贇啟看着那幾隻狼,突然嘆口氣,「若是杜平月在這兒,想必你也不會如此憂心了,說到底是朕無能啊。」
以杜平月的功夫對付幾隻狼確實沒問題,可他為什麼突然提起他?
她莫名的看着他,讓贇啟很覺自己沒意思,這時候自己的命都顧不過來,卻還在這兒吃這莫名的乾醋。不過他就是看不慣杜平月,一天到晚老黏在她身邊,一副準備把她霸佔到手的模樣,真是討厭。
下面有狼守着,他們也下不去,傅遙嘗試着向他這邊爬,看他一邊咬牙,一邊疼得冒冷汗的樣子,她的心也莫名疼起來。他這樣養尊處優的人,何時受過這樣的苦?也難為他了,腳骨斷了也能忍到現在。
低頭看他的腳,那裏已經腫得老高了,腳底隱隱滲出血來,很可能是剛才爬樹的時候被劃傷的。
「你還能忍嗎?」
「還行吧。」贇啟苦苦一笑,不能忍又怎麼樣,在這樣的荒野之地,有刺客,有野獸,他們能保住命已經算不易了。
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坐着,雙腿翹在樹杈上,低低地略帶點幽怨地聲音道:「你知道嗎?其實我的腳骨曾斷過一次的。」
沒等她問,他已經絮絮地說起來,反正今夜是無法睡覺了,傅遙也找了個不會掉下去的地方,一邊抱着樹顫抖着,一邊聽他講那悠遠的故事。
贇啟很少和別人講心事的,即便是對自己也很少把自己的心裏話說不出來,對於他的經歷,別人只知道他不是先皇最寵愛的兒子,也不是皇后嫡出,卻最終登上了皇位,而其間發生過什麼,別人卻無從而知。
他的聲音嘶啞,帶着一抹淡淡的憂傷,「朕從出生到八歲之前,見過父皇的次數不過兩三次,父皇國事繁忙,平日裏又不常入後宮,八歲之前我幾乎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可就在我八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是我八歲的生日,那一天,嬤嬤說要帶我去見母妃,我很高興,一早就換上件新衣服,想着她會喜歡我,憐愛我。她是陳妃,是皇上得寵的妃子之一,因為無嗣,父皇把我交託給她撫養。她真的很美,就像一朵盛開的芙蓉花……」
他的眼神悠遠,透過夜空似乎回到了那個艷陽高照的上午,春日溫暖的天氣里,一個男孩興奮的跑向自己喜歡的人,他是真的想把她當成親人的,沒有母親的日子很痛苦,很寂寞,他渴望被人憐愛,渴望得到母愛。可是就在衝到她身邊一霎那,她突然揮起那雲一般雪白的長袖,把他推到一邊。
那是在高台之上,幾十階台階,他是一口氣衝上去,同時也在一瞬間滾了下來。他該是很幸運的,沒有撞壞頭,只是撞斷了腳骨。
那件事不知怎麼傳到了皇上耳中,他再不受寵,也是皇子,先皇很是震怒,廢了陳妃的廢位,把他交給齊妃,也就是現在的太后。不過也因為此,他成功的引起了先皇的注意,自此之後走入了父皇的眼中,成了他眼中穩重、深沉,可託付天下的可造之才。
傅遙這才知道,原來他的腳骨是這麼傷的,怪不得他滾下山的時候那麼容易就斷了,原來是舊傷復發啊。
他的痛,痛在身上,也痛在心裏。她也是無父無母之人,一個人掙扎着活到現在的,自然能了解他的痛苦,而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人,心裏陰暗是必然的。
他受了那麼多苦,身邊有那麼多人算計着,能好好的活到現在真的怪不容易的。就像她,從小為一口吃得爭來搶去,大了又陷在官場裏,被一群不知是人是鬼的貪官酷吏們圍着,身心俱疲。或者他也和自己一樣的感覺吧,她還可以逃走,某一天撂挑子不管了,可是他呢?他這輩子都脫不了是非的窩子了。
心裏微微覺得發苦,發澀,空出手來去摸他的肩,安慰道:「那都是以前的事,就算再不好過,也過去了,現在你是至高無上的王者,可以主宰別人的一切。」
「我連自己都主宰不了,談何主宰一切?什麼皇帝無所不能,是一切主宰,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贇啟微微嘆着,低聲道:「說了這麼多,這會兒還覺得害怕嗎?」
傅遙一怔,這才知道他故意和她說這些,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總看着下面那幾隻狼,人真的會崩潰的。
掃了樹下一眼,綠森森的狼目依舊,忙閉上眼,低嘆道:「我很小的時候家裏被滅滿門,從家裏逃出來後遇上了師父,做了乞丐。」
這是她第一次對人談起那段痛徹心扉的往事,杜平月也是跟她相處多年後慢慢得知的。全家人死在刀下,血流成河,到現在她還會做噩夢,夢醒之時便是一身的冷汗。
贇啟低問:「你們傅家也算是名門,為何會慘遭滅門的?」
「我查了十年都沒查出原因,那時候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就連父母長什麼樣子都沒太多印象。」
「你放心,朕會為你查出來的,不管是哪些人害了你父母,朕都會為你報仇的。」
有他出手,定然比自己在私下裏去查要好得多,但過了這麼多年,她想要報仇的心已經漸漸淡了。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許多,兩個從沒這麼坦誠過的人,竟然一股腦的,如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心裏話都倒出來。他們從小時候說到長大,從苦說到甜,從眼淚到歡笑,一步一步講着自己的成長歷史。
在這一刻,兩顆心靠得很近很近,他們談到了生,也談到了死,甚至說若是在這裏被狼吃了,骨肉揉在一起,也無憾了。
多年之後,傅遙還記着這一夜,這一夜的驚嚇和恐懼,還有她的心,在這一刻是真真正正愛着他。甚至真的想這麼和他一起死了,然後就沒有後來那麼多的痛,那麼多淚,那麼多心酸,當然也沒那麼多幸福和感動。
人生就是這樣,痛,並快樂着……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地天光似乎放亮了,白霧遠處,掛着一片淡淡的,桃紅色的雲霞。
狼最終沒有上來樹,它們蹲守了一夜,似乎也放棄了,漸漸退了出去,也不知是因為什麼。或者白天對於它們來說,這片叢林存在更大的危險吧。
但對於他們呢?
太陽升起來了,兩人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提起心來。在夜色的掩映下還容易躲藏,等天一亮了,怕是更緊密的搜索要開始了。他們從坡上滾下來肯定留有痕跡的,等他們發現,從密林穿過來,想找他們也並不是很難。
傅遙從樹上爬下來,想把他也弄下來,他看着並不胖,卻重的超出了她的承受。兩人一起摔在地上,也不知是摔習慣了還是老天太有眼,竟沒斷條肋骨什麼的。
坐在地上,望着疼得抽搐的他,「還能走嗎?」
他搖搖頭,苦苦一笑,「你先走吧,你一個人該能從這走出去。」
傅遙橫了他一眼,他說得容易,她又怎能扔下他不管?
伸手去扶他,笑得比他還苦,「我倒是想走的,可心不同意。」
他幽幽一嘆,「我是為了你好,那麼些人目標是我,若我不在,你或者可以活命。」
「我不會丟下你的。」她咬咬牙,不管他作為她的主子還是她喜歡的男人,她都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從樹林子裏折了些樹枝,做成一個簡易的筏子,把衣服撕破了綁在上面,拉着他一點點走。
累了一夜,身體已經極度疲憊了,再加上她也受了傷,走遠路根本不可能。好在太陽出來還能辨清方向,跟着太陽往東走,肯定能走出大山的。
又走了一個時辰,身上僅有的一點力氣都耗盡了,就在兩人倍感絕望的時候,突然前面一陣狗吠聲。
兩人都嚇一跳,還以為那些人找了狗來追他們了。
兩條獵犬奔跑過來,對着他們「汪汪」狂吠。在它們後面不遠的地方,跟着一個獵人裝扮的男子。那男子二十五六歲年紀,長得粗眉毛大眼睛,虎背熊腰的,很有幾分精氣神。看他的打扮,應該是個山中獵戶。
傅遙鬆了口氣,忙叫道:「這位大哥,救命啊。」
那男子吹了口哨,把兩隻獵犬喚過來。問道:「你們是誰?」
傅遙道:「咱們在山中迷了路,我哥哥不小心受傷了。」
兩人滾得渾身是土,再加上衣衫被樹枝掛的破爛,瞧着倒真像落難的人。那男子貓下腰去看贇啟的腳,伸指摸了一下,「傷的挺重,用木頭固定了,養個三兩月也差不多了。」
「你們跟我走吧,我家住得不遠。」
傅遙千恩萬謝,和那男子一起扶着贇啟往前走。路上獵戶男問他們因何會在山中受傷,她胡謅了幾句,大約是他們兄弟遇上盜賊,被追殺到這裏。至於那兄弟之說,讓贇啟很是抽了抽嘴角,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