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回京師里的石板路上時,已是午後了,午飯過去的點上。馬車夫忽然吆喝一聲,因為有人在前面攔住了馬車。騎着馬隨馬車伴行的蘭燕從馬鞍上一躍而下,到了攔馬人面前,一個抱拳:「十一爺,奴婢參見十一爺。」
朱琪眺望馬車裏的人,咧開白燦燦的門牙:「裏頭是不是坐着你們二少爺和隸王妃?」
「十一爺怎麼知道的?」蘭燕不覺上了套。
朱琪挑起眉:「用說嗎?早上,隸王去了兵部,皇上的差事,說是讓隸王這段日子在京師協同我八哥管理兵部,反正,隸王沒有那麼快回北燕,除非,隸王突然想回北燕了。」
按照以往,朱隸肯定是急着回北燕穩定軍心,但是,這回回家娶了媳婦,家裏事多,朱隸一時不敢走。表面看是這樣,可誰知道,那個皇帝是怎麼想的。朱隸想回北燕的話,皇上不放行也不可能。
都過去了兩個月了,這個時間不長不短。北燕比京師更快進入天寒地凍的季節,現在的北燕,是被一片冰雪覆蓋。東胡人,在這個冬季里如果想對北燕動武,等於損敵一千至少自己要傷八百,冒頓單于,也不是一個把自己士兵性命都當成稻草的昏君。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皇帝乾脆留着朱隸和朱隸的人在京師里修生養性。看看這個京師,說是要進入冬季了,除了前幾日下的那場雪,這會兒出的大太陽,能把人都曬出一層汗。凋零的樹枝都像是冒出新芽似的。
行人在大街小巷裏行走,頂着烈日,曬着冬季暖洋洋的陽光,好不愜意。
朱琪一身青袍,腳踩鹿靴,腰系象牙做的玉帶,上面的花飾雕的是三顧茅廬。雲墨的髮髻兩邊垂下兩條發縷,搭配兩條金冠上落下來的金穗,襯着那艷如三月桃花的春顏,真可謂是風流極了的一個翩翩美少年。
兩邊行走的姑娘們,有的停住轎子,有的捂着眼睛,有的拿着袖帕掩住小嘴直接暗送起了秋波。還有老太太準備了木瓜。
潘安的故事李敏聽過。這老十一的容貌,大概在京師里女性的心目中可堪比那個潘安。這不是說沒有人長得俊俏過十一爺。可是,論起這個風度,這個風流相,恐怕放眼這個京師是無人能及。好比自己小叔雖有長得美,但是,喜歡板着張臉哪能叫女子喜歡靠近。
朱理只聽馬車前面被某人嘮嘮叨叨的,早已坐不住了,動手掀開門帘,映入眼裏的正是朱琪那雙笑眯眯投過來的眼睛。朱理沒給對方好臉色:「怎麼說?我們要趕着回府,沒空和你在街頭磕牙。」
「小理王爺。」朱琪像是對他這張臭臉習以為常了,看着一點也沒有鬧情緒,笑嘻嘻地,沖馬車裏坐着的李敏再鞠個躬,「小王參見隸王妃。」
「十一爺客氣了。十一爺這是要趕着去赴宴嗎?」李敏在馬車裏答。
朱琪像是驚嘆一聲:「真沒有什麼可以瞞得住隸王妃的。」
李敏笑答:「十一爺的人,都站在酒樓面前等着十一爺,本妃想裝作看不見都難。」
聽見兩人這個對話,朱理才從十一的那張臉移開向四周掃了兩圈,很快看見了馬車停下的位置左側方,立着的正是這個京師里有名的茶樓一枝香。
一枝香二層樓某個包廂裏頭,垂掛的竹簾後面隱藏的王公貴族,一雙雙眼睛俯瞰着他們馬車。哪裏止十一一個人。
朱理叭吱咬了牙齒,回頭質問那十一:「你們這是想幹嘛?」
「理兒,你這是怎了?」朱琪啪,收起自己手中那把招搖過街的香妃扇子,說,「我們幾位兄弟集合在一起,是準備了桌餐宴給三哥餞行。你不是不知道嗎?三哥明日啟程要前往江淮處理政務了。皇上下的命令。三哥因為這,連大婚當天,都不能親自去尚書府迎娶新娘子。」
兩句話表明,今早上他們在尚書府里與朱璃見過面的事,這裏的人全知道了。
「你要給你們三哥送行,關我什麼事?」
朱理這話剛甩出一半,朱琪突然走過來,跳上馬車順道一隻手搭在他肩頭上。朱理一時沒有防備,只等她忽然靠到自己身上像是那樣的近。以往如此親近的機會不是沒有過,不過那會兒他都不知道真相,迷迷糊糊的,現在,知道了她是女的以後,從她身上傳來的那個香味,確實是和普通男人身上掛的龍涎香不同。
怎麼說呢?那個香味可細膩了,再夾汗味也不臭,是很清香的桂花氣。
朱理的臉忽然間漲的通紅,兩隻肩膀聳立着,想把她推開,卻是連手伸出去沾她一下都忌諱。
「理兒。」朱琪好像一點都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手爪子在他肩膀上繼續抓了幾下,「我們本來是一家,都是兄弟。隸王妃是你嫂子,也是我嫂子,是不?」
朱理憋足了勁兒:「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朱琪學着他的語氣,像豬拱着鼻子呼呼地說。
朱理氣急了,肚子裏的話都涌在嘴巴上要吐出來:你先把手從我肩膀上放開,難道不知道男女有別嗎?
翹着鼻子的朱琪顧着自己得意地往下說時,背後李敏那一聲,總算是把倒霉的小叔解脫了出來。李敏輕咳一聲,道:「十一爺的盛情難卻,可是,上面眾位皇子可是同意?」
「怎不同意?」朱琪果然被她注意力吸引了過去,手爪子放開了朱理的肩頭,一個勁兒地對李敏說,「你要是願意上樓給我三哥長個臉,我三哥不得高興的蹦上天。」
朱理聽見這話立馬黑了臉:「你三哥和我大嫂本就是路人了。」
「是,可我八哥也高興——」
「你八哥和我大嫂從來是路人。」
「那我大哥呢?你大嫂剛治好了我大哥的病,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
李敏想在他們兩人之間插個手來個stop,眼看他們這個七拉八扯的耽誤以後,馬車堵在路中央,這個一枝香本就在京師里極有名氣的一個酒樓,門前來往馬車多,車水馬龍的,在這個堵車情況下,四周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觀眾。
上面竹簾敞開,傳出老九的喊聲:「十一,還不快把人帶上來!我們這是來喝酒,不是給人當猴戲。你想和你的理兒嘮叨,上來再嘮叨吧。」
老九後面那句話,引來樓上一群人的捧笑。
朱琪驀然漲紅了臉,嘴裏噗吐出一口痰,唾罵:「好你個老九,回頭到樓上看我怎麼收拾你。」說罷跳下馬車,衝着馬車上兩個人說:「瞧我都被我九哥罵了,下車吧,給我個面子。」
十一爺的面子,當着眾人的面不能不給。
李敏率領小叔下了馬車,同時吩咐蘭燕先把徐掌柜送回到護國公府里再回來。
與這群皇子在一起,想出事一時半會也不容易。
沿着木板的樓梯,來到二樓,邊角上那個最大的包廂,是兩面有窗,一面臨街,一面朝河,望出去的窗口風景秀麗,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看着人都心情好了起來。
走到門口的時候,聽着門裏傳出了一串美妙的琵琶樂聲,伴隨樂聲的是晃動的海洋珍珠串成的一串串珠簾里,光線交錯,翠綠的窈窕身影,曲線玲瓏,優雅至極。猶如大珠小珠落盤的琵琶樂聲,一顆顆聲音圓潤飽滿,可見彈奏者本身高超的技藝。
「這是李娘子嗎?」
李娘子藝名又叫做李鳴玉,千面佛手,彈奏出來的曲子宛若玉在發聲,音質剛硬圓潤,又不失溫柔。聽過的人,只覺得餘音繞樑三日,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是的,十一爺,正是京師里最有名的琵琶歌女李鳴玉。」客棧的小廝說。
「什麼人請來的?」朱琪擠眉弄眼,打趣的唇角兒一彎,扇子頭打在客棧小廝的肩頭上,「莫非是你請的?」
被十一爺唇間吐出的蘭香一吹,小廝的臉皮薄得像一蒸馬上就紅的蝦,說:「十一爺,小的哪有這個本事。那個,曾經有人一擲千金,都請不到李娘子彈奏一曲,更別說,這個李娘子親自來到這兒給眾爺清唱。」
清唱,是指沒有樂器伴奏的情況下,唱者僅憑一副歌喉猶如黃鶯輾轉纏綿的歌聲,唱的好不好,如瑕不掩瑜,一見分明。
只聽屋裏琵琶聲仿佛伴隨這屋外的討論聲剎然而止,隨之,一曲《憶江南》,唱的婉轉飄渺,如墜仙境。剛才琵琶聲還不能壓住的吃喝拉說的喧譁聲,都一下子靜止了,屋內屋外一刻全安安靜靜。所有人只生怕不留神之間,耳朵錯失了這天籟之聲的其中一個音符。
同時,屋裏老九忽然一拍大腿,吼了聲:「好。」
李鳴玉停住了歌聲,歌喉依然美麗動人地說:「小女子謝九爺賞賜。」
金錠子落在人掌心裏啪的一聲。
趁這個間隙,小廝掀開了珠簾,對屋外的幾個主子說:「十一爺請,王爺,王妃,請。」
朱琪走在前面,李敏和朱理依次跟在後面,三個人走進了包廂。
那坐在竹椅上抱着琵琶的琵琶女,聞聲已經站了起來。
見其衣着那柳綠的碎花暗銀衫子,下身是粉紅的百褶裙,腳上一雙藕粉的盆鞋,春景怡然,像是冬季里獨樹一幟的一支花香。
臉蛋自然長得精緻,鵝蛋臉,額頭中間一點硃砂痣,兩道柳眉堆砌萬種風情,盈盈一雙美目里透有幾分水樣的靈動。
頭上綰的仙髻插的是一支鯉魚金釵,鯉魚嘴巴里含着一顆銀珠,金銀搭配,並不俗艷,反而是一身清秀,像個船家小娘子。
迎着進來的人,李鳴玉福身道:「小女子給十一爺、小理王爺、隸王妃請安。」
「哈哈。」朱琪朗笑兩聲,臉直逼到李鳴玉面前,像是調戲的樣子眯着眼,嘴裏吐出一句,「百聞不如一見,李娘子果然美若天仙,不如隨小王到小王府里給小王一人唱上一曲。」
在她身後的朱理早就大皺眉頭,想她剛才剛調戲完帶路的小廝,接下來到了屋裏,又調戲起唱戲的,整個風流無度的花花公子,是男的倒也算了,是女的簡直成何體統。以前只覺得這個小子說話無拘無束,舉止放蕩無羈,大大咧咧,現在,簡直是不識規矩,難怪她母親把她當男子養了。
氣悶的朱理重重地咳了一聲。
這一咳,是把圍在酒桌上的各位都驚動了。老九手裏把着酒壺的玉柄,一愣一乍。十爺嘴裏的花生咬了一半沒噎進喉嚨里嗆着。朱佑吃茶的時候像是被燙到了舌頭。老八朱濟在與旁邊站着的店裏小廝說上菜的菜單時,不得不停下話。更別提,那個冷麵的玉顏王三皇子朱璃,從望着河水東流的窗戶前轉回了身子。
「我說,理兒,你被誰給氣着了?來來來,告訴我老九,我老九幫你出氣。」老九一手提着酒壺,一手招呼來客。
朱理冷冷地說:「沒有。」
「沒有?」老九驚叫,「沒有,你怎麼臉黑的比咱三哥的臉更黑。」
噗!朱佑那口茶率先噴了出來。
朱璃那眼光像刀子刺到老九的脊梁骨上。老九慌的全身冒汗,站起來趕緊賠罪道:「我是說,三哥的臉從來是黑的,咱們京師的包青天,怎能不黑臉?」
「收起你的狗嘴吧,九哥。」朱琪走過去,插在了老三和老九中間,嬉皮笑臉,「三哥的臉從來是白的,哪裏是黑的。皇上讓三哥在這個大好日子到江淮出差,等於免費游江南賞美女,三哥可不得樂着。李娘子也是來自江淮,對不對?」
李鳴玉點了點小下巴:「小女子老家是在江淮。聽八爺說,三爺這次到江淮去,是給江淮兩地百姓帶去賑災的糧食棉被,小女子在這裏先給三爺叩頭。」說罷,李鳴玉雙膝跪了下來。
朱璃立馬上前阻止,道:「本王只是奉了皇上的差使辦事。想謝恩,對着皇上謝恩吧。」
瞧瞧老三這話一下,人家美女想叩個頭,都只能停在半空了。場內氣氛頓時僵硬到比屋外的寒冬更冷。
「三哥!」朱琪扶了眉毛無語。
朱璃掃他一眼,說:「人是你請上樓的,卻是讓人站着。」
聽到這話,朱琪連忙親自搬了張大理石凳子過去,對李敏說:「隸王妃請坐。」
李敏是覺得站着要被人看,不如坐下。反正,當作在這群爺豐富的荷包里蹭一頓免費的午飯吃。
桌上擺放的是飯前開胃的小吃小菜而已,一碟花生,已經被可能肚子餓的十爺掃掉了大半,幾樣涼菜,天氣冷,不合這些嬌生慣養的爺們的口味,還放在桌上原封不動地放着。老九倒是開了酒壺,先喝了兩杯入肚。
只看這幾樣小菜的擺放,都可以看出這家酒樓的菜式應該不錯就是了。可以盡等類似鮑魚魚翅等珍饈美味豐盛上桌。
大家是都在等主角過來。
什麼主角?本來不都是給三爺餞行的嗎?但是,送行的人裏面,年紀小的皇子不說,肯定不能來這裏陪人吃酒聽戲的,要挨皇帝罵的。這樣,從十二以上的這些皇子裏面,只餘下太子、大皇子、老七沒有來。
「七哥去陪他媳婦了。我們都還奇怪,為什麼不是十哥陪媳婦。」朱琪照舊皮不怕欠揍的一副口吻說。
十爺的臉色變了變。
老九說出秘密:「你十哥在你三哥娶完媳婦以後,說是要迎側妃入門。這不先冷一下你十哥媳婦。」
十爺猛咳一聲:「胡說八道!我內子是有喜了。」
禧王妃有喜了?
一桌子人裏面,恐怕只有李敏最淡定。
「可喜可賀!十哥,我敬你一杯!」朱琪立馬端起酒杯。
老九一把捂住她杯口:「你胡亂敬酒,敬什麼酒?消息還沒有報到皇宮裏吧?」
是沒有。早上,十爺要出門的時候,才接到的消息。他本想就此留在府里陪老婆的,但是想到不知道自己母親莊妃會不會因此再刁難他老婆,想來想去,還是出了門。
「不管怎麼說,這是喜事。」朱濟笑着說,「之前不是挺擔心沒有孩子嗎?禧王妃這下心裏可以踏實了。」
老八這人還是會做人。一句話說到了十爺的心窩裏。知道對不起禧王妃,禧王妃現在有了孩子,也算是好事一樁。他心裏可以贖罪了。
「那麼七哥為什麼不來,莫非,七哥哪個媳婦也有喜了?」朱琪問。
老九隻得再抽她一下手臂:「你什麼時候嘴巴里能吐出一句好一點的話?你七哥說是府里有事。」
「能有什麼事?」朱琪追問。
老九被她逼急了要跳腳:「我怎麼知道?你自己去問你七哥!」
一時場面亂糟糟的,幾個人見着老九的模樣都要捧腹大笑。
李鳴玉捂着小嘴伴隨這些王公貴族笑了兩聲之後,退到了旁邊,抱起琵琶,慢慢地給在座的貴客們撫琴。
琴聲自是美妙勝仙,老九坐了下來。朱琪也隨意搬了張椅子,偏偏是又坐到了朱理旁邊。朱理那張臉自始自終罩着個黑鍋,沉着。
「喂,這麼好聽的琴聲,你板着臉做什麼?好歹給我八哥賣個面子。」朱琪對此向朱理挑了挑眉。
朱理眼角掃到那個叫朱濟的男子,想朱濟是不是知道朱琪是女的。老九那個慢半拍的只知道吃的性子八成不知道。可是,這個被人稱之為最和善的八爺知不知道朱琪是女的,值得斟酌。
拿起桌上的酒杯,朱理仰頭一口倒入了肚子。
老九瞪着眼看得都呆了。那滿滿的一杯,是號稱一杯能醉倒神仙的仙人醉。朱理喝完這杯烈酒,白皙的俏顏一點表情都沒有,整個白雪山一樣的冰封表情。那些皇子們心頭都不得不一驚,有些面面相覷。
護國公與其軍隊常年居住北燕,北燕那是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地方。那裏的本土居民哪個不會喝酒,不會喝酒的不是好漢子。
只是這朱理,貌似住在京師的日子居多,都這樣能喝?
朱琪忽然喉嚨里滾下了一口口水。
朱理高貴冰冷的眼睛睨着她,像是聽見了她吞口水的聲音。朱琪忽然臉蛋燒紅,不受控制的,趕緊轉過身去。
不知是誰輕輕咳嗽了一聲,才將她快像墜入地獄的那份尷尬給挽救了上來。
「大哥有說什麼時候來嗎?」不會看時機說話的十爺悶出了一聲。
「該來了吧。」老九給朱理杯子裏再斟滿一杯,笑嘻嘻的。
朱理卻是沒有再接着喝,不是他不會喝,而是,自己大嫂在身邊,需要他保護,怎能隨意喝酒。
朱琪此時已是回過身來,看他沒有喝,伸手拿起他的杯子,想試一口他喝過的酒的味道。忽然一隻手,蓋在了杯子口上。朱理冰冷的聲調在她頭頂上盤旋着:「你自己不是有杯子?」
「我是有杯子。但是,你不是不喝嗎?我不想浪費這美酒不行嗎?」朱琪滿不在乎地扯開唇角說話,「怎麼?你我兄弟,有什麼需要忌諱的?我和我九哥都吃過一個飯碗裏的飯。」
那是你哥!我又不是你哥!
朱理用力捉緊杯口。朱琪和他拉扯着酒杯。
桌上其他人一下子都看的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喂喂喂,你們兩個,這桌子上杯子很多啊,何必抱着一隻酒杯一塊死!」老九哇哇大叫。
窗戶下傳來的一陣動靜,才吸引走了這樓上這麼多人的注意力。
馬蹄聲,由遠而近,街上百姓奔跑相告。行人們立在街邊駐足眺首,看着那白衣勝雪的男子騎在白雪的馬駒上,頭戴美玉鑲嵌的寶冠,烏髮如墨,白麒麟英武飛揚的大氅迎風獵獵,好像神仙騎着白獅子降臨在了人間。
大皇子自小被譽為仙湖裏的那顆明珠,是一種若仙若霧的美,高貴而聖潔,纖塵不染。
百姓們在安靜之後,發出了一道歡呼。
朱琪摸了把自己鼻樑說:「要是太子也來了,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
「太子不會來的。」老九老神在在地下了結論。
太子朱銘又不傻,自己長的沒有大皇子俊俏,跑到大街上和大皇子一塊被人品頭論足,豈不是趕着把自己趕下台。
「太子殿下在東宮裏攥書,奉的是父皇的差事。」十二朱佑一本正經地為二哥說話。
朱琪笑晏晏地湊到他耳邊,吹一口:「朱佑,有沒有人說你像豬一樣可愛。」
「十一弟!」朱濟搶在某人發脾氣前聳眉喝了一聲。
朱璃那雙銳眼同時掃了眼老八。
「對,是我錯,我自罰一杯。」朱琪笑眯眯地說着,手掌心摸了下沒能及時躲開的十二的腦袋,手裏拿的還是那杯剛才沒有被朱理搶走的酒,把酒杯放在自己嘴唇上,慢慢地品味着美釀。
朱理看着她的動作,兩眼氣暈了頭,直冒黑,手指捏斷了桌上的一把木筷。
李敏不得已嘆口氣,讓店裏小廝把筷子換上一把。
酒樓門口,威風凜凜的神仙大皇子從馬鞍上下來,抬首,望到那包廂的窗口那幾抹熟悉的身影,隨手,把手裏的玉鞭塞進跟隨出來的江公公手裏,吩咐:「我到樓上與弟弟們相聚,沒有什麼事兒不要來打擾我們兄弟。」
「奴才都知道了,大皇子。」
伴隨一串腳步聲,朱汶走進茶間的時候,撤去了系在身上的狐皮大氅,那一身金黃滾邊的白袍,並不比太子身上的金黃龍袍相差甚遠。
屋裏眾皇子起身,行禮:「臣弟參見大哥。」
「兄弟難得一聚,何必客氣。」朱汶的聲音,比起太子那和善的軟綿綿的聲調,帶着蓬勃的英氣,那絲硬朗,更具有兄長的威風。
一群弟弟們像是都臣服於他的威風之下,低着頭,恭順地依次坐下。
朱汶在要坐到上位時,看見了兩個護國公府的人,眼睛落到李敏身上時頓時一亮,道:「隸王妃,上次本王想到護國公府親自拜謝,可是,小理王爺說你在休養,本王也不敢隨意前去打擾。」
「大皇子病癒,是皇上恩賜的。」李大夫只管治病,可從不敢居功自賞。
「是,本王知道要不是皇上,本王這病也不可能好。」朱汶唇角的微笑更顯模糊,「但是,隸王妃能按照皇上的聖旨治好本王的病,當也屬功德無量。」
李敏不接聲,擺明了這個功,自己絕對不敢占。
屋裏頓時陷入一片沉靜里。
那一雙雙眼睛都看着她李大夫。可能是認為她李大夫分明是個不識好歹的,大皇子給的面子都不接,不是傻的笨的,能是什麼。
老九都看不過眼了,開了句聲:「大哥,算了。隸王妃的性子是這樣的了。當初,隸王妃治好了禧王妃,十爺問隸王妃想要什麼東西,隸王妃結果向十爺討了支花。」
「花?」朱汶應該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眉頭微微挑動。
在座的人裏面,老三、十二,也沒有聽過,一樣一副困惑的眼神看着老十。
十爺在椅子上坐的像木頭一樣。
老九說:「對,一枝花,什麼花來着?十弟知道。」
「送什麼花?十哥,你送花給隸王妃,隸王能同意嗎?」朱琪又像是唯恐天下不亂地插了句嘴。
十爺頓時臉上漲的豬肝紅:「盡你胡說八道最多!我那不是送花!」
「不是我說,是九哥說的!」朱琪大呼冤枉。
好了,場內頓時一片混亂。李敏冷笑一聲,看着這幾位皇家兄弟插科打諢之中,那個叫朱濟的早上了岸邊隔山觀虎鬥了。
無疑,被朱琪這個攪和,沒人繼續追問十爺拿什麼花給她李敏了。
老九啪,砸了酒壺,大吼一聲:「上菜!」
小廝們端着菜盤子,一一穿過珠簾,不會兒,滿桌的山珍海味。老九抓起的筷子直接插到了桌子裏那盤最大的魚上面。朱汶伸手按住他手,站起身說:「兄弟們先拿起酒來,給我們老三餞行。」
這句話,喊的夠詭異的。誰不知道,老三和太子關係最好。大皇子與現今的東宮,卻應該是勢不兩立的姿態。更別說,這次皇帝派了老三去江淮,是去攪東宮底下的老巢。
一群兄弟,站起來時,三三兩兩,壓根不整齊,有的甚至都不想站起來。
老九尷尬地說:「三哥,我們都知道你這是奉旨辦差。二哥這次沒能來,大家都能理解。」
「對,對。」朱琪應和着。
朱佑默默望着三哥的表情里像是露出一絲兩難的淒楚。
朱濟溫和沉重。
十爺不吭一聲。
大皇子朱汶最後歸結一句:「老三,一路小心為重。皇上派你去做差事,是希望你功德圓滿回來。但是,我們這些做兄弟的,只但望你一路平安,身體健康。你眼睛又不是很好。」
這樣幾句話倒是溫暖。可是玉面王貌似對哪位說的話都不會領情,輕輕把手裏的酒灑到了地上,說:「我老三其實並不需要這麼多人來相送,去做的事情,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是什麼大功大德,能不能做好,做到所有人,上上下下都能滿意,我老三心裏有分寸。但凡做事,肯定是有人不滿意,有人滿意的。」
老九抽了把鼻子,眼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個老三依然這個脾氣,真是誰都不給面子。
「這會兒不吃酒了。吃了酒,只怕誤了所有人的公事,吃過飯,我還要回皇宮裏奉旨。」朱璃說。
餘下的人,只好把自己酒杯里的酒都給灑了。
朱琪皺了鼻子,非要喝掉一半的酒再灑,再嘆一聲:「浪費了這佳釀。」
這時馬維走了進來,雙手裏抱了個匣子。大家正想這是怎麼回事時,馬維徑直走到了李敏面前,跪下說:「我主子給隸王妃賠罪的。還請隸王妃可以收下。」
她那隻手沒有好。沒有想到能在尚書府遇上她,所以沒帶,之後現在多了個心眼了,隨身帶着。
四周那些頗具複雜的眼神射過來,李敏當然是一口拒絕:「三爺此言言重了,那事既然被皇上定義為意外,何有賠罪之禮?」
「隸王妃既然都可以收了十爺謝禮的一枝花,本王這給隸王妃的賠禮,絕對沒有比一枝花更昂貴的東西,不信隸王妃可以先看看?」
馬維當即在她面前,把匣子的鎖扣打開。眾人湊過去一看,見木匣子裏放的原來是一本書。
本以為朱璃會因此送藥送金銀財寶的人,不由大失所望。
朱琪手賤,不等他人說話,撿起木匣子裏放的書,翻開來看,見是藥典,取笑道:「三哥,魯大人都說,隸王妃認識的藥,恐怕比這世上的大夫都多,你送隸王妃這個東西是為了自取其辱嗎?」
馬維臉上都替主子黑了一層。
「十一弟。」朱濟只得再曼聲。
朱琪做了個鬼臉,把書塞到李敏懷裏:「隸王妃,這東西既然對你來說都不值錢,收了吧,免得我三哥心裏始終存着個疙瘩,對你來說也覺得障礙,對不對?」
朱理為此把自作主張的她一拽。朱琪回頭,詫異道:「理兒,你扯我衣服做什麼?」朱理慌的鬆了手。
那一刻,朱琪望着他忽然收起來的手,眼底划過了一道光,突然一樣沒了聲音。
四周的人,倒是一時都沒有留意到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很多雙眼睛,都只停留在李敏接不接受朱璃這個賠禮身上。
其實,朱琪說的那兩句話倒也是沒錯的。反正是不值錢的東西,收了,也免得以後這男人整天為這事兒百般糾纏。
李敏把書塞進自己袖管里,道:「那麼,臣妾恭敬不如從命,謝過三爺。」
「不客氣。」朱璃三個字,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臉上。
簡單吃過飯以後,由於皇宮裏有差事,朱璃先告辭。其餘人,既然主角都走了,緊隨之一一散夥。
李敏和小叔是第二個要走的。要走之前,只聽那些皇子們,在朱璃要入宮面聖之際,說些不知道算是關心還是風涼話的話。
老九拉住老三的袖管先說:「三哥你要進宮見皇上時,最好小心一點。別冷聲冷氣的,皇上近些日子雖然沒有發過脾氣,可是,大家都知道皇上最近不知道犯了啥,連淑貴妃的景陽宮都不去了。」
萬曆爺這幾日,哪個愛妃的後宮都沒有去。最急的是那些管皇帝內務的太監。生怕皇帝沒有女人給悶着了。
李敏聽着只覺好笑,這是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太監要是不能讓皇帝去哪個宮,豈不以後那些娘娘們的生意都不用做了。萬曆爺年紀老了沒有錯,可是,老了還是可以讓女人懷孕生子的。李華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只是萬曆爺年紀都大了,再在女人群里聲色犬馬,不怕把自己身體害了。萬曆爺其實有尺寸的,否則不會經常去那些年紀大的妃子那裏逗留。
現在皇帝連淑貴妃那兒都不去了,是有一絲奇怪。
「父皇心情不好嗎?」朱佑悶悶地問。
「不過,聽說皇上是打算今晚去容妃那裏。我出來時聽見公公從玉清宮裏帶出來消息。」朱琪喳了口茶,比起這些兄長,她家住皇宮裏,消息最多。
「皇宮裏有人病了嗎?」李敏忽然插的這一句,引得所有人看向她。
朱琪笑:「都說沒有可以瞞得住隸王妃的事。」
「太后娘娘那個病,不是一直都有嗎?」朱佑只記得皇宮裏哪個妃子乃至太后皇后,都有一些常年不好的老毛病小毛病,都是富貴養出來的。
「十二弟,你不能只掛着祖母忘了妹妹啊。」朱琪的爪子再拍了下可愛的弟弟。
朱佑想了起來:「九公主?可是九公主的病不是好了嗎?」
九公主前段日子是發了場高燒,但是,後來經太醫們精心醫治,不需要請到李敏,已經把九公主治好了。
病好的九公主,讓萬曆爺仍然懸起了顆心。恐怕是想起當初劉嬪差點害死十九爺的事了。想想,這個孩子,不由親母帶比較好。之前,由於心疼九公主,都是讓九公主跟隨自己的親娘的。
「皇上大概是想把九公主送到容妃那兒了。」朱琪掰着指頭幫皇帝數着,「莊妃自己有十六爺要照顧。靜妃娘娘忙着三哥的婚事。淑貴妃以前沒有照顧好十九爺,皇上肯定不考慮的了。十九爺在常嬪那裏,常嬪沒法再帶一個孩子。只剩下容妃娘娘那兒最空的了。」
眾人聽朱琪這番分析都有理。
李敏卻順此接到了朱琪拋來的一抹意味深長的眼神:怎樣,是不是又該感謝我八哥了?
十一爺說什麼話,大半,含有重要信息的,都是那個叫老八的男人安排的。
於是,李敏在和小叔回家的路上,多了個心眼,問從護國公府剛回來的蘭燕:「夫人在府里是不是坐立不安?」
蘭燕小驚:「大少奶奶從哪兒得到的風聲?」
皇帝要把九公主送到容妃宮裏,讓容妃膝下有個孩子,這本來是好事。是,聽起來是極好的事。但是,既然八爺都漏出這個風聲給她了。說明,這裏頭可不是那樣簡單。
恐怕,這個九公主之前得的那個病,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得說到小孩子往往有大人難以想像的生命力。不要看小孩子好像天生體質弱,應該比大人脆弱。可是,偏偏有些病,小孩子染上了,卻表現出了頑強的生命力,沒有那樣輕易死掉。大人反而不同了,一旦被小孩子傳染上,很快會發展成為可怕的嚴重病症,病死率奇高。
「夫人是不太高興。」蘭燕說着剛從府里打聽到的消息,「說是,照顧九公主的宮人裏面,九公主的奶媽以及一個宮女都死了。」
「誰說的?」李敏問。
蘭燕再次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周太醫?」
蘭燕唯有佩服到五體投地:「是。」
「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周太醫擅長兒科,而且,近來不是被夫人經常叫來府里給夫人看病。之前,夫人派人去請周太醫周太醫都不能來。肯定是為九公主的病忙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