的聲音。
過了半晌,小桃紅再次跑了進來,推聳着給我擦身。興許是見我實在累得不想動,她放過水盆跪上榻來替我擦身。
屋裏一時間除了水聲再無其他,我幾乎又要陷入沉睡當中,耳邊卻時不時傳來低低的抽泣聲。我閉着眼躺了一陣,終是拉開眼皮,嘆了一聲:「又哭什麼。」
這回要再給我說什麼喜不喜事的,我非把她耳朵擰下來不可。
小桃紅的手一頓,哭聲稍停:「娘娘,您跟陛下是不是真的回不去啦?」
我沉默地盯着頭頂半晌,腦子很空,卻是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
「陛下怎麼能這麼對您呢,您可是幾次為了救他差點沒命了。」說着,小桃紅又低泣起來。
「為他捨命的人多了去,何止我一個人。」我語氣緩緩淡淡。我不是因為喜歡他才救他,我救他更不是為了讓他挾恩圖報,如果要把恩情和愛情劃上對等的符號,對我們彼此都是不公平的。
小桃紅聽了,吱吱唔唔不是很贊同的樣子,鼓氣道:「可陛下根本早就把您給忘了!您看他這麼多年也沒想起您的好,老是冷冰冰臉黑黑……還有那審美那眼光,您看看那朱妃的德行、看看新近得寵的彤昭儀,哪根毛能跟您比?這眼光忒差奴婢都不知該說他啥好了!」
我好笑地瞥過小桃紅一臉鄙夷憤然,虧得這是我寢宮沒旁的人,這要是被外人聽見傳了出去,如此背後說皇帝的不是諒她也沒幾個腦袋可以砍的。
小桃紅被我似笑非笑的眼神一震,頹然地瑟縮腦袋:「娘娘,您今晚真的惹禍了嗎?」
什麼禍不禍,早八百年前惹下的糟糕事,如今來了躲也躲不過,你說這算什麼禍?我閉着眼睛不說話。
小桃紅看我不說話,囁嚅地低頭:「奴婢原本很高興的……」
我偏過頭看她。
小桃紅怔怔地停下手,低聲呢喃:「您嘴裏不說,可奴婢知道這麼多年您心裏一直惦記着陛下。奴婢原以為今日您與陛下這樣……應該能夠冰釋前嫌了。」
「可是為什麼奴婢卻感受不到您的一絲喜悅之情呢?」
我牽動唇角,沖她招招手。小桃紅乖乖地探頭過來,我伸手就往她臉上狠狠一掐。小桃紅哎喲喲地鬼叫:「手下留情啊娘娘!」
我笑眯眯:「現在感受到本宮什麼之情了嗎?」
小桃紅幽怨地瞅着我,我鬆開手輕拍她的小臉蛋:「真不知你在瞎想什麼。我今晚確實闖禍了,只不過這禍可不是你想的那麼可怕。」
我撇嘴:「我就是氣不過他這麼翻來覆去地折騰我,你看着了我渾身淤青是吧?可惜你看不見皇上的,估計這會兒渾身上下都是牙印呢。」
小桃紅瞠目結舌:「娘娘您……」
我嗤之以鼻:「就准他捏我,不准我咬他了?就算他貴為皇帝,我好歹也是皇后啊!皇后鳳體豈容他這麼折騰?那我不折騰他的龍體怎麼成?」
小桃紅愣了半天,興奮得直拍掌:「幹得好啊,娘娘!您看陛下下手這麼重,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您下次就該下狠勁地咬才解恨啊!」
我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擺手道:「好了,你擦完讓我睡睡,我實在乏得很。」
小桃紅忙點頭,手下的動作更加利索。等她將我渾身擦了個遍再替我套上睡袍,我早趴着會周公好幾回了。
小桃紅小心地把被角掖好,靜靜地看了會兒,苦澀地搖了搖頭,這才悄悄捧着水盆出去。
這一夜很漫長,我似乎很久不曾睡得這麼沉過。明明發生了很多事,可睡着之後腦子卻空得很,只覺整個人浮浮沉沉地飄蕩在半空,失去重力。
一時間,我好像看見了整片皇城,又好像在俯瞰整個大祁皇宮。一瞬間好像所有畫面飛掠而過,我忽覺背脊一寒,扭頭竟出現御書房的大門。
我沒由來地抖了一下,正納悶今天在君心殿摸了一整天,為什麼睡覺卻夢見了御書房。可轉念一想也對,我在御書房待的最多,君心殿只到過一次,還是對御書房有感情。
我整個人跟半透明的遊魂似的,輕飄飄進入御書房。這兒跟我記憶里沒差,可奇怪的是御案前坐着的人竟雙鬢髮白,仔細看那張臉,居然是佑嘉皇帝呢。
我有些好笑,不久之前還在跟他滾床單,入夢就見那人老了,我是居了什麼心?難道他都那樣折騰我了我還不夠滿足,然後在夢裏隱晦地吐槽他不行嗎?
我忍不住笑出聲音,可這一笑竟驚動了御案前的人,一聲冷喝隨着襲來:
「——誰?」
我一呆,這也行?!
那人抬起頭來,當目光觸及我這邊時,那張萬年不變、波瀾不驚的臉居然出現一絲裂痕,露出愕然的神情。
「是你?」
我的夢自有我作主,我本想插起腰來說:『沒錯,就是我怎麼着?』可嘴巴輕輕嚅動,嗓子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好像被自動消音一般。
我正納悶着,佑嘉皇帝已經走過來了。
他一靠近,我就看清他的臉龐。仿佛真的渡過了無數個歲月,他早已垂垂老矣,不是當年面若桃花的少年兒郎,亦不是如今風華正茂的青年皇帝。
儘管看起來老了,可給人的感覺依舊凌厲、銳氣逼人:「還回來做什麼?」
我怔了怔,嘴唇微張,又想起自己說不出話來,於是乾脆又閉上了嘴。
他見我不說話,也跟着陷入沉默,靜靜地與我對視。可我記得我是半透明狀的飄浮物,難道他真看得到我?我剛想移動,他突然開口:「等等。」
我詫異地回頭,只見他捏了捏眉心,面容帶着疲色:「看來朕真的老了。」
「你走了,必不會再回來。朕看到的不過是朕心中的虛影罷了。」我沒料到他倒是自嘲起來,索性就杵在那看他還想說什麼。
皇帝站在幾尺開外,好像在畏懼什麼,既想靠近又不敢動的模樣。
「佟薇。」
忽而一聲『佟薇』讓我身子一震。
佑嘉皇帝的視線定在我身上,那雙黝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個淺淺的影子:「佟薇,你贏了。」
仿佛在百般躊躇之下,他終於露出一抹釋然,輕抬起手緩緩向我伸來。
我只覺手腳被穩穩定住,無論如何都不能動彈。我想撇開臉,可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緊緊盯着他。
「朕記了你一輩子,你贏了。」
酸意梗在喉間,我的眼角有點澀,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了下來,面頰微涼。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觸到我的臉時,轟地一下如煙散去,我猛地睜開眼睛,淚水也順着眼角滑了下來。
可沒等我伸手抹淚,有人已經率先將淚抹乾。
我微微一愣,床頭靜坐的佑嘉皇帝與夢中雙鬢髮白的他交疊在一起。
莊周曉夢迷糊蝶,我已經無法分辨究竟當時夢迷,還是此時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