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街道上的哄鬧聲,倒襯得雅間裏安靜。
紀雲蘅就這樣與許君赫來回對話,許是距離隔得遠,紀雲蘅開口說了一句什麼,正被外面的一聲抑揚頓挫的吆喝給蓋過了,許君赫沒聽清。
他眉頭微微一皺。
殷琅見狀,便親自走到窗邊,將窗子一扇扇地給關上,隔絕了那些吵鬧的聲音後,雅間裏變得寂靜無比。
「你再說一遍。」許君赫道。
紀雲蘅就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微微提高聲音,「大人過獎。」
許君赫「呵」了一聲,滿臉好笑。
蘇漪嚇得渾身冷汗,汗珠順着額頭往下淌,她壓低了身子將頭偏向紀雲蘅,用惶急的聲音低低道:「佑佑,別亂說話!把頭低下來。」
紀雲蘅聽見了,乖乖低下頭,不再看許君赫。
然而現在所做不過是亡羊補牢。
蘇漪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就應該在紀雲蘅來的時候立即就讓她回去,眼下皇太孫將那麼大的帽子扣下來,若是存心找事,紀雲蘅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周峙自然也明白,謀害儲君這樣的罪名不該落在這小姑娘的頭上,但許君赫若是想要如此,他當然不會掃許君赫的興,本來將所有廚子提來問罪,鬧出這麼大的陣仗,就是為了給皇太孫表周家的臣服,那順着許君赫高興來。
屋裏其他公子都是跟着周峙來的,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會輕易開口。
一時間,屋中眾人心態各異,膽小的早已嚇得渾身顫抖,儼然跪不住,半個身子趴在地上。
正當氣氛焦灼的時候,許君赫慢聲道:「既然你覺得我難斷是非,那你告訴我這道菜究竟是怎麼回事。」
紀雲蘅一回話,頭就又抬起來,「是廚子悄悄將菜換了。」
許君赫不滿地低聲,「聲音還沒貓叫大。」
殷琅聽見了,便上前兩步,笑眯眯道:「姑娘,到近前來說話吧。」
紀雲蘅轉頭朝蘇漪望了一眼,看見蘇漪似驚怕得要落淚,竟急出了滿頭的汗,不免也跟着惴惴不安。
她起身,繞過人群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桌前停下,與許君赫隔了一張桌子的距離。
走得近了,就看得更清楚,她的鼻尖冒出小汗珠,兩隻手緊握着拳頭,因為緊張,兩隻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許君赫。
她並不知道這主位上坐的是什麼人,只是周圍這些人的反應和蘇漪那濃烈的害怕情緒,讓紀雲蘅明白面前這個模樣俊美的少年應是個身份尊貴的人,且很有話語權。
就像紀老爺在紀家一樣,從不敢有人忤逆他的話。
但許君赫臉上有笑,瞧着也好看,不是發怒的樣子,所以紀雲蘅並不是十分懼怕。
許君赫的聲音也輕緩,「你說是那廚子栽贓陷害你?」
「對!」紀雲蘅有心照料這位耳朵不好的大人,特地揚高了聲音答。
許君赫眉梢一揚,「這麼大聲做什——」
話沒說完,被馮廚子打斷。
「冤枉啊大人!」那馮廚子聽見紀雲蘅說他栽贓,立即高聲叫喊着,「此女是個傻子,她所說之詞,並不可信!」
許君赫原本面上還帶着笑意,聽到這尖銳的叫喊,面色一沉,「怎麼,就你這張嘴會說話?」
殷琅瞄一眼他的臉色,立即對候在邊上的侍衛道:「掌嘴。」
那魁梧的侍衛上前去,一把就將馮廚子提起來,左右開弓連打十個巴掌,每一聲都清脆響亮,伴隨着悽慘的痛嚎聲。
紀雲蘅悄悄回頭看,看見那馮廚子已是滿口的鮮血,被打得半死不活扔回了地上去。
嚇得周圍人噤若寒蟬,紛紛壓低身體,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紀雲蘅看見這隨從打人那麼狠,還出了血,也覺得怕。
許君赫好似喜怒無常,這會兒又笑了,說:「看來是這家酒樓的東家御下不嚴才鬧出此事,我證你清白,先罰了東家,再將這酒樓查封了如何?」
「不行!」紀雲蘅一聽,頓時急了,「姨母並不知此事,犯錯的是廚子,為何懲治酒樓?」
「既然犯錯的是廚子,那我便將他們都打入牢中,懲以杖行。」許君赫又道。
此話一出,屋裏跪了一地的廚子立即哀聲求饒。
紀雲蘅被曲解了意思,比後面跪着求饒的廚子們都急,連聲道:「我並非此意!大人!」
她着急時,雙眉擰起來,急着要澄清但語速又慢,笨拙又着急的模樣落在許君赫的眼裏,頓時讓他笑出了聲,散了昨夜被拴在樹上的那些不痛快。
許君赫一笑,雅間內焦灼的氣氛就鬆弛了不少。周峙雖摸不着頭腦,不知他要做什麼,卻也在這時候似乎明白了一點,於是跟着笑了笑,插話道:「這丫頭倒是看起來傻傻的,蘇老闆,這是你外甥女,從前怎麼沒見過?」
蘇漪的一顆心吊起來許久,被點了名之後趕忙回話,「回周大人,這是我遠房表姐的遺孤,早產降生,自小就反應慢,不機靈,今日不過是碰巧來尋我才去後廚幫了會兒忙,這些事與她無關吶!」
許君赫撫着下巴,冒出一句,「難怪。」
他沒興趣一直逗弄一個半傻子,便站起身:「周大人,看來這頓飯是吃不成了,改日得了空閒我做東,請你們吃一回。」
他隨手拂了拂衣袖,奢貴衣料製成的袍擺滾落下來,稍一偏頭,給殷琅遞了個眼色。
伺候那麼多年,殷琅豈能不知他的意思?便立即後退幾步,來到賀堯邊上,靠近低語,「主子讓你今日晚點回。」
這話的意思,是讓賀堯去跟着紀雲蘅調查。
許君赫如此一站,紀雲蘅才發現他非常高,自她身側走過時,身上還飄來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味。
不過三兩句話,人就要走了,周峙連忙想要挽留,跟着往前兩步,還沒等他開口,許君赫又停下來,道:「險些忘了,這廚子還沒處置。」
許君赫轉身,望向紀雲蘅,「你覺得該如何處置他?」
紀雲蘅原本還在出神發呆,被這麼猝不及防一問,就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要他認錯,再罰他的工錢。」
許君赫點了點頭,看似認可,實則卻說:「如此無能的懲罰,也只有你想的出來了。」
他看着那滿嘴是血的廚子,輕描淡寫道:「想來那背後之人給了你不少好處,才讓你如此膽大包天,既然喜歡在飯菜上做手腳,那便廢了雙手,此生不能掌勺。漣漪樓給你養家餬口之事,你卻背地裏夥同他人構陷東家,不忠不義也不配在此地謀生,逐出泠州,不得再返。」
說罷,他停了片刻,再補充道:「搜查他的住所,將他所受之賄盡數沒收,罰光他的工錢。」
撂下此句,許君赫不再停留,抬步就離開了雅間。
周峙大為震驚,原以為是這驕縱暴虐的皇太孫當真要連坐整個漣漪樓的人出氣,卻沒想到他竟真的能分辨是非,相處這道爛菜背後的關竅。
正如他父親所言,許君赫只是脾氣暴戾,卻並非無能草包。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道爛菜是為何而端上桌子,方才的那些問話,不過是他無趣時的消遣罷了。
周峙驚出一身冷汗,恍然意識到許君赫並不是好糊弄的人,或許已經猜到他兩次宴請的背後目的。
一晃神,許君赫已經帶着侍衛下樓,周峙趕忙追出去。
雅間內的公子和侍衛撤離得很快,一眨眼就全部離去,屋中頓時寬敞不少。
所有人都在同時鬆了口氣,蘇漪更是全身癱軟,一口氣沒喘上來,厥倒在了地上,其他廚子驚叫着上前查看。
紀雲蘅擦了一把汗,想上去關心姨母,卻被廚子們擠到了門邊,看着她們抬起蘇漪出去,就跟在後面。
其後就是請郎中,診脈過後說蘇漪是本身就中暑,又驚嚇過度,這才暈了過去,並無大礙。
出了這事,漣漪樓的客人都走空了,留下的侍衛查抄了馮廚子所有的東西後,廢了他的雙手,便也離去。
酒樓中安靜下來,紀雲蘅守在蘇漪的床頭,時不時打一盆清涼的水給她擦額頭和雙手,不做事時就坐着發呆,守了一個時辰,人才慢慢醒來。
蘇漪醒後抱着紀雲蘅說了許久的話,連聲慶幸那些大人辨明是非,沒有降罪於無辜之人。
紀雲蘅詢問那些人是誰,蘇漪又模糊不言,轉移話題。而後得知她從中午開始就沒吃飯,於是強撐着身體不顧阻攔,去後廚給她煮麵。
紀雲蘅說:「姨母注意身體,我不怕餓。」
蘇漪聽後,竟是當場冒眼淚,不敢讓她看見。
多年來她心中一直有愧,紀雲蘅在紀家過的什麼苦日子她是知道的,所謂的不怕餓,不過是經常挨餓所以才習慣如此。
她曾向紀老爺提出要將紀雲蘅接出來,甚至不惜將這些年掙的錢全部給紀家,但紀老爺不肯鬆口放人。
蘇漪每年都給紀家送一大筆錢,為的就是希望紀家能夠待紀雲蘅好一點。
可出了當年那樁事,紀家早就沒人把她當成嫡長女了。
紀雲蘅出不來,被鎖鏈鎖住困在了紀家,蘇漪也無能為力。因此性子剛強的女老闆,總是因為紀雲蘅一句無意間的話而濕了眼眶。
蘇漪看着她吃完了面,又給她塞了幾兩銀子,讓她早些回去。
紀雲蘅是要在天黑之前回家的,今日出來本是找蘇漪說一說擇親之事,但看蘇漪面色如此疲憊,酒樓出了此事約莫還需要她去打點處理,紀雲蘅就懂事地將自己的事先放下,收了銀子又與蘇漪道別,踏上回家的路。
她趕在日落之前回家,還沒坐下來喝兩口水,就有下人前來敲門,說是夫人有請。
紀雲蘅不免有些生氣。
今日怎麼那麼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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