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杉扶王夫人上塌,小心捶腿。
王夫人合着眼睛,精緻的紋路輕描眼角,保養良好的手交握在腹,衣着安詳。
紫杉不敢輕易放鬆手上力道,把哈欠憋回肚裏,腦中有些虛浮。
忽然,外間傳來驚呼聲,猶如風中細小的銀鈴排,一串串飄來,飽含着不敢聲張某種莫名的喜悅。
「歪剌娼婦。
」紫杉哼哼,手上越發輕柔,她偷瞧一眼榻上,王夫人閉目無聲,像是熟睡了。
紫杉手上不敢停,心卻任由自己支配,往外面跑去。
只可恨滿心期盼的男聲太過低沉,她只能依稀聽到幾個音符。
「手上用些力。
」王夫人嘆道,聲音一下子蓋住外邊的微響。
紫杉險些咬到舌頭,她不敢輕易加大力道,緩緩望腕子上使勁。
王夫人鼻間發出輕微的呼吸聲,紫杉這才松下緊繃的腕子,穩穩地捶起來。
就這樣,紫杉伴了王夫人一個下午。
眼見太陽西沉,王夫人自個醒了。
她因午間丫頭們在院裏吵鬧,隨意處置了幾個,灶上趁着王夫人心情舒爽,趕緊奉上晚間的菜單。
王夫人細細檢視檢視過,正要送到廚房,外頭來了溫兆元家的。
「她怎的今日來了。
」紫杉嘀咕,溫兆元家的掌着太太車馬,年老憨厚,向來無事不來。
她打帘子出去問話,後來因事關老爺,她不敢怠慢,稟過太太,就放溫兆元家的進去了。
「太太,老爺吩咐下說今日有應酬,讓您顧自用膳。
」溫兆元家的跪在地上回話,王夫人憐他一把老骨頭,讓人給她搬凳子。
溫兆元家的不敢坐,兀自立着。
王夫人靠榻上,半眯着眼,靜待後面的話。
「今日怎麼錯了規矩,周慶家的呢?」紫杉問話,溫兆元家的只後悔自己站起來,如實答道:「老爺身邊的錢大爺告我,只說讓我來。
我不敢錯規矩,讓我家丫頭去找周慶家的。
結果周慶坐那喝酒,聽我說話當場把碗給砸了。
我唯恐出事,所以自個來了。
」說罷,溫兆元家的又要跪下,王夫人只讓紫杉送她出去。
紫杉送過溫兆元家的,趕忙回來。
只見周慶家的伏在院裏石子路上,青襖上紅扣半開,鬢髮亂如飛煙,不知是從哪個樹叢里掙扎出來的。
紫杉瞧見她簪子落在腳下,拾起那隻鳳頭木簪,簽回周慶家的頭上:「姐姐何苦?」「太太如何說?」周慶家的不敢抬頭,額上汗水密密地出,蒼白的唇上卷着皮。
紫杉瞧見了,去房中要了碗清水,幫她潤濕唇瓣,因為周瑞家的還伏在地上,紫杉瞧不見位置,絹布總對不上她的唇,從地上擦過。
不一會,她就吃了不少土。
「太太如何說我。
」周慶家的忍不住抬頭,昔日俏臉上只剩髒兮兮的狼狽。
淚倏然往她頰上落,帶走了她唇上的水分。
紫杉再擦,擦過三遍,才道:「姐姐你知道的,太太最重……」「你是曉得的。
」周慶家的掐住紫杉的胳膊,「你是知道的,我和老爺……」話沒出口,紫杉用污黑的絹子掩住她的嘴,冷笑道:「你做下齷蹉事,何苦拿我作法?只管去告訴太太。
」紫杉端詳着她的淚,拿絹子碾過她的唇。
紫杉進屋後,她望着幾個探頭探腦的小丫頭,伏下身子重重地磕頭,沒有一息停頓,一個連着一個,竟然足足有五十個。
那五十個響頭磕得石子路沁滿血,磕得再磕不動,她只能伏在路上,呼吸漸漸微弱。
不知過了多久,她家男人終於請示過王夫人,帶她回去。
她走後,珍珠過來報備李紈院裏的膳食,見到石子路上的血,低頭疾走。
王夫人聽珍珠說過賈珠房裏的各色事務,要了賈珠院裏的鑰匙賬冊對牌後,兩人又說了許多話。
珍珠回院時已經日暮西沉。
李紈正要去王夫人院裏立規矩,見珍珠看賈珠送來的竹盆景出神,心下愧疚。
「奶奶咱們該去立規矩了。
」曉明小聲提醒。
珍珠見她們要走,欲言又止。
等李紈出院門,才急急趕上來,忙道:「太太院裏有事,奶奶小心。
」似是又擔心曉明防備,拋下疑惑的李紈,急忙回屋裏了。
李紈思索珍珠的背影,輕嘆一聲。
想到未知的前路,李紈一路上惴惴不安,過遊廊時,瞧見底下有丫頭在沖石子路。
更加上她眼又格外尖,見到石子間的一絲暗紅,眼皮亂跳不停。
「奶奶做好媳婦的本分就好。
」曉明再三囑咐,才敢放她進暖閣。
暖閣里燒着地龍不夠,還架了三四個或盆子,暖氣十足。
熱風迎面,李紈漲紅了臉。
王夫人端坐在她前面,她連忙錯開眼,視野左下角炭盆子火星子輕舞,她又錯開眼,越發覺得火星子紅得可怕。
紫杉殷勤地幫李紈卸下帔子,李紈抖唇笑道:「請母親安。
」尾音的安字險些被顫掉。
她記掛着王夫人喜歡爽朗的姑娘,但此時這情況,她哪有功夫想別的。
王夫人細細打量她,道:「開飯吧。
」李紈忙執筷侍立,大氣不敢出,夾菜的手抖兩下,好不容易穩住。
紫杉眼見她堅持不下去,忙道:「婢子該死,忘記告訴奶奶了。
酸甜混吃傷脾胃,最後三口不吃魚。
這是府上的道理……」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李紈掃一眼桌上的雞鴨魚肉,心總算平靜下來。
香味飄進鼻子裏,她啜一口,笑道:「我這是頭一回,心情激盪,還請母親見諒。
王夫人見她沉靜下來,喝退紫杉。
紫杉喏喏地認錯,偷偷給李紈一個笑臉,退到邊角上窩着。
李紈執筷算計,抿唇夾菜,好在今天菜色分明,她從頭到位沒有弄混一個菜色,將最後一筷子青菜戳進王夫人碗裏,一氣呵成。
底下人見王夫人食慾正好,進上豆腐茸鴿子湯。
王夫人用了半碗,肚裏發熱,念着李紈飯里沒這道菜,說:「這湯很好,我讓灶上給你送去。
」李紈早就垂涎湯碗裏的料,連忙道謝。
王夫人笑道:「倒比我年輕時沉穩些。
」「母親過獎。
」李紈虛出一身熱汗,一心想回房洗澡後再吃。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讓她坐下:「院裏可還有事不懂的?」李紈胡扯個有道理的問題:「午間還升着地龍,有些浪費。
想說晚上升起正好,午間就算了。
」聽她說完,王夫人點點頭,道:「你節儉自然是好的。
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家,不在意這一點。
這樣一變,反到讓底下人亂糟糟。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她斂目笑道:「母親說的是。
」飢餓咬肚皮,她動動屁股,仿佛有根釘子在底下鑽。
王夫人瞧她坐不住,知她餓得難受:「可還有事要說的?」李紈連忙搖頭,胃裏泛出酸水,果真人家媳婦不是那麼好當的。
盼王夫人一句走吧,她都快盼哭了。
王夫人卻總不能如她的願:「既然你無事可說,那就細細聽我問你。
」「你房中的賬如今是誰在管?」話音剛落,酸氣翻湧上來,李紈如實答道:「珍珠交於我了,我方才……」「哦?」王夫人拍拍她的手,道,「方才什麼?你聽我再問你,今晨有人過來回話,告我一件事,我聽得心裏有些急。
雖說你同珠兒都還年輕,但我到底盼着孫子。
」李紈睫毛一顫,酸氣滿上脖子,刺得眼睛發酸:這這這……王夫人怎麼知道了?她心裏發慌,飢餓感也變得不打緊了。
辦法滿腦地轉,就是說不出口。
她正想解釋,王夫人放出了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走吧。
當真是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