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遼東戰場。
遠徵選鋒軍主帥楊義臣率軍撤至遼東大本營,與留守大本營的左武衛大將軍李景會合。
李景奉旨下令,東徵結束,遠征軍全部撤過遼水,返回國內。
同日,右候衛將軍屈突通乘傳車抵達涿郡首府薊城,拜會涿郡留守段達,打探東都方面的最新消息。
段達掌握的還是六月二十前後的消息,其中大部分消息來自崔弘升和陳棱,小部分消息來自東都。綜合各種消息來看,東都局勢非常惡劣,首當其衝的是大運河中斷了,這直接導致二次東征半途而廢;其次就是齊王搶在各路援軍的前面進入了黎陽戰場,而齊王不論是否進京,只要黎陽控制在他的手上,大運河短期內恐怕都難以暢通;再次就是楊玄感包圍了東都,提前撤至河陽的行省暫時代理國事,維持中央日常運轉,然而因為兩京並存的特殊政治環境,行省指揮不了西京,西京即便做出了支援東都的決策,但何時支援,出動多少軍隊支援,是不是不惜代價支援,均無法確定。
屈突通聽完段達的講述後,心情異常沉重,久久不語。
屈突通的祖上是遼東奚族人,依附鮮卑慕容氏而進入中土,漢化後以屈突為姓。屈突氏雖不能與八姓勛貴相比,但亦是累世簪纓,虜姓世家。屈突通少時從軍,常年宿衛禁中,深得先帝的信任,而其「發跡」卻是從聖主登基開始,因為在激烈的皇統大戰中義無反顧的支持聖主,就此贏得了聖主的信任,在衛府中「青雲直上」,直接出任正四品的備身郎將,領禁衛軍,侍衛於皇帝左右。第一次東征期間,他出任左候衛將軍,二次東征期間,出任右候衛將軍,雖不領禁軍宿衛,但依舊被聖主放在身邊,可見對其之倚重。關鍵時刻,屈突通果然派上了用場,聖主在獲悉東都兵變後,第一時間派屈突通回京平叛,不難看出對他的絕對信任。
然而,使命越大,責任也就越大,面對這場隨時都會失控的風暴,屈突通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場風暴看上去是軍事政變,實際上它是一場政治風暴,要用政治手段去解決,而軍事手段只能起到輔助作用,無論兵力多寡,都決定不了這場風暴的走向。屈突通知道自己的「短板」,他的虜姓身份,二等貴族的地位,還有他的上位都是靠皇帝的賞識,由此導致他功勳不顯、威望不足、權勢有限,雖然一定程度上他也能代表皇帝的意志,狐假虎威一下,但在那些中樞大權貴、那些衛府大佬面前,他就底氣不足,原形畢露了。所以此去東都平叛,以屈突通的能力,最多也就起個「救急」作用,指望他解決問題,那是絕無可能。好在聖主也就是讓他去救急,先行「探探路」,真正派去解決問題的還是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只是這場風暴太大,大得讓屈突通連「救急」的信心都沒有。
段達看到屈突通愁眉苦臉的樣子,深表同情。他和屈突通的私人關係非常好,情同手足。兩人自小就熟悉,雖然一個出自西北世家,一個出自虜姓世家,但其他諸如年紀、家世、地位甚至連人生經歷都基本一致。兩人都在長安長大,進入仕途後起點都很高,都在禁中宿衛,都被先帝所喜歡,都隨着聖主登基後開始步入人生輝煌。當屈突通以備身郎將侍衛皇帝左右時,段達則以左翊衛將軍領禁衛軍,兩人始終扈從於皇帝身邊,形影不離,西征期間如此,第一次東征期間亦是如此,直到二次東征期間段達出任涿郡留守,負責為遠征軍中轉糧草輜重,兩人才短暫分開。
「從目前已知局勢來分析,越王若想守住東都,關鍵還在於西京是否及時支援,如果西京大軍未能及時支援,以致東都失陷,局勢失控,那問題就嚴重了。」段達率先打破沉默,有心幫助屈突通分析和推演一下當前形勢,給其進京增加一點信心,「不過某一直有個疑問,楊玄感為何舉兵之後沒有在皇統上做出選擇?是他與齊王達成了某種默契,還是與西京方面達成了約定?難道他想『貨,賣兩家?如果他想『貨,賣兩家,那他是賣給齊王,還是賣個西京?抑或,他的本意是想在兵變期間把三方拉到一起,共謀其利?」
屈突通微微頷首,同意段達的分析,兩人對未來形勢的看法都極不樂觀。
他和段達都是官宦子弟,步入仕途開始就宿衛禁中,並想方設法贏得了先帝的賞識和信任,所以兩人雖然一直都在禁衛軍任職,都在衛府出任統帥,但因為常居禁中,深諳博弈之道,早已成為資深政客,而他們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權勢,也正是得益於他們有高超的政治手腕。與他們同時期宿衛禁中和侍衛皇帝的官宦子弟多達數千,大豪門大權貴的世子也濟濟一堂,段達和屈突通在其中只能算是普通一員,但最終不依靠戰功就能脫穎而出,並走到今天這等高位,卻只有他們兩個普通貴胄,這就是「本事」,不服氣不行。他們的「本事」不在軍事謀略上,而在政治博弈上,所以他們對當前東都局勢的分析都是基於政治層面,而從政治層面來推演這場風暴的發展趨勢,的確非常悲觀。
「如果楊玄感攻陷東都,東都與西京聯手,迎齊王進京……」屈突通不敢想像了,如果形勢惡劣到如此地步,大規模的內戰肯定要爆發,統一大業極有可能崩潰,那未來就可怕了。
「邑川公,不要寄希望於西京,也不要奢望山東人會雪中送炭,目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江左人,就是東萊水師,就是榮公(來護兒)和樵公(周法尚)。」段達衝着屈突通搖搖手,示意他不要太過悲觀,雖然關隴人有可能在這場風暴中聯手,但山東人絕不會與他們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相反,山東人肯定要藉此良機向關隴人展開反擊,不論是關隴人自相殘殺,還是關隴人和江左人大打出手,對山東人來說都是樂見其成之事,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山東人會擇機與江左人聯手,而這兩大貴族集團對聖主的鼎力支持,必將改變這場風暴的走向。
屈突通立即從段達這番話里聽出了弦外之音,「襄垣公,你有水師的最新消息?難道榮公和樵公已經放棄了渡海遠征,馳援東都了?」
段達搖搖手,「榮公和樵公雖然忠誠於聖主,但與我們不是一路人,更不會與某互通訊息。」
段達的語氣有些憤懣。沒辦法,來護兒和周法尚都是江左人,都是中土名將,都是功勳累累、德高望重的軍方大佬,即便在關隴籍的衛府軍官中,他們也擁有相當的威望,而屈突通和段達在衛府軍官們的眼裏是靠「鑽營之術」上位的,既無戰績亦無威望,由此可知他們在來護兒和周法尚的眼裏是個什麼東西了,雖然公開場合下兩位大佬還給點面子,但私下裏,兩位大佬都瞧不起他們,羞於為伍,正好分屬不同的政治集團,彼此又有利益衝突,就更談不上合作了。
屈突通目露失望之色,但段達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又給了他更大希望。
「據黃台公(崔弘升)推斷,水師應該派出軍隊緊隨齊王之後,火速趕赴東都平叛。」段達把崔弘升幾次來信的內容簡要說了一下,「某認為,黃台公對水師馳援東都一事應該有相當把握,否則他斷然不會寫在信中。」
水師馳援東都是大事,開不得玩笑。崔弘升既然把這個消息告之段達,就知道段達肯定會如實轉告聖主,所以崔弘升絕無可能無事生非、謊報軍情。
「黃台公還是值得信任的。」屈突通眉頭緊皺,憂心忡忡地說道,「但同時,這也說明齊王極有可能進京,除非水師搶在齊王前面趕至東都戰場,斷絕齊王進京之路。」
「黃台公既然擔心齊王進京,必然會想方設法予以阻止,而陳棱進入黎陽戰場後,恰好能在這件事上與其密切配合。」段達說道,「據陳棱急報,這段時間太行賊非常猖獗,於安陽、滏陽和邯鄲一線頻繁劫掠,導致北上的陸路運輸有斷絕之危,為此他不得不放慢南下速度,一邊行軍一邊剿賊。太行賊是否猖獗不重要,重要的是陳棱放慢了南下速度,據此我們可以做出推斷,陳棱應該與崔弘升正在聯手鉗制齊王,拖延齊王進京之步伐。」
屈突通心領神會,連連點頭。他現在是光杆一個,要兵沒兵,要威望沒威望,急匆匆跑到黎陽,直接就與齊王「對上」了,如果崔弘升和陳棱再暗中使些「手段」,屈突通不但救不了急,反而會讓局勢進一步惡化,所以段達善意提醒他,到了黎陽後千萬要沉住氣,要先看清局勢,再三思而後行,實在不行寧願做縮頭烏龜也不要做出頭鳥。屈突通是聖主派來的平叛特使,有條件就狐假虎威一下,沒條件就夾着尾巴。當然了,如果水師到了,不論領軍的是來護兒還是周法尚,這個出頭鳥也就輪不到屈突通做了,自有人在前面衝鋒陷陣,而屈突通只要跟在後面就能撿足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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