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薇沒有坐太久,便起身離開。
有些過往只適合在特定的時間,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掀開一角,將那些快要發霉的陳年舊事袒露在太陽底下曬一曬。
若是經久不問,那些鮮亮的過往就會開始褪色,會在記憶中慢慢消退。
而那個乾淨少年是衛薇心底最純粹的白,她不想他蒙上灰。
她沒有臉再見這個人,她如今只是固執的,不想他變成時間長河裏無足輕重的碎屑。那些碎屑會很輕易的被風吹散,吹得煙消雲散,再沒有痕跡,像是不曾發生過那樣。
衛薇不想要這樣。
所以,她來到了這裏,完成一場虔誠的祭奠,祭奠過往,再燒一場紙,撒一杯酒。
衛薇背着書包,逆着人潮走出校門。
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她輕輕抿唇笑了。
付嘉,你要加油啊。
她在心裏這樣無聲的說。
衛薇沿着街走回酒店。
她今天沒有吃午飯,又感冒發燒,整個人被風一吹頭暈腦脹。
在路邊石凳上坐了一會兒,衛薇餓的還是有點難受。這兒附近只有一個報攤,她去買了一瓶礦泉水。
那水冰冷,順着喉嚨入到胃裏,能讓人痙攣。
可景區的東西不便宜,衛薇身上沒什麼錢。
她這次跟陸崇文出來非常匆忙,就拿了個書包。包裏面不過幾百塊現金,還有一張銀.行卡——現在被她鎖酒店保險柜。
陸崇文當時看到她這樣小心翼翼,不由無奈笑了。
對於這種有錢人,衛薇不滿抗議:「你不懂。」
她這兩年做兼職存下幾萬塊錢,每一筆都認認真真存在這張卡里,她根本不捨得亂花錢,就想着能夠攢多一點還陸崇文錢,說起來,陸崇文生日禮物她至今還沒有送……這麼想着,衛薇打算再休息一會兒就回去取銀.行卡,再去西湖廣場逛逛。
衛薇又喝了一口水。
但還是餓。
這兒吃的東西都太貴,她捨不得。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邊有一個老奶奶擺的小攤子,賣玉米、雞蛋還有關東煮、烤腸之類的東西,還有新鮮削好的荸薺。衛薇買了半斤荸薺。她自小就喜歡吃這個東西,清甜可口,還很脆。
吃了一小半,衛薇也就回到酒店
他們住的套房還在頂樓。
不同於外面的白熾,走廊的燈光偏暗一些。
衛薇一走出電梯,暈黃的光壓下來,她的頭就又開始昏沉。
那種感冒和發燒讓她渾身不舒服,衛薇有點懊惱,剛才應該在樓下買一盒銀翹片的。
整個走廊很安靜,地板上鋪着柔軟的羊絨毯,人踩在上面沒有任何聲音。
衛薇走在上面,只覺得整個人有些飄忽,耳朵里還有陣陣耳鳴。
扶着門邊站了會兒,她才從包里摸出門卡。
嘀的一聲,門開了。
衛薇推門而入,能看到窗紗被束在兩側,也許有風經過,那窗紗柔柔的拂動。陽光從窗口落進來,在地板上勾勒出半片明亮,直直望過去的瞬間刺目而眩暈,衛薇不得不眯起眼。
她走進來。
然後,在剩下的半片晦暗裏,衛薇看到了陸崇文。
他的西裝外套隨手搭在旁邊,整個人陷在沙發里,身上沒有光,只有一道黑色的剪影。
可衛薇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他。
衛薇有些意外。
這人今天明明應該很忙的,但現在才下午一點多,衛薇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回來……
立在門邊,衛薇怔了怔,喊他:「崇文叔。」
陸崇文「嗯」了一聲,偏頭望過來,眸色沉沉。
因為在陰影里,那雙眼也是沒有光的,只是深邃而暗,且有些冷意。
也許能將人看穿。
衛薇又是一怔。
她慢吞吞走進來,手裏還提着一小袋的荸薺。
衛薇問:「崇文叔,你怎麼回來了?」
陸崇文說:「擔心你身體不好,所以回來看看。」
&文叔,我不是給你發消息,說要出去走走麼?」衛薇笑着回道。
她的笑還是那麼明媚,又帶着孩子氣的殘忍。
陸崇文垂眸說:「我忘了。」
男人的聲音有些淡,淡的近乎喃喃自語。
他是真的忘了。
談完工作,他沒來得及吃午飯,就匆匆忙忙讓司機送他回來。
可回來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忘了很多事……
陸崇文眨了眨眼。
那道剪影愈發蕭索嚴肅。
他問:「薇薇,今天去哪兒了?」
衛薇愣了愣,下意識的說:「沒去哪兒,就在附近走了一走,還買了半斤的荸薺。」她說着搖了搖手裏的袋子。
陸崇文只是看着她。
他的眼神還是那麼遠,遠得像是快要消散的光。
衛薇隱約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她小心翼翼的問:「崇文叔,怎麼了?」
陸崇文不說話,還是看着她。
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兩秒,陸崇文拿起旁邊的西裝,起身離開。
經過衛薇時,他腳步頓了頓,卻還是沒說什麼。
在男人沉沉打量的視線里,衛薇低下頭。
她的臉忽然就紅了。
衛薇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紅了,而且,還很燙。
也許是因為發燒,也許……是因為說了謊話,有點心虛。
其實衛薇不應該心虛的。
她並沒有說假話,她只是沒有說真話而已。
可是,她就是有點心虛。在陸崇文的目光里,衛薇莫名心虛。
就好像做錯了事,撒了謊明明已經敷衍過家長,但總是惴惴不安。
尤其,她跟在陸崇文身邊,不應該胡思亂想的。
她那麼點小心思,太過可悲,又讓人覺得齷齪和厭惡,讓人聽着就覺得噁心。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骯髒的人。
衛薇低着頭,問:「崇文叔,你去哪兒啊?」
她的心忐忑而不安。
陸崇文淡淡的回了一句:「工作。」說完這句話,他闊步離開。
久久的,衛薇還是站在那兒,低着頭。
她的手裏提着荸薺,像個最可憐最可悲而又不知道方向的傻子。
衛薇頭越發暈。
她下樓買了盒銀翹片,就着冷水喝了幾顆藥,裹在被子裏發汗。
耳邊機械的,有鈴聲在響,可衛薇暈沉沉的,根本懶得動。
她再次睜開眼,是因為開門的聲音。
暗沉的夜裏,嘀的一聲,顯得格外清晰。
衛薇腦袋昏沉沉的,卻還是坐起來,「崇文叔。」她喊他。
客廳里傳來人的腳步聲,然後,那道身影停在臥室門邊。
衛薇抬眼望過去,不由一怔——
這不是陸崇文啊。
清冷的月色里,這道嬌嬌小小的,還穿着女士套裝。
下一瞬,那人敲了敲門,說:「衛小姐,是我。」——原來是林思琪。
衛薇愣了愣,連忙打開床頭燈。
暈黃的燈光籠罩下來,還是讓她不舒服。衛薇鈍鈍的說:「怎麼是你?」
林思琪抱歉的解釋:「陸董下午有急事飛廣州,交代我跟衛小姐說一聲。」她又特別歉疚的說:「之前我給衛小姐手機打過電話,但沒有人接,因為陸董交代過衛小姐身體似乎不大好,所以我有點擔心……」
聽着這些,衛薇還是怔怔的。她坐在那兒,只是說:「他走了?」
林思琪還是抱歉:「是的,陸董最近工作比較忙。」
衛薇扯了扯嘴角,「哦」了一聲。
&小姐,你身體怎麼樣?」林思琪繼續問。
衛薇笑了笑,說:「我沒事。」又客氣道謝:「麻煩你了,林小姐。」
&該的。」林思琪微笑。她說:「那我不打擾衛小姐休息,你在這邊有事都可以聯繫我……」
衛薇也不知自己是點頭還是搖頭,見林思琪要走,她「哎」了一聲,有些話想問的,卻又好像不用問了。
衛薇垂眸。
她將床頭燈關掉,坐在那兒。
黑夜裏,是一個蜷縮的影子,還是像個可悲的傻子。
衛薇第二天回上海。
她沒有跟林思琪說,而是悄悄退了房,然後將房間的賬單結了。
這種頂層套房一點都不便宜,貴的要命。衛薇刷卡的時候,有點肉疼。
可一想到自己欠陸崇文的債,這些又好像是九牛一毛。
她坐上回去的高鐵,才給林思琪發了消息。
然後,衛薇關機。
她閉着眼靠在座位上,還是感冒難受,鼻塞的厲害。
整個車廂很吵,尤其對面坐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不停的哭,哭的衛薇腦袋越發昏沉,連一絲安靜都沒有。
小男孩的媽媽凶他:「不許哭!」
那小男孩不服氣,指着衛薇面前山一樣的紙巾說:「媽媽,這個姐姐也在哭呢。」
衛薇連忙糾正:「小朋友,姐姐是感冒。」
從高鐵站下來,衛薇直接回了學校。
那個時候寢室幾個人都在,不知在聊什麼,見到衛薇進來,齊刷刷的戛然而止,只盯着她看。
在窺視與打量的目光里,衛薇走進去,走到自己的床邊。
她坐下來,看着桌上的專業課本,收拾了一下去自習。
一路上衛薇看着前面,可那些窸窸窣窣的輕言細語還是不停的往她耳朵里鑽,像是無數隻蟲子在不停的啃噬她。
衛薇抿了抿唇,腳下步子更快了一些。
她整個人頭暈腦脹,什麼都學不進去。
衛薇在安靜的自修室睡了一覺,睡起來還是難受。
她不得不去校醫院,扁桃體發炎,醫生給她開了兩瓶點滴。
輸液室里不算安靜,人來人往,衛薇挑了個窗口的位置坐下來。
她無所事事,將手機摸出來,開機。
那上面還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消息,沒有任何電話。
衛薇忽然想,如果她死了,只怕也沒有人會在意。
那一瞬,她望着外面,望着無垠的天際,忽然有一種一躍而下的衝動。
她本來是向着太陽而行的生命,熱烈的像火,如今只想安安靜靜的,把自己埋起來。
衛薇變得愈發沉默。
她本來就是個沉默的孩子,現在可以一整天、一個星期都不說話。
那些閒言碎語飄在耳邊,她坐在教室里,走在人群里,孤獨的像個鬼。
衛薇周末的時候還是回陸崇文那兒。
他沒有回來。
公寓裏空空蕩蕩的,只有灰濛濛的光。
衛薇坐在那兒,只是坐着,不知該做什麼。
很快,這個十月過去了,十一月這座城市變得愈發蕭索。
第二個星期衛薇回來,陸崇文還是不在。
衛薇知道陸崇文在廣州的工作安排只有兩天,可是,他已經這麼久沒回來。
頓了頓,她給林思琪打電話:「林小姐,請問陸先生回上海了嗎?」
林思琪抱歉的說:「衛小姐,陸董前兩天回來過,不過又直接回北京了。」
&衛薇這樣答着,掛掉電話。
她坐在那兒,看着空蕩蕩的一切,卻都不是她的。
這兒很高,高的她站在窗邊,就能跌下去。
衛薇怔怔看着。
她周末還有家教的兼職,衛薇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過去。
她的這場感冒像秋雨一樣,陸陸續續一直沒有大好。頭暈腦脹的從那戶人家出來,衛薇走在人群里,裹了裹衣服,腦袋很重。
旁邊是奶茶店,空氣里飄着甜甜的味道,很香,很暖。
這一瞬,衛薇忽然無比想喝熱一點的東西。
腳步頓了頓,她走過去,對着眼花繚亂的招牌發呆。
從高二那年家裏出事之後,她就沒有再喝過這些東西,她沒有錢,也不想亂花陸崇文的錢。
&姐,要喝點什麼?」店員笑眯眯的問。
衛薇還是不知該如何選擇,她仰面恍恍惚惚的看着,忽然,身後有人喊她,「衛小姐。」
衛薇怔怔扭過頭去。
是一個穿西裝的男士。
他彬彬有禮的問:「衛小姐,請問你現在有空嗎?」
雖然有禮,卻透着疏遠,讓人不舒服。
衛薇下意識的搖頭。
&會耽誤你太長時間的。」他說,「陸先生的母親想見見你。」
立在初冬的涼意里,衛薇忽然覺得冷,那種冷意滲到心底,她聽見自己愣愣的說:「稍等,我想買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