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京畿一帶突降風雪,祭天事宜天章命丞相陸皓代行。宮中祭祀後依舊例宴宗親。這本是沐浴皇恩,顯示宗室和睦的時候。只是大案壓頂,人皆自危,宮中佈置得再吉慶,也難叫人歡欣。
天章和傅冉穿常服與宗親飲宴,他肚子還不太顯,傅冉又用障眼術稍加遮掩,便無人察覺到天章有孕。
開席之前,天章召了壽安王單獨說話。
齊仲暄事發之後,壽安王就稱病在府中閉門不出,天章幾次遣人探病。壽安王始終臥床,不見外客,也不出門。直到大節,他才進宮來見天章。
這會兒天章方才遠遠瞧着覺得還好,這會兒與他面對面坐着,頓覺壽安王比從前蒼老許多。
天章與他見了禮,才嘆道:「叔祖竟是真病了。」
他此言一出,壽安王就老淚縱橫,淒涼道:「我在床上躺了月余,一面是身體有病,另一面,是無顏面聖。」
天章道:「叔祖不必說了。」
壽安王仍道:「梁王舊事才不過十年,沒想到又起風波。我原以為齊仲暄明理,才……」他一直對齊仲暄照顧頗多,往來密切。
天章怎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按住壽安王的手道:「叔祖的心我明白。是齊仲暄自己心術不正,辜負了長輩信任,才惹出這禍事。」
壽安王一直閉門不出,為的就是這個。他大風大浪的過來了,不想到老了老了,看走了眼,要因為一個小小的齊仲暄栽了跟頭,他的老臉沒處擱。案子一出,他乾脆閉門謝客,誰上門來做說客求人情都不理。
天章並無追究壽安王的意思。
他何苦為難老人。宗室凋敝如此,壽安王是僅存的幾位老人之一,與齊仲暄的意義大不相同。
有宮人端了酒過來。天章親自為壽安王斟滿了,琥珀色的瓊漿在金盞中微微蕩漾。
他想要的什麼,壽安王也應該清楚得很——他無非是想要人心安定。
&今歲平順安穩,亦祝叔祖身體康健。」天章溫言道,與壽安王共飲一杯,又稍加安撫,把嫌隙排解開了。壽安王臉色比剛才亮了幾分,有了些光彩。
之後酒宴上,天章只舉了舉杯,再沒飲酒。傅冉代他飲了幾杯。天章知道眾人心思並不在飲宴上,他點了幾個年輕子弟,有的贊了贊功課,勉勵幾句;又向幾位年紀大些的問了身體,還有之前與齊仲暄走得近的,他敲打一番,言語之中自有褒貶。
眾人想聽的就是這個,把天章態度摸清楚了,心裏有個底。不過總有個狂悖之徒,自以為地位超然,與旁人不同,又以為自己打的那點小算盤天章看不出來。這人就是齊修豫。
齊仲暄事發,齊修豫心中一味暗喜,幸災樂禍。他素來與齊仲暄不對付,見到天章對齊仲暄的案子大發雷霆,他只覺正中下懷。
散席之後,齊修豫來單獨求天章說話,說有幾件事情要請天章示下。頭一件是代他的小舅子,求娶傅冉的一位侄女,請天章賜婚。
&氏家風清正,品性端方,實屬良配。」齊修豫說得一本正經。
傅冉剛換了身衣服過來就聽到這話,忍不住就呵呵哈哈笑了起來。
天章不耐煩和齊修豫說這些,見傅冉就如見救星,立刻把球踢給傅冉:「這是皇后家事,你問皇后吧。」
傅冉接過話頭道:「我認得叔叔家的芸君。她才十四歲,你小舅子多大?」
齊修豫道:「年後正好二十。」
傅冉一口回絕:「這成不了,年紀差得太多。芸君年齡尚幼,不甚相配。」
齊修豫只道今年訂了婚,明年準備,到後年成婚,年紀正好。傅冉仍笑道:「我叔叔嬸嬸脾氣大,若是我擅做主張把他們愛女許配了,怕是要打到宮裏來。」
齊修豫沒聽出傅冉的話里意思,只道:「皇后說笑了。帝後指婚,何其榮耀,焉有不從之理?」
傅冉含笑不再言語。齊修豫還當他允了,只有天章明白傅冉是什麼意思——他是不願再和齊修豫說話了。
齊修豫又問天章另一事。他家兒子一直喚小名,如今還沒大名,求天章改名。
天章雖不喜齊修豫,但稚子可愛,不忍駁之,就叫宮人研磨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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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改名齊璘,吾家麒麟兒。」天章一落筆,齊修豫已喜不自勝。
天章看看他,又寫了兩個字——「戒愚」。
&個留給他做字,望他將來聰明靈巧,不做愚頑之人。」
齊修豫謝過了,又問起大公主的事情。言語中似乎還想着把他的兒子送進宮來給公主作伴,傅冉再忍不下去了,直言時候不早,天章該歇了,把他請了出去。
元元最近又長大許多,原來定在四月初九正好滿一周歲時候昭告公主封號,封號已經選好,傅冉不想和齊修豫多說罷了。
齊修豫一走,天章就換上寢衣,解了頭冠躺下,傅冉幫他揉按頭上幾個穴位。天章閉目養神,伸手玩着傅冉手腕那塊骨頭,像玉石一樣硬而潤。
&要想和齊修豫妻家結親,不用顧慮,不妨派人去探訪一下他的小舅子。」天章低聲道。
傅冉說:「陛下又說笑了。我是真不想傅家和齊修豫扯上關係,難道你想?」
天章惋惜道:「他是不成器,又心思不正。要不然倒是一門好親事。」
傅冉說:「未必啊,未必。此處匹配了,彼處說不定又合不上。就算外人看着處處都合得上,他們不能情投意合也是無用。」
他說得輕柔,天章只覺得情投意合那四個字最悅耳。
&麼說來,我們兩個磕磕絆絆的難道全合上了?」天章喃喃說。
傅冉手上動作一頓,回答道:「都合上了。」
天章不再說話,不一會兒他的呼吸就越發勻稱,發出輕微的鼾聲,沉沉睡着了。傅冉知道他是孕中渴睡,不想驚動他,只為他墊好頭枕,放下紗帳,輕輕退出,叫宮人都噤聲。
傅冉又去查看元元。她睡前有時鬧一會兒不能安靜。傅冉拿了玩具哄她,又抱她在懷裏哄她睡覺,不假旁人手。
元元哦哦啊啊叫了一會兒玩累了,仰着腦袋靠在他懷裏睡着了。傅冉正捏着她的小手,忽然心頭一牽,心念一動,頓覺千里之外有異動。他把元元交給嬤嬤,自己去了隔間書房。
他是察覺到了傅游在外۰遇到了危險。傅游現在已經到了崑崙,仍在公幹中,身邊有護衛和術士保護。但傅冉仍怕他出事,因此做了幾件護身符讓傅游帶在身上,小難都能為他擋了去。傅冉感覺不妙,立刻去了書房,從書架上翻了一隻匣子打開。
天章這一覺睡得沉,漸漸入了夢,混混沌沌只覺心口有些悶熱,想要茶,但又睡着舒服,不願醒來。
這迷迷濛蒙之中忽然就聽到兵戈嘈雜之聲,天章以為是夢中事,但聲音越發真切,近在咫尺,他眼皮又重得抬不開,心中焦躁異常。
&人……」他想張口叫人,卻在夢中發不出聲音。不由渾身掙紮起來,連肚子裏的胎兒好像都在不停亂動,像是迫不及待要破腹而出,而帳外殺戮聲越緊,他進退兩難,只能拼盡全力猛然坐起。
&人!」
天章猛然睜開眼睛。他終於從夢魘里掙扎了出來,立刻伸手摸向床頭隔板中,那裏擱着把匕首。他握住匕首再仔細一聽,帳外靜悄悄的,哪有什麼動靜。
帳中暖意融融,天章悶熱煩躁,掀了帳子,就見外面一切如常——守夜的宮人還規規矩矩地在位置上。見他醒來,就有人奉茶。
只是蘇檀在一旁有些異樣。
天章問他:「傅冉呢?」
蘇檀吞吞吐吐:「皇后去陪了會兒大公主,然後去小書房了……」
天章狐疑地看着他:「怎麼了?」
蘇檀才近前在天章耳邊小聲道:「皇后不見了。」
天章「啊」了一聲,他右手緊緊握着匕首。蘇檀提醒他:「陛下小心傷了自己。」
天章放下匕首,披上袍子,去小書房轉了一圈。據宮人說,傅冉進去後不過片刻就閃過一道亮光,之後人就不見了。
天章看看桌上擺放着的書卷器物,多而不亂,全是傅冉常用的。他在桌邊立了一會兒,才問蘇檀:「他之前有沒有說什麼?」
蘇檀叫了嬤嬤過來,傅冉最後一句話是對她說的。
&後如往常一樣,哄了大公主睡覺。最後說了句,小心夜涼,他過會兒還會來查看公主。」
天章道:「召崇玄司司正邱知一來。」他想了想,又點了幾個人,是戍衛皇城和京都的將軍,又叫了傅則誠。
之後他自去元元身邊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