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方文秀跟着王震去吃飯,吃的差不多了的時候,她問王震:「魏恆說什麼了沒有?」
王震笑看着她道:「他都沒有去找你,你還能猜不出來他說什麼了?」
方文秀沒接他的話,笑了笑低頭把碗裏的飯吃完,還是抬頭看着他,王震只好說了,他學着魏恆口氣繪聲繪色的道:「以後,你做到哪裏,我就跟你倒哪裏,只要你開口,我一定盡我所有的力量。」完了他問她:「你這可放心了?」
方文秀聽了,沉默良久,淡淡的點了一下頭,什麼都沒有說。
王震抿了一口米酒,眯着眼睛看她,忽然說:「方文秀,你是個什麼人吶?」
方文秀停了一會忽然伸手,抓過王震的酒瓶子豪飲一口道:「世俗嘴賤之人。」
王震哈哈大笑起來,後來兩人你斟我飲,喝了不少,回去的路上酒的後勁上來,都有了幾分醉意。
昏黃的路燈下,兩人隔着一個人的距離,慢慢的往回走,方文秀看着前方的黑暗說:「我又想嘴賤一次,你要不要聽。」
王震說:「當然要聽。」
方文秀停下來,看了他片刻,肩膀晃了晃似醉非醉的樣子,再轉過身去接着走問道:「你知不道,我們清末的時候有個紅頂商人叫胡雪岩?」
王震說:「當然知道。」
方文秀說:「胡雪岩這一生,有兩個人對他至關重要,可以說沒有這兩人就絕對不會有胡雪岩,一個是王友林,一個是左忠堂,你是想做王友林還是左忠堂。」
王震被一問愣住,方文秀回頭看他一眼,知道這一問把他困住了,於是接着說道:「魏恆是個龍一樣的性格,天馬行空,難以拘束,你是王友林的時候他能助你,你是左忠堂的時候,你能不能困住他?」
王震抬頭望天,說不好答案,方文秀說:「時一過境就遷,歷史永遠不可複製,但道理恆古不變,心存大善,縱是萬事纏身,不可有一念不忍,事事體察,覆霜而知堅冰至,將來你們有所成就的時候,請你心懷慈悲,不要對他手軟。」
王震驚住了,瞪着方文秀,方文秀看他一眼最後說:「人世這一遭,無論你是身居廟堂,或鄉間百姓,最後的歸宿都無非是一個善終罷了,這是我們看得見說得出的道理,既然為人就做好一個人的根本吧。」
話說到盡,留下無限未盡的境界,兩人就此無語,一路回去各自散了去休息。
第二天,王震過來送行,方文秀和魏恆兩人都不是拖沓之人,行李極少,兩個包包往車上一丟就行,魏恆昨晚定了晚上的機票,兩人早早的就要出發。
臨別之時,方文秀送給王震兩本書,兩本線裝的《易經》和《道德經》,她笑眯眯對王震說:「本來想昨天晚上就給你的,順便最後一次嘴賤一起賤完就算了,誰知道後來貪了幾杯,回去就醉倒了,留到今天還要來賤一次,你聽不聽都最後一次了好不好?」
王震在一邊呵呵笑,頓時感覺到方文秀身上洋溢起來的灑脫之意,方文秀卻話頭一轉就隨之就嚴肅起來,她說:「你可知你為何行事艱難,處處難通,去年你回去,我告訴你有時間多看看書,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讀書就是用來明白道理的,方正之人,人們會敬你但會遠你,你雖正直卻終不成事,你可明白?清末名臣曾國藩到老的時候他才體悟,說了一句話:他要行事,要花八分的精力來做人,兩分精力才是用來做事的。這兩本書,任中一本你體會一二就夠你萬事亨通的了。」
方文秀的寄語,如師如友,王震低頭手摸書頁,感慨萬分,覺得任何言語都表達不了他的心境,忽然他手一頓反應過來驚訝的抬頭對方文秀說:「文秀,這是古書啊,這可不行,你跟我說的道理我明白了,我會自己買書回來看的。」說着就要推回去。
方文秀把手一擋一笑說:「這是我祖母的遺物,怕是真的有至少有百多年的歷史了,給你就是讓你知道它的珍貴,最起碼的恭敬心就有了,你明白道理的那個最初的心態就有了,自有深意,你慢慢體會。」
說完,她伸手從外衣口袋裏掏啊掏的又拿出來一件東西,她把一個穿紅線的着銅錢遞到王震眼前說:「這個也給你,這個也是我祖母她老人家,臨終,走的時候給我的,她怕我今後入世要吃虧,給我這麼個銅錢就是要時時提醒我,做人要外圓內方,今天也給你了,我這個人就是太羅嗦,拉拉雜雜的身上不是裝着我爸爸的打火機,就是老祖母的留下小物件,看來哪天我媽要是也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要弄她的什麼東西裝在身上,囉囉嗦嗦的什麼都放不下,其實很討厭的,給你一些,我也灑出去一些,輕鬆一點,你撿起來就幫我背上了,麻煩你了啊。」
王震哭笑不得的接過來,認真的揣進口袋裏,心懷感激,卻又不那麼沉重,過後才覺得方文秀實在是會為人。
方文秀看他收起來,才拍拍身上,像是拍掉一身的塵土,說:「好啦,好啦,嘴賤完啦,以後沒的說啦,走啦,走啦。」說完當真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再見也不說一聲。
魏恆其實早就坐到駕駛室里,把他們的對話從頭看到尾,如身在局中,又身在其外,聽了一二分,心裏升起點難以言明的滋味。
車外王震看向他,兩人眼神一交流,和方文秀又是不一樣的境界,不需言說,男人之間的情誼從來不是說出來的,王震一拍車門說:「走吧!」
魏恆點了點頭,回了一句:「走了。」低頭發動車子就那麼走了。王震一直看着他們不見,才低頭轉身揣着兩本書一個銅錢回去了,遠處高山靜立,又是一場別離演繹散去。
車子開出去好遠,兩人終於能安靜的處在同一個空間了,魏恆反而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方文秀上車就鑽到了後座里,魏恆心裏不太舒服。
回頭看了好幾眼,方文秀平平和和的坐在那裏,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也不知是不是真就打算不理他了,後來魏恆憋不住了有點爭寵一般的對方文秀說:「那麼好的書,你都送給王震了,也從沒見你送我點什麼?」
方文秀一愣抬頭看見他的一個後腦勺,忽然長嘆一聲,她人都一直在他身前影后了,還要給他什麼?最後只是淡淡的說:「好啊,回去我也送你一本。」
傻乎乎的魏恆卻是看不透,還得意的樂了一下,然後方文秀說:「你這車子好,我就是看見後面地方大,才鑽到這來打算睡一覺,你不要吵我,讓我睡一睡。」
方文秀這一說,魏恆徹底樂意了,方文秀到頭睡了一會,他還特意停車弄出一條毯子來,小心翼翼的給她蓋上,方文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巍然不動,魏恆卻也不敢吵她。
一路來到長沙,直接開到機場已經是入夜,將將趕上飛機起飛的時間,魏恆把車鑰匙留在機場的服務台,打電話讓朋友來機場取車,方文秀睡了一路,下車後又緊趕慢趕的辦理登記手續,始終沒有來得及好好的說上話。
上了飛機,在飛機上吃了晚飯,因為他們坐的是頭等艙,沒有什麼人,等空姐收拾走了餐具魏恆覺得這終於是個說話的環境,看了看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方文秀開始拉拉雜雜的解釋起來,他說:「其實我是去了美國才遇見何聰的,我們以前就認識,她在那裏打離婚官司,一個女人家,在國外又沒親戚,我說什麼都要幫她出把力氣的,完了她心情也不好,她家裏還不知道她離婚了,回家也不方便,我就讓她先住我那了,那天你去吧也是趕巧了,我和她真的沒什麼。」
魏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然後仔細看方文秀的臉色,方文秀卻始終連姿勢都沒變一下,看着黑乎乎的窗外,窗戶上倒影出來的面孔無動於衷,始終沒有變化,魏恆說完了一會,她才非常平靜的說了一句:「我知道。」
魏恆一愣說:「你知道?」
方文秀終於回頭看他,微笑着說:「是,我知道。」
&不生氣?」魏恆說。
方文秀拍拍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依然微笑:「不生氣。」
魏恆不是個傻人,知道這是完了,她是真不生氣的,其實也是,一個人她要是真的在意你她才會生你的氣,她根本不在意你的時候她生你的氣幹什麼,就像隔壁的老公偷情,跟你有什麼關係是一個道理。
魏恆忽然無話可說,方文秀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叫來空姐要了一杯熱水喝還順便給他也要了一杯飲料,魏恆端在手上,喝的沒滋沒味,直到飛機降落了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飛機到站,兩人辦了手續,出了機場,方家的另外一個司機小曾已經開了車來接方文秀,眼看着方文秀就要走了,魏恆終於緊張的拉住她說:「方文秀,你明天會回公司吧?」
方文秀對他說:「會回去的,你放心。」
魏恆這才鬆了手,方文秀上車前還對他說:「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她的態度越是和藹,魏恆越是心慌卻無力挽回,只能看着她就那麼在他面前走掉了。
方文秀走了多久,魏恆還矗立寒風中,忽然手一松,行李落地,忽然覺得萬事皆空的惆悵無法言說。
就像魏恆預料的一樣,方文秀第二天是去公司了,但她是去交辭呈的,她這幾年在魏恆身邊,從魏恆瀕臨破產一直到他身價上億,她沒有拿過他一點股份,交接的時候,只是把工資算算清楚,該多少錢,一分沒少也沒多的拿走了,留給魏恆的只有一本兒童讀物版的《弟子規》和一封乾乾淨淨的用毛筆正楷寫的辭職信封。
方文秀走出魏恆公司大門的時候,這兩樣東西正好遞到了他的案頭上,魏恆看了好久,最後拿起那封辭職信來拆開,讀到一半忽然淚崩,淚水長流。
方文秀最後留給魏恆並不是一封辭職信,其實辭職這個東西,她信封上那三個子,「辭職信」就表達完了,她留給魏恆的可以說是最後的諫言,她其實在和魏恆的相處過程中,對他講道理的時候最少,因為她知道一個老是對人講道理的女人總是讓人討厭的,每每看他不對的時候都是找旁人去說。
方文秀最後對魏恆說的是:「魏恆,從幼聽到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我緣分匪淺,我之輾轉來到你的身邊,始終想讓你明白兩件事,一是你為什麼要賺錢,二是你賺了這麼多錢到底要幹什麼?今日看來,你兩件事皆以明白,總算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時候。
臨去之時,我之毛病,總是喜歡囉嗦幾句,望你別嫌我討厭,算是我最後的囑託,今後再不會言。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物質豐富,誘惑空前,為人之道行之越是艱難,我說之一二,你記到心裏,望能給心保持幾分清明。
既已為人,有這幾點要明白:
第一:文化教養,人要多讀書,讀書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為了獲取知識,是要明白道理,一個人的身體是由你的精神支配的,只有精神獲得解放行為才會中正而高貴。
第二:社會擔當,我們生而為人,從出生就無時不刻的都在享受各種各樣的資源,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國家安定,我們生活在一個群體裏,要時刻的懂得回饋。
第三:靈魂的自由,一個人,應要做到不為外界的人事,物質所誘惑和動搖,具有理性和道德的自主性,超越而獨立,堅持而勇敢。
最後,祝你知書達理,勇於擔當,堅持不懈,內心高貴,平安。」
魏恆之所以會哭,是他終於明白到,在這世界上除了他老爸,老媽估計沒有人還會殷殷囑託他要多讀兩本書,懂道理,好好做人,這個世上,說真話實話的人都是讓人討厭的,誰也不說真話了,方文秀什麼都明白了,反過來還是要告訴他這些,其實除了圖他能好以外,還能圖他什麼。
看完那封信,魏恆沒有出去追方文秀,他明白,有的人就是在那裏,她沒有走遠,但是卻是追不回來的。
時間在恆常的流逝,清明節過去,五一節過去,盛夏到來,天氣開始炎熱,魏恆再沒見過方文秀,方文秀少蹬魏家的門了,來過,但和魏恆都會錯過,她和魏家老太太的交往開始轉往外面,他也知道她就在那裏,但是卻知道自己去找也徒勞無益,他自己有的心境達不到,方文秀是不會理他的,他如今也明白一兩的分事理了。
其實在對待他們的事情上,魏恆覺得他們家的老頭老太太那才真的是高明,真是無為而治,我不管你,但是又管着你,所以他始終都沒有真正的出圈過。
五月後一天魏恆出去辦事,正好路過方文秀她們的小區,忽然心裏就跟長草一樣,到底是沒忍住,拐了個彎開進去了,保姆給他開門進去的時候,碰到了非常有意思的局面,當時魏恆站在門廳里換鞋,嚴麗華從客廳里走出來,方恆信正好從樓梯上下來,三個人站了個三角形。
魏書恆見家裏來了個生人,他從沒見過,扭頭看他媽,意思是問他媽,他該怎麼叫人,嚴麗華看見魏恆也是一愣,魏恆是個知機的,張嘴管嚴麗華叫了一聲阿姨,當時嚴麗華的臉色就是一緩。
嚴麗華問魏恆:「上門啦?你找誰啊?」她這話問的挺有深意,魏恆楞了一下,然後笑着說:「我找文秀。」
嚴麗華沒什麼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來了一句:「趙文秀哦?」
魏恆陪着笑臉點頭哈腰:「是啊。」
嚴麗華沒接腔,方恆信還直勾勾的看着她,兒子在她心裏的地位比較高,於是對方恆信說:「這是你姐的對象,你要叫哥。」
方恆信一臉不可思議,其實他心裏挺複雜,但他道理還是明白,禮貌的叫了魏恆一聲:>
這一下,魏恆那才叫一個心花怒放,當真是水盡山窮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跟個二傻子一樣唉了一聲,聲音大的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嚴麗華沒好氣的跟他說:「愣在這幹什麼,上去吧,人在樓上吶,魏恆興高采烈的往樓上躥,跑到一半,又想起來,轉過來朝着嚴麗華說了一聲:「謝謝阿姨。」
嚴麗華趕蒼蠅一樣煩躁的朝他揮了揮手,魏恆這才蹦躂上去了,方恆信一臉古怪的從頭到尾看着魏恆跑上去,然後走下去問他媽:「我姐什麼時候有對象了?」
嚴麗華煩躁的說:「早就有了,你以為她這些日子窩在家裏幹什麼,又是喝茶又是打坐的,弄的好清靜跟個世外高人似得,她要真清淨了還用打屁的坐,還不是男人女人之間的那點事鬧的,煩死啦,你將來要是也這麼鬧,我一棒子把你打出去。」
你看最通俗的人其實才是最通透的。
不說這邊知道姐姐有對象了方恆信心裏不舒服,那邊魏恆蹦躂到方文秀的屋子裏,看一眼就把把他鎮住了,方文秀的屋子裏半個房間擺了兩架子書,臨窗鋪着一塊地毯,上面擺了矮几,几案上一整套茶具,方文秀倒是穿的樸素,舊t恤,灰色長褲,雙腿盤了一個蓮花座,端坐在茶几後面,手裏捧着本書,書舉到離眼睛二尺遠,巍然不動。
一種寧靜古樸的氣氛撲面而來,震得魏恆不敢亂動,半天魏恆才挨過去,在她對面坐下,喘了一口長氣,出聲叫她:「文秀。」
方文秀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道:「魏總來啦?」
魏恆說:「來了。」
方文秀又問他:「有事?」
魏恆點頭:「有事。」
方文秀默而不語,把書放到身邊,看着他,意思是:「你有事就說。」
魏恆學着方文秀想把腿盤上,他當然盤不成蓮花座,勉勉強強的盤起來,一邊想着藉口,覺得想的差不多了就說:「是這樣,王震那裏窟窿大,我估計我今後十年都要給他打工了,今天給撥一筆,明天給他撥一筆總不是個事,我啊,就想專門成立一個基金,這筆錢數目太大,交給別人我不放心,還是想請你回來,你看行不行?」
魏恆自以為很嚴肅端正的說完,看着方文秀,期盼她給個下文,誰知方文秀卻什麼也沒說,低頭燒了一壺開水,放上點茶葉泡上一壺茶,然後給魏恆斟上一小杯,魏恆端起來喝了,方文秀又給他斟上一杯,魏恆有點糊塗了,但還是端起來喝了,方文秀一共給他斟了三杯茶,魏恆都喝了,然後方文秀才開了口。
她問魏恆:「好喝嗎?」
魏恆說:「好喝。」
於是方文秀就說:「好喝,就走吧。」說完她就拿起剛才看的書端到眼前又看了起來,魏恆傻了,他瞪着方文秀,可是方文秀卻再也不理他了,身心安定的端着書,人在這裏,又跟沒在這裏一樣。
魏恆看着她,忽然靈光一閃就明白了,他都有點恨自己幹嘛那麼聰明就明白了,不明白他還可以裝傻,明白了,他連傻都不好意思裝了,方文秀給他斟三杯茶,然後問他好喝嗎,他說好喝,方文秀說好喝就走吧,就是問他:我曾經在你那裏好用嗎?既然好用,用完了就散了吧。說得出來境界就這些,說不出來境界就還有一點點,說起來就囉嗦了,不成境界了。
魏恆很沒意思的下樓去了,嚴麗華也挺有意思,直接對他說:「下來啦?要走啊?好走不送啊。」於是魏恆這次完敗,灰溜溜的走了。
魏恆灰溜溜的從魏家出來,抬頭看天,砸吧砸吧嘴,嘴巴里品出點茶味來,回味清香綿長,他就不信了他這壺茶方文秀泡了多少年,泡完了她不喝,那她泡什麼,有泡茶就有喝茶,這就是因果,因果定律誰都跑不了,除非她超出三界外,真正升華了。
魏恆開門上車,鑰匙□去,又一想還真有點擔心以方文秀的境界她真的就升華了,手裏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魏家的大門,然後又放了一半心,她還有骨血至親大概這輩子是跑不了的了,於是又放心的開車走了。
那以後,魏恆再沒去找方文秀,真正靜下心來踏踏實實的幹事,好好的翻方文秀留給他的那本兒童讀物版的《弟子規》,別說還越看越有味道,有一天他跟孫老頭拉閒篇的時候跟他說:「我以前看弟子規,覺得上面通篇講怎麼對長輩父母,要把他們供在腦袋頂上,扛着走,覺得神神叨叨的,跟現代人的觀念完全不接軌嘛,現在才明白,古人真是高啊,他是要告訴你為人一切最根本的出發點「恭敬」這兩個字。」
孫老頭聽了哈哈大笑,然後拍着他的肩膀說:「行啊,開智了啊,好孩子。」
魏恆知道孫老頭是在逗他,笑話他還差得遠了,他也不生氣,隨便一笑,本來嘛他是差的遠了,但懂一點總比一點都不懂強不是,俗話說萬事開頭難,第一步的轉變總是最關鍵的,他還是有收穫的。
六七月間他又走了兩趟湘西,給王震送去了幾批物資,順便聯繫了修繕校舍,公路的這些事情,南方天氣濕熱,折騰了幾趟中暑了,還挺嚴重的大病了一場,生病的時候住在當地的市醫院和家遠隔千里,身上難受的時候越是想家,想方文秀,想的心裏千迴百轉,想起父母兄弟,爬起來對空長嘆,一夜之間長大了十歲。
七月中,他終於暫時處理完一些事,回來,先去看父母,又跑了一次東北通過關係看了大哥,再回來,把自己收拾收拾乾淨了去見方文秀。
魏恆覺得自己終於準備好了,勉強達到能配得起這個人的一點境界了,躊躇滿志又有點忐忑不安的去見方文秀的時候,卻又吃了一個閉門羹,方文秀趁着暑假帶着全家回老家祭祖去了,他站在方家門口長嘆一聲,終於覺得緣分這個東西當真是微妙,一下子倒真是看開了不少,笑了笑,搖搖頭走了。
方文秀七月帶着父親的骨灰,帶着全家回了老家,方遠山走了七年了,方恆信都八歲了,如今時過境遷,她自問上對母親,下對幼弟沒有讓他們離心離德,他們歸攏到一起還是一個家,是到了讓父親入土歸安的時候了。
黑龍江的夏天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偏僻的鄉下,農田廣袤,稻米飄香,在這裏方家還有一個祖宅,當年方文秀的祖母在這裏去世以後,舅舅一家經常來打掃,沒有敗落。
一間磚瓦泥胚的四合小院,方文秀帶着母親和弟弟就住了下來,下葬要選址修墳,立碑看日子,有很多繁瑣的細節,這些方文秀都懂,一一辦來,就是耗費了不少時日。
到了選定日子的那天,村里一些青壯勞力來幫忙下葬,一切在看好的時辰里完成,全程都非常順利,老天爺幫忙,這天一整天都艷陽高照萬里晴空,等方文秀酬謝了來幫忙的人,大家散去,方遠山的墳前就剩下這一家三口,方文秀拉了方恆信到身前,對着墓碑對他說:「這裏面躺着的是爸爸,你可憐,還在襁褓中的時候,他就去了,你不記得他,但是不要怪他,你之身體髮膚全是他給你的,你能生而為人都是他給你的。你要記住這份恩德,放在心裏永遠不要忘記,給他磕個頭,記住你的父親在這裏,記住你這一生還有磕頭的機會,就是因為他還在這裏,今後年年要回來看看他。」
方恆信聽完,下意識的就雙膝一彎,跪了下去,這一跪,雙膝一着地,不知是否心有所感,忽然淚水長流,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哇!」的一聲嚎啕出來,可能自己把自己嚇到了,無助的回頭看方文秀張嘴喊她:「姐啊!」方文秀瞬間淚流滿面。
方恆信可能此後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一天的這種感覺,他慢慢長大,懂得的道理越多,就越會明白這份生身之大恩,長掛心間一生都不會忘記。所以中國人為什麼祭祖,其實那就是一種教育後世子孫的一種方法。
方遠山最後入土安身的地方就在他父母的旁邊,生從哪裏來,歸往哪裏去,方文秀帶着弟弟給他磕頭上香,燒紙,嚴麗華站在旁邊看着,後來她背過身去,把眼裏湧出的淚水抹了乾淨。
祭完父親,方文秀又帶着弟弟去祭拜祖父母,跪在祖父母的墳前,她心裏愧的很,匆匆而過七八年她才第一次回來,無語哽咽,長跪不起,她心裏對他們說:「我知道老二去的地方是極好的,你們是大智慧灑脫之人,不會怪孫兒不孝,孫兒卻非常想念你們,我念念不敢忘祖母的教誨,時時把你們放在心間,不敢忘,不敢丟,此心你們定會知道。」之後伏地不起,長跪悼念。
那邊姐弟兩離開以後,嚴麗華才走到方遠山的墓碑前,她抹乾淨眼角的眼淚對着墓碑說:「我帶着你的兒子送你回來了,你的兒子我沒虧待他,我會好好的給你養大他,你該閉眼就閉眼吧,今生你欠我的我以後也不管你要了。」說完她似意猶未盡卻又無從說起,眼淚卻又掉了下來,幾縷煙霧從這幾個墳包之間升騰上半空,天地之間幾縷青煙,說不盡道不明的人世幾多糾葛。
安葬了方遠山,事情雖辦完了,方文秀一家卻沒有回去的意思,方恆信在放暑假,方文秀住下來就不想動了,而嚴麗華的娘家她大哥那裏和這裏就隔着一條河,想去就半里路的功夫,她一時也沒有想回去的打算,於是這一家就這麼住了下來。
從七月住到八月,漫天遍野的稻子都黃了,這一家住的越發的滋潤,方恆信和隔壁家孫百年的兒子做了朋友,兩人都是到了貓狗嫌的年紀,成天上樹,下河,招貓逗狗,到處惹禍。
隔壁孫百年和方文秀是小學中學的同學,只是後來孫百年高中上完沒考上大學,回家不久就結婚了,如今孩子和方恆信差不多大,本來那種感情就不同一般,兩家孩子同吃同住在兩家竄來竄去,鄉下就是這樣,大人也不怎麼管。
方文秀不管方恆信怎麼調皮搗蛋,每天早上規定他五點鐘起床讀兩個小時的《論語》,寫十張大字,然後隨便你去瘋。
嚴麗華住在鄉下有大把的時間,閒的沒事上街跟人去趕集,回來的時候買了好多土布,也不知道這個年月了鄉下還有這種東西是怎麼回事?反正她是圖新鮮的買回來了,然後就找到事幹了,給方文秀和方恆信都做了一身褂子。
純手工的東西,實在是好,雖然顏色灰突突的,這天方文秀正被她媽拉着試穿,她那好幾個月都沒響過了的手機忽然嗡嗡叫了起來,母女兩找了半天從床上的枕頭下面翻了出來,她的手機最近都方恆信在拿着玩,昨晚上肯定是偷着打遊戲,累了就仍在那裏了。
方文秀接了起來,趙正生久違的聲音從裏面傳了出來:「你都歇了有好幾個月了吧?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方文秀拿着電話,心不在焉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趙正生在那邊等的不耐煩,又大聲的問了一句:「問你吶,你在不在聽?」
方文秀這才好脾氣的回了一句:「在聽吶。」
&你什麼時候回來,給我個準話,我這邊好讓人收拾收拾。」
方文秀舉着電話停了一會,抬頭正好從窗戶裏面,看見方恆信和隔壁家孫百年的兒子騎在兩家的牆頭上要往隔壁孫家院子裏的大棗樹上爬,兩小子膽子大啊,一個騎在一個的脖子上,看掉下來不摔爛他們的屁股,方文秀在那一瞬間忽然就開闊了,對趙正生來了一句:「不回去了。」
那邊趙正生愣了一下,說:「你不回來,華山建築怎麼辦?這可是你方家的東西。」
方文秀說:「給你了。」
趙正生在那邊大吼一聲:「你放屁!」
方文秀哈哈大笑兩聲,站起來把電話一掛,隨手往床頭一扔,再不管了。嚴麗華在旁邊看見罵她:「傻笑啥?瘋啦?」
方文秀笑笑,沒說話,穿着她媽給做的新褂子溜達着出去了。
趙正生在兩天後就趕來了,他的脾氣一向是很急的,那天方文秀正在孫百年家的地頭上蹲着和她聊天,孫百年當年做姑娘的時候可是水靈的很,個子高,腰細屁股大,還有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可這一結婚生了娃就完了,手也粗了,臉也粗了,頭髮也黃了,身材也走樣了嗓門也大了,不過方文秀喜歡。
蹲在人家家的地頭上,把人家的午飯分吃了一半,孫百年也厚道,連最後一個紅薯都掰了一半給她兩人分着吃了,孫百年跟方文秀嘮叨了半天種田養娃的事,說當年自己運氣不好,沒考上大學,兒子就是累死也要培養出來,弄死也要整出個大學生出來,說的那叫一個憤慨執着。
方文秀「嗯嗯」的應着,其實她覺得孫百年這樣多好,黑龍江這邊得天獨厚,人少地多,土地肥沃,孫百年家上百畝的承包田,大部分都機械化作業了,一輩子安安祥祥,沒什麼天災,多好的福氣。
孫百年說了半天也不見方文秀應和,自己說的沒意思了,伸出手指頭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心裏偷着笑話我吶是吧,你從上學那會就是這德行,看人摔一跤,跟沒看見一樣,心裏偷着樂。」
方文秀也不跟她掙,一個勁的說:「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孫百年覺得跟她說話沒意思,拍拍屁股站起來來了一句:「懶得跟你說,走了,地里澆的差不多了該關水閥了。」
方文秀哦了一聲,蹲着沒動,孫百年就走了,孫百年走了,方文秀又蹲了一會,微風一起,田裏的稻子沙沙作響,她閉着眼睛靜靜的聽,一時天高雲淡,萬里無雲,心裏清清靜靜多好的境界。
可惜這境界她只維持了一會,就被一陣汽車馬達聲打破了,遠處的小道上疾馳過來一輛路虎,風馳電掣一般開過來,囂張的掀起漫天的塵土,方文秀長嘆一聲,紅塵俗事終於找上門來了。
趙正生下車關門,車門一聲巨響,震得地面好像都跟着晃了晃,方文秀蹲着沒動,仰着頭看他走過來。
趙正生走到跟前,不得已俯視着她,半天煩躁的掏出一顆煙來點上,然後問她:「為什麼不回去了?」
方文秀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來沒說話先嘆氣,她說:「以前啊年輕,爸爸走啦,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重的很,為了媽媽,為了弟弟要給他們安排好啊,現在才明白了,媽媽我好好孝敬就好了,反正始終是不能離開她的,至於弟弟,他若學的好,用我給留什麼?他若學的不好,我又留什麼給他幹什麼?總之那是他自己人生,這才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價值不是?華山建築不是個人的,它是社會的。」
趙正生抽煙,看着遠方,最後又轉過來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一種壓力,方文秀有一彈指之間的剎那被鎖在了他的眼神里,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驟然發現自己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淚來,她其實並不傷心,心都^h小說沒有動一下,不知這眼淚為何而來。
趙正生扔下煙頭,朝她伸出一隻手,食指在她的眼角下一擋接住那滴淚水,收回去手,食指和拇指把那滴眼淚在兩指之間摩擦了一下,最後把那隻手揣進口袋裏,望着眼前的人,長嘆一聲說:「君生我已老!」說完豁然一頓,轉身就走,頭也不回,毫不拖泥帶水。
汽車載着人絕塵而去,方文秀轉過身對着天邊處的夕陽,漫天紅霞絢爛如人世的紅塵,忽然釋然,大抵她今生就是欠着趙正生這滴眼淚,她的神識知道,所以還了他。
她站了很久,後來累了,又蹲了下去,不一會道邊又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這也是好車的發動機,方文秀一聽就知道又一個討債的來了,乾脆連頭都懶得回。
只片刻,魏恆的鞋尖出現在方文秀的眼前,他和趙正生不一樣,他知道要蹲下來,讓她能平視他,兩人又是好幾個月沒見了,這會魏恆卻是不慌不忙,靜靜的看着眼前人,她灰布褂衫,齊耳的短髮,清清靜靜的,然後他才說:「我來了。」
方文秀點頭:>
魏恆說:「我其實沒準備好什麼甜言蜜語來哄你回去,因為我發現我不會說那些東西了。」
方文秀依然點頭:>
魏恆接着說:「我前兩天回家看爸爸媽媽,忽然發現他們之間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說過「我愛你」這句話,但是他們風雨同舟一起走過了幾十年,他們的感情可能就在一杯茶,一碗粥一盞燈里,我想他們如果要真正的分離了的那一刻,也會微笑着對對方說再見,於是我想愛情也不是愛情,兩個人在一起,不妄想,不造作,各自安守本分,平凡而從容的互相扶持着走一段路就是如此。」
魏恆說完,聲音隨風而散,暮色四合稻田沙沙作響,遠處幾聲狗叫,很久後才遠遠聽到方文秀淡淡的緩慢的聲音,她說:「魏恆,你懂啦?」
魏恆說:「懂了一點點。」
方文秀又說:「既然懂了一點點那咱們就回家吧。」
田邊站起兩道影子,方文秀的手放在魏恆的手裏,兩人牽手而去,暮色中灑下一串聲音,魏恆問方文秀:「文秀,你會陪我多久?」
方文秀說:「就一輩子吧。」
魏恆又說:「就一輩子嗎?」
方文秀說:「一輩子好不夠嗎?幾十年你看我,我看你到時候都看煩了。」
隔了一會魏恆的聲音才響起,轉瞬又消失在風中,他說:「那就一輩子吧。」
&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以為昨天就能寫完,沒想到老太太裹腳布一樣,越寫越長,現在才終於寫完,我也不留着了,一次就全發出去吧。
好啦,還債寫完了,方文秀都走了,我也就不羅嗦了,感謝大家陪着我這個愛囉嗦的中年婦女嘮叨到現在,文裏面有些道理大家要是覺得有用,就拿去用用,當然那些道理也不是我寫的,我也是從別人那裏看來的,就是借這個渠道搬來給大家看看。如果要是覺得我胡說八道吶,拿個掃把掃掃乾淨,把我打發了就行,不要和我這個囉囉嗦嗦的中年婦女計較了。
好了就說這麼多了,謝謝每一個看文的姑娘,祝你們所有人,也祝全天下的所有人,平安,各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