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蘅被下人領着,卻不是前往上次面見王惠的廂房,而是穿過一段遊廊,去了宅中西側的小池塘邊。
小池塘的邊上堆放了幾座假山,周圍種了些花和樹,雖然佔地不大,但景色卻尤為別致。
多年以前,紀雲蘅的寢房就在小池塘的旁邊,她記得一到夏天,池塘邊就會有很多蛙叫,到了秋天時,又會有很多蜻蜓。
只是後來搬進那座小院之後,紀雲蘅再也沒踏足過小池塘。
她不知下人將她帶來此處是為何,正要出聲詢問,就看見遊廊的盡頭處站着王惠的貼身婢女秋娟。
她餘光瞥見紀雲蘅,馬上轉過頭來,面上帶着親熱的笑,「大姑娘,奴婢等你許久了。」
她一把拉住了紀雲蘅的手,將她帶着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盡頭處,用細微的動作指了個方向,低聲道:「你瞧那邊,跟老爺站一起的,是西城區以木材發家的趙家嫡子,今日老爺正巧將人請來了宅中,夫人便讓奴婢領你來看看。」
紀雲蘅回想了一下,才想起秋娟口中所說的西城木材的趙家,是昨日王惠提起的其中之一。
是兩年前娶了媳婦,又喪妻,膝下無子的那個。
她循着方向看去,就見遠處的假山旁站着幾個男子,高矮胖瘦各不同,其中有個身量高挑的男子,身着青竹花紋的長衣,發冠束得利落整齊,露出一張清俊的側臉。
他似乎是察覺到誰的目光,倏爾一個轉頭,與紀雲蘅對上視線。
這男子瞧着二十餘歲,面容白淨,面上帶着微笑,瞧着就像是溫和的性子。
「是哪個?」紀雲蘅問。
「就是老爺左手邊站的那個,穿着織金料子的衣裳。」秋娟道:「這袍子一瞧就不便宜,先前我打正面看了幾眼,見趙少爺身上戴的玉佩扳指也頗為華貴,當真是個家財萬貫的主,若是大姑娘嫁過去,怕是有享不盡的福了。」
紀老爺左手邊站着個肥胖的男人,身高還比不得紀老爺,身上套着一件藍色錦衣,腰間束得緊,渾厚的背部和腰上一圈一圈的贅肉便十分明顯。
秋娟在一旁勸說道:「雖說趙少爺瞧着是壯了些,但脾氣極好,待人也溫和,據說十分寵妻,過日子嘛,也不是瞧着臉過的。」
紀雲蘅的目光將那幾人一一看過,既沒有表現出抗拒,也沒有附和秋娟的話,兀自沉默着。
秋娟說了半天,也沒得到一句回應,自然是討厭紀雲蘅這悶不吭聲的性子,便將王惠布的任務草草了事,覺得紀雲蘅只要遙遙看了一眼便可以了,隨後帶着她去了廂房。
王惠坐在廂房裏,手上正繡着東西,紀盈盈挨着她坐,母女倆親昵地依偎在一起。
紀雲蘅進門時,正聽到王惠的笑聲,「等將來你哥哥高中了,咱們就搬到京城去,聽說皇城腳下遍地都是青年才俊,若是有幸嫁入高門」
話說到這,秋娟揚高聲音通報了一聲,王惠當下就止住了話頭,連着笑也壓下去不少,喚道:「雲蘅來了?」
紀雲蘅就這段走進去的功夫,腦子裏都在出神。
她覺得紀遠很難高中,因為紀遠到現在連個秀才都沒考中。
她走到王惠面前,都還沒開口,就被紀盈盈白了一眼。
紀盈盈不過十五歲,又是被嬌寵着長大,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喜好和情緒,她厭惡紀雲蘅,所以每次見面都沒有好臉色,總要出言嘲諷個兩三句。
今日許是王惠也在,她便沒有開口。
王惠開門見山地問:「人可見到了?」
紀雲蘅沒有回話,就這麼站着,一雙墨黑的眼眸盯着王惠,竟將她盯得有幾分心虛。
王惠便轉頭朝秋娟看了一眼。秋娟回話:「見到了,帶着大姑娘遠遠看了幾眼。」
「見着了就好,那趙家公子尚年輕,身邊沒幾個人,你嫁過去生個嫡長子,往後的日子就輕鬆了。」王惠將手中的刺繡擱下,又道:「西城離紀宅也不遠,何時想家了,也隨時能回來。」
紀盈盈輕哼一聲,「聽說趙家富裕,大姐能嫁過去當真幸運。」
「可不是嗎?趙家早就有為兒子續娶的打算,婚事催得緊,若是快的話,今年秋里就能完婚。」
「多謝夫人掛懷。」紀雲蘅接上她的話,說:「不過婚姻大事,我一人做不了主。」
「這不是有我和你父親幫你操持嗎?」
「我要問過姨母,才能給夫人回答。」
即便是看見那趙少爺是個肥頭大耳的人,即便是聽了王惠母女這些刺耳的話,紀雲蘅的情緒依舊是平和的,她的面上沒有絲毫憤怒,像是很認真地在陳述自己的想法。
「姨母?」王惠一愣,「你哪來的姨母?」
「我娘的遠房表妹,蘇姨母。」
王惠自然是知道蘇漪的,因為後宅這些金銀首飾和日常的流水中,大半都有蘇漪送來的銀子頂着。
她笑容立即淡了很多,表情變得刻薄,「你父親給你的安排你不信,偏要去問什麼遠房姨母,我們都是紀家人,還能害你不成?」
紀雲蘅低頭不語,裝作沒聽見。
紀家人平日裏總是傻子傻子地叫着紀雲蘅,可真到了她不願說話回應的時候,也讓人頗為無可奈何。
王惠陰沉着臉,往後一靠,說道:「也罷,你回去擬了信送來,我派人送去你那蘇姨母面前,問問她的意思。」
紀雲蘅這才像是耳朵又好了,點頭道謝,隨後告退。
她走後,王惠將手繃往桌上一拍,氣道:「不知好歹!」
「夫人莫生氣,這大姑娘腦子不好,自然是不懂夫人的好心。」秋娟忙上前倒了杯茶,勸她,「等大姑娘嫁過去,明白這門親事的好處,就會感激夫人了。」
王惠冷笑一聲,「她還真以為自己還是紀家的嫡長女,讓她自己選擇已是給了她臉面,還敢忤逆我,能嫁進萬貫家財的趙家,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
紀盈盈看見自己母親如此生氣,便道:「娘,你別跟那傻子置氣,我去教訓她。」
「別惹事。」王惠頭痛地撫了撫額頭,眉毛緊皺,「你不必管她的事,我自會解決。」
紀盈盈裝作乖巧地應了一聲,又坐了一會兒便跟王惠道別。
王惠正煩着紀雲蘅的事,因此沒注意她臉上帶着躍躍欲試之色,揮手讓她離開了。
紀盈盈出了廂房,便帶着貼身婢女一路往後院追趕。
紀雲蘅腳步慢,走回小院的時候太陽正落山,門一推開,就看見小狗學學站在院中,扭着頭看她。
「學學。」紀雲蘅喚了一聲,轉身關上門,見小狗還站在原地未動,沒像平時那樣飛奔上來迎接,便抬頭去看天色,果然天邊的霞光幾乎褪盡。
到了晚上小狗就不待見紀雲蘅,她已經習慣,走過去想蹲下來摸一摸小狗。
許君赫見她這樣,就甩着小短尾巴往旁邊走了幾步,避開她的手。
紀雲蘅不依不饒地跟過去。
「汪汪!」許君赫叫了兩聲,像是小狗的呵斥,隨後走到樹下臥了下來。
紀雲蘅還想跟過去,卻在此時響起了拍門聲,她只得暫時放棄,起身將門打開。
就見紀盈盈盛世凌人地站在門外,因個頭比紀雲蘅矮了些,她仰頭看着紀雲蘅時,臉上的那些輕蔑和厭惡便被紀雲蘅盡收眼底。
「你來做什麼?」
紀雲蘅不想放人進來,把着門問話,也將自己不喜歡紀盈盈的情緒泄露出來。
「我丟了塊玉,懷疑是你的手不乾不淨,走的時候給順走了,就帶人來找找。」紀盈盈環着雙手,將瞎話說得理所當然。
「什麼?」紀雲蘅的眉頭一下就緊緊擰起,沒想到會聽到這樣荒謬的話,「我都沒有靠近你,何來的能力拿走你的玉?」
「方才只有你去了我娘那裏,不是你拿的還能有誰?」紀盈盈往前走,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紀雲蘅,將人徑直從門邊撞開,再對身後的下人道:「進去搜!」
她帶了四個婢女,一聲令下,四人就進入這破舊的小院,開始肆意亂翻。
紀雲蘅看着這些人如強盜一般在小院搜刮,明白這是紀盈盈故意來找她的麻煩了。
這麼多年來,紀雲蘅頂着嫡長女的身份卻被關在這個小院,若說沒受過欺負那是不可能的,紀盈盈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經常來這裏找事兒,只是那時候的她年紀尚小,做不出什麼過分的事來。
轉眼紀盈盈及笄,也學會了栽贓,借着誣賴行事。
紀雲蘅從不會與紀盈盈正面起衝突,就靜靜地看着她指揮着婢女將自己的院子翻得一團亂。
許君赫也很是穩重地臥在樹下,將眼前的場景納入眼中,波瀾不驚。
這種衝突在他看來,不過是一些小打小鬧。
而且紀雲蘅這樣的性子,被欺負再正常不過了,不稀奇。
不多時,整個小院都亂七八糟,沒眼看了,幸而紀雲蘅出門前將寢房給掛了鎖,婢女們無法進屋亂翻。
「搜查完,你們可以離開了嗎?」紀雲蘅問她。
「玉佩還沒找到,我豈能離開?」紀盈盈反問。
「你心裏清楚,你的玉佩不在我這裏。」
「是,我來找你並不全是為了玉佩之事。」紀盈盈將話鋒一轉,「我娘給你安排的婚事,你為何要拒絕?」
紀雲蘅滿臉疑惑地問:「既是我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的忤逆讓我娘心煩,她近來身子弱,我不能再讓你的這些瑣事讓她煩憂,你現在去找我娘,改口答應,我便不再找你的麻煩。」紀盈盈以強硬的語氣命令紀雲蘅。
紀雲蘅當然不會照做,以沉默拒絕。
紀盈盈看見她這副模樣就來氣,聲音一下子揚高,尖酸刻薄起來,「你還以為你是紀家的嫡長女?十多年前若不是我娘幫你娘求饒,你們母女早就被沉塘或者亂棍打死,如今你卻不知感恩,存心想氣壞我娘身子!」
紀雲蘅斂起眼睫,慢聲道:「十多年前的事,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娘當年與別的男人私通被當場抓住,你究竟是不是紀家的血脈還存疑,想必你也知道自己是個雜種,所以才像個蟲子一樣寄生在紀家,生怕討不到這一口飯,餓死在這破地方吧」
許君赫豎起一隻耳朵來,目光落在低着頭的紀雲蘅身上,這下才將她被關在這破落小院裏的原因弄清楚。
後宅里的女人與皇宮的嬪妃差不離,若是被逮住了紅杏出牆,那便只有一個死字。
但她的母親似乎當年因此事被抓住,紀家卻留了她娘倆一命,只給關在了此處,不知是何緣由。
紀盈盈方十五歲,按理說是說不出這些尖銳的話的,眼下卻如此熟練,想也是從周圍人的口中聽慣了,可見這小傻子在家中已是完全被放棄了。
「我娘不是。」紀雲蘅打斷了紀盈盈的話,抬眼望着她,語速雖慢,卻也堅定,「你不要胡言亂語。」
「我何時胡言亂語?你娘當年偷人被抓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些年我爹早就不把你當成女兒了,你還在自欺欺人嗎?」紀盈盈眼裏的嘲意像是一把把利劍,往紀雲蘅的身上扎。
九歲時,紀雲蘅的母親就過世了,剩下的八年歲月,都是她獨自在這小院中度過的。
她早就不期望父親的目光和愛,也明白紀家沒人看得起她,更知道她在這裏孤立無援,沒有人會幫她。
紀雲蘅是逆來順受的性子,怯弱膽小,被欺負也很少敢抗爭。
但此事是她唯一的逆鱗。不允許任何人,在她的面前如此侮辱母親。
她毫無徵兆地撲上去,用雙手掐住了紀盈盈的脖子,聲音鈍鈍的,卻也響亮,「不准,侮辱我娘!」
許君赫見狀,也騰地站了起來,頗為驚訝地張開狗嘴。
心道,果然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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