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漢 第七百九十六章 害我

    袁紹的隊伍已經潰不成軍了,大部分人都如袁紹那般向着伊水南岸潰逃了,但依舊有不少武士留在原地,想死得體面一點。

    邯鄲商就是這樣的一員。

    此前他奉袁紹之命,帶着兩千名精銳的赤心隊武士逆擊,但卻遭遇到泰山軍火力最強的射聲軍的致命打擊,隊伍頃刻零散。

    作為袁紹的肱骨,以及潁川士在軍界的領袖,邯鄲商一開始也是想南奔的,畢竟從來沒有聽過瓷器要和一群瓦器一起硬碰的。

    可之後稍一冷靜琢磨,就知道南奔之事不靠譜。

    現在他手裏還勉強籠着數百名武士在身邊,可一旦南奔,半路上這些離心的赤心隊就會星散一空。

    而他邯鄲商也不是長於武力之人,軍中向來稱他為儒帥,一旦孤身南奔,路上遍地都是亂民潰兵,長途跋涉下,還是難逃一死。

    再一個,從伊洛到潁川之間不下百里,他們出戰都沒有攜帶輜重糧秣,一旦南奔,根本沒有多少糧食供應。到時候不還是要餓死在路上?

    更為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不認為他們逃得出去,在這片廣大的平原上,難道指望用雙腿去和戰馬比賽嗎?

    思前想後,念此上種種,與其偷生被戮,污了家族名聲,不如就在這伊洛戰場上,抱團而死。

    千百年後,歷史還是會記下他光輝的形象的。

    這就是世家子弟的想法,他們做很多事的時候,的確會比一般的土豪子弟出身的要有底線一點。

    不是他們不好利,不愛財,不偷生。而是這些人都讀歷史,知道在最後關頭的選擇決定了他們在史書上的形象。

    如果有的選,誰不願意以忠義關輝的形象流於後世呢?所以,他們做很多選擇的時候,往往會在乎歷史的評價。

    這一刻,邯鄲商也是如此。

    在逃生無望的最後關頭,邯鄲商決定為了自己的身後名,堅守戰死。

    所以,當一眾袁軍吏士們慌亂南逃的時候,唯有邯鄲商帶着數百名赤心隊如激流之巨石,巍然不動。

    而此番情景自然落在了前面帶兵的趙雲眼裏。

    此刻趙雲那好「節義」的脾性又犯了,在看到邯鄲商等人的「忠貞」之舉,忍不住就稱讚了一句:

    「潁川也有真豪義啊!傳我令,不許用弓弩,我要生俘此人。」

    對於這些,一直勉力支撐的邯鄲商並不清楚,他只覺得前面的壓力一下子就鬆了不少。

    可就這麼一松,出了一個讓邯鄲商始料不及的,那就是本來圍在邯鄲商大旗下的還有數百人呢,但就在前面泰山軍壓力一松時,這些人都悉數逃散了。

    逃散的大多部分人都是從河北南下的土豪子弟,他們也是赤心隊的核心成員。而現在,依舊留在邯鄲商身邊的只有數十人,都是他家裏的部曲子弟。

    有時候就是這樣,真正能陪你到最後的還是家人。

    看着外圍的赤心隊奔逃零散,邯鄲商喟嘆一口氣:

    「鼠輩受陳公厚恩,平日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最好,如今有難,連一死都不願,可謂不要臉極矣。」

    說完扭頭不看。

    就在這個時候,控鶴軍已經逼了上來,因為趙雲的命令,控鶴軍的吏士們只是將這數十人圍在圈內,卻並沒有進攻。

    有一名軍將隔着陣,對內里的邯鄲商喊話:

    「你們是哪部的?主將在哪?叫何姓名?出來答話。」

    這軍將心裏是不大願意這個時候浪費時間招降這些人的,所以語氣非常兇狠。

    邯鄲商本就惴惴不安,聽得對面軍將的兇橫語氣,更是認為對面在檢選袁軍主將,好挨個殺掉。

    所以邯鄲商不吱聲。

    而對面的軍將也不問第二話,在得不到這些赤心隊的回應後,就打馬回去找到趙雲,從容稟告:

    「軍主,賊將負隅,誓死不降,死意頗艱啊。」

    趙雲這會正調度軍中剩下的突騎,準備配合飛虎軍的突騎一起向南追擊呢。

    就在剛剛,王上那邊帶着甲騎衝上了土坡,但大纛下袁紹卻已經逃脫,所以在砍了袁軍大纛後,張沖就令各營選突騎參與追擊任務。

    至於甲騎們,因為久戰疲憊,現在就休息在原先袁紹的本陣處。

    所以,這會趙雲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去南下追擊袁紹。

    這會聽了部下的匯報後,趙雲沒多想,只感嘆了一句「可惜」,就帶着突騎出發了。

    於是,邯鄲商最後一個生還的機會就因為一場誤會而錯過了。

    等趙雲走後,控鶴軍對邯鄲商他們發起了最後的進攻。

    在這種小範圍內的廝殺中,邯鄲商展現了他應有的軍事素養。

    在他的調度下,數十名赤心隊進退自如,前後交替,硬生生打掉了控鶴軍的兩次進攻,這個過程中,邯鄲商的大旗寸步未挪。

    他就站在大旗下,大聲喊殺!

    但這個過程中哪裏又能沒有傷亡呢?剛剛,邯鄲商的侄子,也就是他兄長的兒子邯鄲瑁就死在了他的眼前。

    可邯鄲商只是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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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郎何其性急,早死晚死都要死,為何還要這麼急着去黃泉呢?」

    這一刻,邯鄲商的表現真是將生死視為無物。

    可他這番風範並沒有多少人欣賞,咱們泰山軍子弟這會都盯着他這顆腦袋,盤算着可以立下多大的功勞。

    邯鄲商說完這些後,忽然看到遠處一隊弓弩手正在逼近,他知道這必然是面前這些敵軍去喊援兵了。

    那群弓弩手正是此前重創赤心隊的射聲軍,邯鄲商知道這軍的厲害,明白再不能被動了。

    於是,他高喊一聲:

    「牽我馬來!」

    「牽馬來!」

    然後扈兵就為邯鄲商牽來他的戰馬,一匹黑色母馬。

    邯鄲商準備做最後的衝鋒,他單鐙上馬,從另外一名扈兵手上接過一杆馬槊,隨後對眾人道:

    「諸君,殺賊報家的時候到了,隨我沖啊!」

    說完,邯鄲商自己一馬當先,沖向外圍的控鶴軍。

    他本身並無多少勇武值得稱讚,可此刻這番行止卻大大激勵着剩餘赤心隊的鬥志,有馬的,紛紛上馬追隨衝鋒,沒馬的,也舉起環首刀,大聲前進。

    數十人挨肩擦背,用手中刀矛做最後一搏。

    邯鄲商果然不以勇武稱長,明明是他率先衝鋒的,可卻落在了幾名騎士之後。

    而代替邯鄲商衝鋒在最前的,是家族內的部曲騎將邯鄲衡。

    此將勇武絕倫,騎一匹壯實健馬,呼嘯就沖入了控鶴軍陣內,手裏環首刀左劈右砍,雖然沒殺一人,卻也將控鶴軍的吏士們分到了兩邊。

    眼見着邯鄲衡如此勇猛,後面的邯鄲商高吼:

    「某乃陳留邯鄲商,現要去黃泉,誰要來和老子作伴!」

    前面一句還敬稱一句「某」,後面一句就已經飆出「老子」二字,可見邯鄲商此刻心情搖曳。

    說完,他俯身劈倒一名控鶴軍步甲,但因為用力過猛,整個人都往右側栽去。

    而下意識的,邯鄲商緊緊摟住馬脖子,這讓戰馬以為主人要更快,於是撒開蹄子就猛衝上去。

    很快就衝過了前頭的邯鄲衡。


    眾人見邯鄲商如此「勇猛」,大聲高呼,再也不稀罕馬力,緊隨着邯鄲商身邊。

    外圍的控鶴軍吏士們也被這些人突然爆發出的勇猛嚇了一跳,沒有防備下,還真的就讓這五六騎衝出了包圍圈。

    前頭邯鄲商好不容易穩住戰馬,抬頭一看,卻發現已經衝出了包圍圈,正愣神之際,邯鄲衡已經湊了過來,問道:

    「大郎,咱們現在去哪裏?」

    大郎者,邯鄲商也。

    邯鄲商茫然的看了一眼戰場,下意識的答了一句:

    「回營,子弟還在那裏。」

    說完,一邊的邯鄲衡點頭,就要帶着邯鄲商準備往南沖!

    可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陣悽厲的高喊:

    「大郎,你這是要棄我等嗎?」

    喊此話者,正是之前追隨在邯鄲商身邊的數十名赤心隊武士,他們當中大部分人都沒有戰馬。

    原先邯鄲氏的子弟們率先突圍出去的時候,他們本也想隨着打開的通道衝出去,可那邊邯鄲商等人剛走,後面通道就被泰山軍吏士們給堵住了。

    於是,這些赤心隊成員就這樣被堵在了陣內,此刻看見邯鄲商他們要跑,心中憤懣和不甘,遂有此大喊。

    邯鄲商本都要走了,忽然聽到後面的聲音,人先是一僵,然後大罵了一句,之後兜馬迴轉,罵道:

    「救出兄弟們,殺呀!」

    身後五六騎無奈,只能隨邯鄲商迴轉再次殺入。

    ……

    相比於伊水北岸的絕望和煉獄,袁軍在南岸的營地區卻顯得平靜許多。

    在一處稍小的營地內,大陳公國前太尉鞠義正和一位督糧吏盤坐在蓆子上閒聊着。

    出人意料的是,本該是囚徒的鞠義,這會處境卻還不錯,不僅有清水,甚至還加了一點蜂蜜。

    這些都是那位督糧吏的小心意。

    其實鞠義的運氣還不錯,從前線被押送下來,是送到這位老吏的營地,要是送到那些年輕的幸進軍吏手上,非要被折辱一番。

    因為只有這些老吏們才懂得政治的真實生態,那就是一個官員,尤其是上面得用的管用,起起伏伏太正常了。

    別看鞠義這會階下囚,說不定人家明天就堂上坐,所以不如現在趁人家困頓的時候,賣個好,惠而不費,為啥不做。

    所以,在老吏的維護下,鞠義的精神狀態還是不錯的,只是在和老吏聊天的過程中總是愁眉不展。

    老吏一開始也不想問的,可那鞠義老是唉聲嘆氣,也着實讓他難受,所以問了句:

    「太尉,何故唉聲嘆氣呀。難道是擔心前線戰事嗎?」

    鞠義也是一個藏不住事的人,見老吏幫了自己不少,還真的就推心置腹道:

    「不得不心憂啊,現在北岸喧囂廝殺了一個上午了,卻依舊不見勝負分曉,真為我軍擔心。」

    老吏不太懂軍事,只是從自己的角度來說:

    「這麼好些人廝殺,哪能分勝負這麼快?敵軍也好歹小十萬人呢,就是真讓咱們砍,也不止一天。所以會不會擔心過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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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吏這話一聽就是外行話,鞠義好為人師的臭毛病又上來了,馬上就給老吏解釋:

    「戰爭之事全然不是如此。兩軍相爭,戰前可能光準備都需數月,但真正打的時候,就是爭那一瞬。沒爭過,勝負瞬間可分。而像現在,打了半日還沒結束的,說明戰況是非常焦灼了。」

    老吏緩緩點頭,大概是聽懂了鞠義的意思,可他忽然一笑,舉着手中的杯子,敬着鞠義:

    「不管如何,這裏還是要先敬太尉的,祝太尉不日再起,畢竟不管這輸贏,主上都會知道離不開太尉你的。。」

    鞠義聽了這話,也是高興。

    因為他心裏也是這麼想的,那就是不管這一次輸贏,自己都會被袁紹起復的。

    其理由並不負責,此戰如果是贏了的話,那袁紹高興,自己那點錯自然也就不當回事了。

    而且還有一點是鞠義自己想的,那就是這一戰要是贏了,那袁紹的大業就更加穩固了,到時候主公有了這滔天軍功,自然也能容得下自己。

    而要是輸了,雖然鞠義並不希望如此,但他還是知道,如果打輸了,那袁紹更得要用自己,和陳公國的存亡相比,自己那點錯就更不值一提了。

    可就在鞠義這邊想得挺美的時候,忽然從外面傳來一聲嗤笑。

    隨後一個頭戴斗笠,手拿鐮刀,一身布衣,腳下踩着草鞋,背後還馱着個包裹,包裹兩側還繫着四雙草鞋的人走了過來。

    鞠義惱怒,卻看見這好似老農一樣的人還是一個熟人。

    他腦海中回憶:

    這人好像是陳留太守張邈的幕僚,是叫程立還是叫程昱的?也是弄不清楚了。可不管叫什麼,你這樣真的沒禮貌。

    所以鞠義直接罵道:

    「你不在前線做你的文書,跑到這裏作甚?不怕軍法?」

    此人真的是程昱,之前他見袁紹大勢已去,悄悄帶着提前準備好的衣物逃離了前線。

    他這會過來,就是想帶鞠義一起走的,而一來就看到一個老吏和鞠義在那異想天開。

    想到這裏,程昱終於明白,為何此人佔據那麼大的優勢,最後卻能被袁紹玩弄在手心裏。

    無他,此人在政治上是真的幼稚。

    但這會,他還是想帶着鞠義走的,畢竟鞠義這般幼稚,到了曹操那裏,卻正好是優勢,所以程昱提醒他道:

    「太尉,你不知道前線已經敗了嗎?這會,袁紹怕不是早就跑了,哦,對了,也不知道袁紹有沒有記起你,要是還記得你,太尉恐怕就活不長了。」

    相比於前線戰敗這件事,鞠義對後面一句話更有反應,看來他自己也明白,袁紹這一次決戰,勝利的希望是不大的。

    鞠義皺眉:

    「你先過來坐下,和我好好說說後面這話是什麼意思?」

    程昱搖頭,沒有坐下,依舊背着行囊說道:

    「太尉,你功高震主,此戰不論輸贏你本就難逃一死。贏了,袁紹不需要你,因你往日桀驁,肯定是要殺你的。而要是輸了,袁紹威望大減,必然是壓不住你的,所以萬不可能讓你活着回去。」

    鞠義聽了這話,渾身巨震,他一把將杯子砸在了程昱身上,大罵:

    「好個說客,又是哪裏的奸人要害我。怎的,想用一二言語逼我自盡?還是想讓我越獄?然後你們好給我治罪?怎的,主公要留着我,你們這些潁川奸人就想用這些腌臢手段來害我?」

    說完,鞠義戟指程昱,怒罵:

    「我鞠義不傻!收起你們這些手段,噁心!」

    此刻,程昱倒成了那個蒙的了,他沒想到鞠義竟然會這麼想,而且可怕的是,這麼想竟然非常有道理。

    甚至以程昱對那些潁川士的了解,如果他們真的和鞠義是政敵,如果袁紹真的是要保鞠義。

    沒準那些潁川的聰明人們還真的會利用這信息差,以言語惑這鞠義,逼他主動自盡。

    但可惜,這些都是如果,而偏偏要你鞠義死的正是袁紹。

    話語到了這裏,程昱也知道這扣子已經成了死扣,無論他再怎麼說,鞠義都不會相信的,所以他遺憾地多看了鞠義幾眼,然後頭也不回走了。

    可惜了,如斯名帥,再無再見的機會了。

    就這樣,程昱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走了,甚至剛剛還陪着鞠義的老吏,這會也悄悄溜走了,只留下鞠義一人囁喏着:

    「我天下名帥,主公,斷不會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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