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海大捷班師回朝乃是朝中大事,文武百官如何張羅籌措內宅女眷自然不知。
尤三姐兒忙了幾日工夫,且將幼子院一事做出了策劃案,於陳珪沐休的時候送到陳家。舅甥兩個在書房內談論了好一會子,待諸事一一妥當了,又有上房陳老太太打發人來傳飯,二人這才出了書房。
如今已是大年節下,合該是一家團聚的日子。偏生婉姐兒嫁人,早已隨着夫君到任上去了。陳老太太雖然知道女大不中留,眼見人去閨閣空,到底有些意興闌珊。
陳珪見狀,少不得搜腸刮肚說了千百個笑話兒來哄老太太高興,尤三姐兒也在旁湊趣。因她掌管陳園之事,又弄出個什麼賢媛集來,集合了滿長安城的誥命貴女在一處,妹妹閒聊起來,多是些家務人情,因而最知道各家各戶的家長里短。此刻說書版的念叨給老太太聽,說話犀利,鞭辟入裏,別說老太太,便是房內其他人,也都聽住了。
馮氏見狀,拉着尤三姐兒的手便笑道:「我最喜歡咱們家三姐兒的脾氣性格,便是談吐也爽利。不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兒,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彎彎繞的我聽了都頭疼。也不知道將來是誰家有福氣,能娶了這麼個媳婦兒去。」
自打二姐兒的婚事定了,所有人都把眼珠子放到了她的身上。話不過三句,必定提起婚姻大事來。尤三姐兒早已習慣了。只是想想自己現在的年紀,要是擱到現代,也不過是個才上初中的學生。這會子就要念着終身大事了,果然兇殘。
尤三姐兒長嘆了一聲,只得說道:「我還小呢,且不操心這些事兒。」
陳老太太聞言莞爾,笑眯眯說道:「也不小了。過了年都十四了,也該張羅起來了。倘若再晚一些,恐怕倉促之間,且找不到什麼好人物來。」
「那就不嫁。反正我是不會湊合的。」尤三姐兒心平氣和,笑眯眯道:「想讓我嫁人,這人的家世品貌,必定我相中了才行。否則不論他貌比潘安,才比石崇,我也不願意。」
陳珪聞言一樂,忍不住問道:「那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夫婿,也說來叫我們聽聽。」
馮氏急忙啐了陳珪一口,推搡着說道:「你這當舅舅的,不說管着她,也不該縱着她才是。歷來兒女婚事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相看的。倘若傳將出去,這可怎麼得了?」
說完,又數落尤三姐兒道:「你這孩子也是。打小兒便知道你性子野,且又心高氣傲。卻也不能這麼離了格兒。要總是這麼着,小心將來嫁到婆家會吃虧。」
陳氏聽了嫂子的話,也不免附和道:「嫂子可不知道,三姐兒如今心氣兒高着呢。歷來我勸她多多留心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不是敷衍我便是隨口支吾過去。我也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麼想的。總不會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嫁人罷?」
這話倒是說到尤三姐兒的心坎兒里去了。她笑眯眯的看了眾人一眼,開口說道:「我沒想着一輩子不嫁人。不過也沒想着即刻嫁人也就是了。我原就是個貪圖享樂之人。好容易來世上一遭,自然要好生享受一番。現如今在家裏當姑奶奶,吃穿用度一應不愁,且有買賣要經營,過的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既是這麼着,我又何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放着好端端的姑奶奶不當,偏上趕着給人家當媳婦?倘若碰上講情理的也還罷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倘若遇上個不懂事兒的,仗着自己是婆婆是小姑子就想鈐束我,算計我的嫁妝和娘家勢力,還想讓我替他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將來興許還得給他們教養姨娘生的庶出子女……我這麼一通忙活,最終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棲身之地,抬頭看見的又是四四方方的天兒,跟我現在的日子未有不同。我卻耗盡了半生經歷給人家架窩,委屈着我自己,舒服了其他人,我又是何苦來哉?這麼賠本的買賣,自然得碰上個能讓我心甘情願倒貼的人我才樂意。所以更不能操之過急。更得讓我親眼相看了才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尤三姐兒慢條斯理的徐徐開口,這麼一套長篇大論下來,聽得所有人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壓根兒想不出什麼言語來應對。
沉默半晌,還是舅舅陳珪率先回過神來,猛然爆笑,指着尤三姐兒拍案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陳珪的外甥女兒。這一番話說的果然痛快。咱們陳家的女兒,生來就該享福的。別說是嫁到婆家了,便是嫁到了天王老子家,咱們家的姑娘不給別人虧吃也還罷了,怎麼能受別人家的氣!」
聞聽陳珪所言,陳老太太、馮氏姑嫂氣的了不得。馮氏恨恨的捶了陳珪一粉拳,口內斥道:「哪裏有你們這麼霸道離格兒的人。自古以來,女兒嫁人相夫教子原本就是分內應當。你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尤三姐兒笑嘻嘻的看着慌腳雞似的舅母,忍不住笑道:「舅母怎麼還罵我呢?同為女兒家,您應該助着我才是。連舅舅一個大男人都肯助着我,這就說明我的話還是不錯的。」
馮氏聞言氣急敗壞,指着陳珪說道:「你舅舅就是個沒成算的人。他又不是女兒家,怎地知道女兒家的苦。這世道原本就對女兒苛責不已。便是循規蹈矩,仍舊有人犯口舌的非議不休。何況你又說出這樣的話來。真真是想氣死我們不成?」
尤三姐兒聞言,又笑眯眯的看向陳氏。陳氏只得說道:「我從心裏是認同你的想法。不過你舅母說得對,世人總是對女兒家求全責備。你若是太離了格,最終吃虧的倒是你自己。還是乖乖聽話,好生找個四角俱全的人家兒,把自己嫁了罷。」
尤三姐兒會心一笑,又看着舅舅說道:「看來這世間不光是男人約束女人,便是女人也要為難女人啊!」
舅舅瞭然點頭,心有戚戚焉的附和道:「可不是麼。倘或認真算起來,這女人總是要比男人厲害一些。要不然世人形容誰不好惹時,怎麼都說母老虎、母夜叉呢!」
一句話成功惹怒了陳家三個女人。眾人柳眉倒豎,忍不住對陳珪口誅筆伐。
陳橈並徐氏這對小夫婦原也年輕,不好當着長輩的面兒插口,只得在旁但笑不語。倒是昭哥兒年紀還小,並不懂得其中「利害」,只以為眾人是在嬉笑,登時喜得拍巴掌叫好。
眾人見了,少不得面面相覷。最終笑將出來。
因着尤三姐兒的一席歪話,陳家諸位女眷愈發擔心三姐兒的姻緣。每每意欲在暗中盤算替三姐兒相看時,偏又叫三姐兒一眼看穿。尤三姐兒素性恣意,並不是個委曲求全的人。但她也知道家中長輩的好心,不忍太過叛逆致使家人擔心。思來想去,莫如以事實說話,先行打消眾人將她如壓倉貨般急於清倉的想法,再圖其他。
於是陳家眾人在外頭相看各世家優秀子弟,尤三姐兒也在暗中打探各家的後宅陰私。等到陳氏拿着誰家小爺的名姓兒來與三姐兒相商之時,三姐兒便也抽出一疊紙來,上頭記載的便是各家子弟逛青樓喝花酒包養外宅甚至各家婆媳不和爭鬥姑嫂妯娌相互構陷的私密之事。總之不論陳氏選了那位四角俱全的人物,尤三姐兒總能挑出種種不如意來。
不下兩個月的工夫,尤三姐兒這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一招橫掃千軍,便將長安城中所有仕宦勛貴家的子弟一網打盡。氣的陳氏眾人險些在外省尋覓良人的時候,尤三姐兒終於出了下一招。
她拉着陳氏的手語重心長的分析道:「媽和諸位長輩之所以在長安城內替我選擇人家兒,為的便是知根知底。況且舅舅一家都在長安,有舅舅看顧着,將來我嫁過去不至於吃虧。這些盤算是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可饒是如此,都能叫我查出這些不堪來。可見人心之叵測,難道換了外省人心就能變得不同?到時候咱們不熟悉他們的秉性脾氣,豈不是眼睜睜等着受騙上當找虧吃?屆時兩虎相爭,媽是認真要我死,還是想逼我弄死別人?」
「……」尤三姐兒的話太過兇殘,以至於陳氏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尤三姐兒繼續說道:「世人皆以為女兒在世,就應當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媽和長輩們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以不想我太過不同受世人褒貶。這是你們疼愛我的意思。不過女兒任性慣了,倘若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活着,一輩子循規蹈矩也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又有什麼趣兒?」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陳氏忙照着地上啐了一口,呸的罵道:「好端端的,說什麼死啊活啊的,也不嫌忌諱。你既知道我們是為了你好,又何必這麼倔強。聽我們的不就是了。難道我這個當媽的,還會害了你不成?」
尤三姐兒莞爾笑道:「媽自然是對我好的。只是我如今還小,還沒玩兒夠,原也不必這麼着急忙慌的嫁人。再者說來,女兒家過早的嫁人生子,身子都還沒發育完全,更會虧損自己的身子。還容易受人欺負,當真沒有半點兒好處。」<!--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