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天陳嬌忽然聽說了一件事,劉徹的老師丞相衛綰請辭告老,卸去丞相之職,而且衛綰要求的十分急切。
此事一出劉徹一下就更加忙碌起來,總理政事輔助天子的丞相要換人先不說這手頭經理的事務要如何分派,單說下一任丞相的人選都有夠麻煩,此時各方士族列侯力量都緊盯着劉徹,外戚和藩王更是蠢蠢欲動也想在丞相人選的推介上分一杯羹。
劉徹在清涼殿裏住了兩天沒有回椒房殿,他已經千頭萬緒甚至疲於奔命了。
這麼複雜的局面下陳嬌很能理解劉徹作為少年天子的苦悶與煩躁,所以她決定去看看劉徹。
晌午過後陳嬌趁劉徹平日午休的時間來到清涼殿,盛夏炎炎,她猜測忙碌了一早晨的劉徹在午膳過後的這個時候一定沒心思再去處理政事。
「陛下今日中午就進了一小點湯水,餅餌一口都沒吃。」
曹小北從小跟着劉徹,知道自家主上與陳嬌情深,他自小也受了陳嬌不少照拂,對陳嬌很親近,是以陳嬌問起他劉徹的近況他就說了出來。
「娘娘,陛下可真不容易,每一膳吃得那麼少,每天還要見那麼多大人,還要早晚到長樂宮去垂詢太皇太后對政事的意見,還要去見太后娘娘,夜裏還要處理政事熬到二更天,小人看着都累。」
曹小北一邊給陳嬌小心引路一邊叨念,他說起劉徹的勤勉與不易五官都擠到了一起,不大的白皙小臉都憋成了包子。
陳嬌看曹小北苦悶的樣子不由會心一笑道:「陛下九五之尊坐擁天下,天下那麼大事情自然也就多,你要小心伺候,不過陛下忙於政事不想被打擾時你可千萬別用那些小事煩陛下,用膳歇息固然重要但要是陛下心裏不痛快食之也無味,寢室也難安,誰勸都是不行的。」
曹小北聽了陳嬌這番話小雞啄米一樣點頭道:「娘娘說的可真是這麼回事,那日陛下見過了內使寧大人和太中大夫他們,幾位大人剛走陛下就到了用膳的時候,結果陛下只加了一箸菜就跟一旁的韓侍中說:政事不穩未有定論,朕食之無味不食也罷。可不就跟娘娘說的一樣麼。」
原來韓嫣沒有出宮辦事,竟然都在劉徹身邊嗎?
陳嬌聽罷曹小北的話笑了笑又問道:「這兩日韓侍中都在清涼殿?」
「正是,韓侍中被陛下委派要事去了月余,才回京沒有多少日子,這幾天一直在清涼殿伺候。」
雖然陳嬌知道前世韓嫣與劉徹有床笫之歡,但今生大婚之前劉徹確實沒有跟韓嫣發生什麼,況且韓嫣畢竟是劉徹的左膀右臂,這個時候劉徹忙得焦頭爛額也顧不上跟他廝混,雖然心中總是有些在意但陳嬌點點頭也就不做他想了。
清涼殿是漢宮天子在炎夏居住消暑處理政事的地方,此時遠不如宣室殿氣派卻雅致簡潔的清涼殿內部各個空心的銅柱里都放滿了寒冰,一進入大殿就感到一股沁人的舒適涼意。
「陛下,皇后娘娘……」曹小北帶着陳嬌來大殿,剛要回稟就被陳嬌攔住了。
「陛下在休息。」陳嬌輕輕指了一下大殿主位上檀紫几案後的劉徹小聲對曹小北說。
一個妻子總是會比別人更心細更容易察覺丈夫的神態,所以即使劉徹身姿依舊筆直,低着頭一手執筆一手伏案像極了正在處理案上的奏章,她還是很快就發現他睡着了,或者說他在小憩。
「娘娘……」曹小北也壓低聲音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陳嬌。
「你先出去。」陳嬌給曹小北使了個眼色輕聲說。
曹小北會意,揮揮手讓廊下的一排宦官都小步跟自己出去,只留下身邊四個侍女遠遠的站在一旁值守。
關閉殿門的大殿陰涼舒適,陳嬌腳步放得很輕走到劉徹旁邊,輕手輕腳的跪坐下來,一低頭就看到劉徹側臉完美的線條,可他年輕的臉上卻滿是過度操勞的乏累。
即使是休息劉徹的身體也坐的筆直,縱然神態疲憊卻仍舊保持着挺立的傲人的身姿,就像他和他偉大的強國理想,堅持而倔強。
陳嬌心下忽然有幾分不忍,她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餘光瞄向劉徹身前的檀長案。案几上鋪開的竹簡寫着幾個人名,有一些是她熟悉的名臣,有一些是資歷成熟的列侯,還有一些只是浪得虛名的臣子卻因為姓竇也有幸躋身期間。陳嬌粗略一看就知道這些人都是丞相的儲備人選,劉徹一定又在為這件事煩心。
這些姓竇的有時候確實逼人太甚。
經過文景兩朝竇家的勢力已經遍佈朝野成為最大的外戚集團,景帝在時竇太后鮮少直接過問政事,諸竇又畏懼景帝強大的政治手段,在朝政上都老老實實不敢冒進,只在斂財方面狠下功夫。
可是景帝離世突然,太皇太后為保政治安穩手握大權,在半朝竇姓大臣眼中劉徹不過是個十六歲即位,剛滿十七歲的少年天子,只是個政治手段稚嫩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孩子(雖然劉徹遠比他們想的強),而這個「半大孩子」竟然還敢觸動祖制搞文皇帝都不敢觸動的政治改革,還要查處他們竇家的不法行為剷除他們的勢力,這讓他們怎麼能忍?況且自家的竇太皇太后在上,他們的貪婪與狠毒又如何能不變本加厲?
陳嬌垂下眼帘,想要把劉徹手中的狼毫筆拿下來,誰知她的手拿到拿只筆自己的另一隻手就被握住了。
陳嬌微驚之下本能的看向劉徹,他的眼睛依舊閉着唇邊卻帶着一抹瞭然的笑意。
「阿嬌。」劉徹淡淡的叫了她一聲。
陳嬌將劉徹的筆放下收回手道:「把陛下吵醒了嗎?」
「你剛進門朕就醒了。」劉徹睜開眼睛斜斜的看着她,狹長的瑞鳳眸黑而晶亮。
「陛下要休息嗎?」陳嬌問。
「不,朕還有很多,很多」劉徹唇邊的笑化作無奈,「很多的事要做。」
陳嬌知道他心中無奈,回握了劉徹的手道:「其實衛綰大人若在陛下不必這麼勞累的。」
衛綰是文帝朝的老臣也是劉徹的老師,又在這一次新政中以丞相的身份支持劉徹啟用儒學改制,他是劉徹的心腹所以陳嬌沒有直呼其名,尊稱為衛綰大人。
「可他告老還鄉了,說走就走,呵,朕請祖母太皇太后挽留老師,你猜祖母太皇太后怎麼說?」劉徹搖搖頭笑的更無奈,「她說『衛綰既無拾遺補闕之功更無興利除弊之績,只是默默無言,守道而已,他是三朝老臣,臨了卻要改制,這是什麼意思?走便走吧,陛下年輕有為自當另選丞相。』」
「外祖太皇太后大概是覺得衛綰大人已歷三朝……」
陳嬌話沒說完劉徹就眼神冰冷道:「老師是儒生出身,他對朕的支持擋了好些人的路,太皇太后耳邊那些話聽多了自然覺得是老師在蠱惑朕!」
這種事陳嬌心裏當然明白,不好直說罷了,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那竹簡上,低聲道:「那陛下打算如何?這事要是拖下去陛下親自勞心勞神,只怕更不利於新政。」
「哎。」劉徹長嘆一口氣,冷艷看着那竹簡道,「這些人哪個都選得,哪個又都選不得。」
陳嬌理解劉徹話中的意思,無非是說這些人都代表了一定世家大族的利益,選擇其中的一個很可能就要失去另外一些人的支持。劉徹從來不怕反對,可畢竟這裏面沒有一個是他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他犯不着為他看不上的東西背黑鍋,所以他很心煩。
「那麼外祖太皇太后的意思呢?」陳嬌問。
「太皇太后說,讓朕看着辦。」劉徹哼笑一聲,臉上倒沒有不悅的表情,只是眯起雙眼道,「祖母太皇太后這是在考驗朕對竇家的態度和對政事的看法。」
但凡是一個手握大權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的母族飛黃騰達,但當母族強大的崛起之後她所忌憚的也就是她百年之後這個家族是否還能繼續富貴延續。呂氏一族的例子太過慘痛,所以太皇太后即使並不支持竇家把持朝政也不喜歡竇氏的胡作非為,她也還是要考慮天子對竇家的態度,她不希望竇家被奪權後家世一落千丈。
「那陛下對竇家的看法又是什麼呢?」陳嬌繼續問。
「能是什麼看法,竇家的人真才實學沒有,跟朕作對倒是一個頂的上十個!」
說起竇家的外戚劉徹真的有些動了怒,慍怒中寬袖一拂几案,那竹簡嘩啦一聲落在了光滑的青磚地面上。
陳嬌起身緩緩避席走到案前,彎腰將那竹簡重新拿起奉在劉徹面前,劉徹蹙眉看着她不明所以。
陳嬌的嘴角彎了彎道:「姓竇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陛下對着幹呀,陛下前次跟阿嬌說丞相取賢,只要對陛下有利,姓竇不是更好嗎。」
劉徹因為手中實權甚少身邊能夠真正懂得他支持他的人並不多,而陳嬌就是其中為數不多的人之一,劉徹與她關係非比尋常又有知己之感,時常把朝中不快說與陳嬌聽。這個時候他與陳嬌在政治上真是一對「患難小夫妻」哪裏能想得到什麼皇后弄權上面,陳嬌每每又不肯把話說明白,只是提出一點點想法,兩個人心照不宣倒給劉徹不少啟發。
劉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竹簡上面,他沉吟了很久才淡淡的笑了。
劉徹原本看到竇字就心煩,所以竇嬰沒有進入他的視線,解釋這些人選里也確實沒有比竇嬰更合適的了。
陳嬌想劉徹心中大概有主意了。
前世劉徹選了竇嬰做丞相,看起來是為了平衡竇家和王家的勢力,其實他的這個做法也給了自己的新政不少助力。竇嬰是真正有才華的人,軍功和政績都在其他人之上,況且他姓竇卻為人剛直又是儒學出身,對太皇太后絕非惟命是從,正是劉徹眼下既可以向竇太后交代又能為自己所用的人。
早選晚選讓竇嬰做丞相都是這都是眼下相較而言最好的結果,何必再讓自己煎熬,陳嬌也希望劉徹能夠輕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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