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歡>
距離滅掉天隼教那段歷史,已過了四年。
我不大習慣去記今年是何年份,因為以前專門去記,發現總也記不住,隔上兩三年,便連是甲乙丙丁哪個開頭都忘記了,更不要說後面跟着的是子丑寅卯還是申酉戌亥。
我的記性當真十分不好。
這年冬天,我得了空,想着也有這麼些年沒有見過蒼旻了。而且今年又新收了個徒弟,叫邊子趁的,着實聒噪得很。於是我決定,去崑崙山避避清閒。
蒼旻四年前買回了一整套她極喜歡的紅檀木家具,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名叫華胥境的山洞。這舉動在我眼中忒不像個修道人。修道之人,不應執着於外物,如若執着,更不應縱容自己,將外物專門擱在自己身邊。
克己禁慾,才是一個修道人該做的。
蒼旻的小徒弟名叫薄雪,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雖然笨手笨腳了些,卻很是乖巧,見了我乖乖地叫「尊上」,跑前跑後地端茶送水。
蒼旻將這破山洞收拾得倒是雅致,不愧她給它取的名字。
蒼旻坐在我對面,笑眯眯地說:「阿泱,難得你來我這華胥境啊,是不是北罰又有什麼麻煩事礙着你了?」
我接過薄雪遞過來的茶,慢慢喝一口:「你多想了。」
&我再猜猜……莫非是你想我了?呀,真是受寵若驚。」蒼旻笑意更深。
「……你想的真的太多了。」
&只是稀奇,你這大冰塊還會主動跑來找我。」蒼旻又調笑我一句,她忽然看見薄雪不慎灑了點茶水在桌面上,不禁嚴肅道:「笨蛋,小心我的紅檀木桌面,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父,你真囉嗦,是不是該到你每月煩躁的那幾天了?」薄雪年紀輕輕,對蒼旻說話倒是不客氣。
&雪!你這小兔崽子……」蒼旻看一眼我,語氣居然有些氣急敗壞,「南泱!你笑什麼笑?你還憋?眼睛眉毛都彎了,你捂着嘴也沒用!」
&沒笑,真的。」我輕咳兩聲,一本正經地看她。
蒼旻長長嘆口氣:「唉——看看我收了什麼徒弟,看看我交了什麼朋友。罷了罷了,我心胸寬廣,不與你們計較。薄雪,去將棋盤拿過來,我要和阿泱戰個通宵!」
薄雪乖巧地應了,去裏屋將那一副精美的圍棋拿了出來。
我以前來華胥境,都要與蒼旻下下圍棋,每次來都是這樣。蒼旻的棋技很好,圍棋和象棋都可以下,和她玩玩這個,正巧可以消耗許多時間。
薄雪不知去忙什麼了。我和蒼旻安安靜靜地下棋,時間靜悄悄的過去。
棋盤上黑白交錯的棋子泛着瑩潤的光華。蒼旻忽然開口:「阿泱,你看這棋盤,黑白分明。你說,這盛世江湖,是不是也只分正邪兩派呢?」
&即是正,邪即是邪。」我淡淡回道。
&參悟許久,何謂正邪。阿泱,天隼教是邪,因着他們殘殺無辜的人。北罰與崑崙自詡名門正派,卻不也還是做了和他們一樣的事?」
&們該死。」我輕輕看一眼蒼旻。
&些人該死,有些人卻不該死。」蒼旻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不該死的人……
那個小糰子。
我緊緊皺着眉,我一向記性不好,覺得什麼事都會忘記,但惟獨這件事,這個畫面,我記了四年。
三劍天譴陣要以喻修師兄、容懷師兄和我作為三個陣眼,列陣後以我們三個圍成的範圍內,所有人都免不了一死,即使不死,身體也將受到無法抗擊的重創,活不了多久。
當年列陣時,我看見了糰子的身影。
她在天隼教護法聞驚雷的家中。
若是可以,我會去將她救起來。畢竟那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又為何要受到此等牽連?
但我是陣眼,決計不可隨意移動。並且,她雖沒做惡事,卻必定也要殺掉。想像一下,殺了聞驚雷全家,獨獨留下這個小孩子,她固然現在什麼都不懂,以後長大了呢?她會不會因為我們殺了她的家人,來找我們復仇,變成第二個為禍蒼生的聞驚雷?
可她依舊是無辜的。
可我還是親眼看着我親手佈下的陣法,殺死了她。
畢竟曾經萍水相逢,不是一點情誼都沒有。我心裏,又怎能好受。
蒼旻看着我出神,輕輕一笑:「阿泱,我知道,你無法釋懷。」
&時間久了,我會忘掉的。」我一直不覺得會有什麼事情值得我去無法釋懷。
&孩子喜歡你,你卻親手殺了她。阿泱,這就是你修的道嗎?」
我沉默,竟然無言以對。
&泱,你這些年,都沒有吃過糖葫蘆了罷。你是不敢吃,你怕引起對那孩子的愧疚,對不對?」蒼旻犀利地逼問。
&我承認,深深吸口氣,「所以,我再也不會碰那玩意。」不碰,我就不會記得。
&那你可就能安心了。若你自己不去吃,鬼知道你喜歡吃還給你送到嘴邊。」
蒼旻說得對,沒有人會這樣對我。
因為我是個沒有牽掛的人,也沒有人牽掛我。
&泱,若是日後有人給你糖葫蘆,你一定要珍惜那個人。」蒼旻把玩着手裏的棋子,久久不下,「因為,她一定很喜歡你,所以了解你的偏好,還會牽掛你。」
&想多了,不會有這樣的人的。」
蒼旻沒有答我,只是專注地看着棋盤,落下一子。
閒敲棋子默,黑白入圍城。
在蒼旻那裏住了挺長一段日子,棋癮也過足了,我頗心滿意足地回北罰。
回去的路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在路邊買了一把傘面素淨的紙傘,撐着傘慢慢走。沒必要急着趕路,回去又要面對那個吵鬧的徒弟。不過今年收的第二個徒弟倒是乖巧,很懂得尊敬師長。
我一邊放空思緒,一邊緩緩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北罰山下的小鎮裏。
雪下得很大,天色也晚了,街道上沒什麼人。地上厚厚一層雪,我感覺到我的白錦雲靴踏在上面走起來都有點費力。
這時本應是萬籟俱靜的。
但我聽見了一點屬於人的微弱呼吸聲。好似在某個角落裏傳來的,若不是我的耳力極好,估計也要忽略過去。聽這呼吸的間奏,應該是命不長了。
我向那呼吸源頭望去,只看見一坨黑漆漆的東西,被大雪掩了大半,身軀都沒有起伏,像是死透了。看那身量,年紀應該不大。
救不救?
這孩子已經快死了吧。救了,應該也沒什麼用。
我緩緩搖搖頭,撐着傘,徑直走自己的路。
這條街走勢倒是特別,一條路下去,我倒是必須得經過一下那乞兒的身邊了。
耳畔忽然響起蒼旻的詰問——「有些人該死,有些人不該死……阿泱,這就是你修的道?」
心裏像是堵了什麼東西。我不禁想到一百多年前,我也是這樣被遺棄在南海邊,師父將我救了起來。見死不救,我又怎配做個修道之人?
我撐着傘在乞兒身邊駐足,擰着眉走向那個牆角,長久得看那年歲不大的乞兒,長嘆一聲:「還有一口氣呢。」
我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將傘擱到一邊,輕輕摸上乞兒的背,觸手之處,冰涼如鐵,一點都不像是屬於人的肌膚。她還是個孩子,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乞兒或許感受到我放在她背上的手,忽然猛地抬頭,一雙黝黑清亮的眼睛看向我,像鑲嵌在髒亂臉上的兩顆上好圓潤的黑曜石。我的心一跳,居然有一絲莫名的熟悉感爬上心頭……
我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似乎想要尋找什麼一般。她的拳頭握得很緊,像一塊冰。我看見她的右手皮肉翻綻地垂在一邊,不禁皺緊了眉。
乞兒不太敢直視我的眼睛,躲躲閃閃的。她好像很怕我。
相遇即是緣。
我看着她許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由何而來。
但我要救她。
我極力放緩語氣,用我能達到最溫柔的語調問道:
&可願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