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之後,依照慣例,學校出爐了光榮榜,紅紙金字,鄭重的張貼在教學樓下的宣傳欄內。
榜單取年級的前兩百名,題名者無一例外,皆為學校的翹楚。
而在光榮榜的第一頁,星光熠熠的頭三十把交椅里,可以看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如下:
2,張國泉,82C。
24,陳民國,82C。
同屬82班的這兩個好兄弟,一個考了年級第二,一個考了第二十四。
從班主任余斌老師的角度來看,張國泉這個成績只能說是中規中矩,誰叫他一開始便是第二呢。倒是陳民國卻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要知他入學時的成績可並不突出,放在全校,排名只在80開外。
不過這個學生的進步何以如此之快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並不複雜,只需要簡單查看一下他各科的成績,就不難發現端倪了。
余老師詫異的發現這次他的數學考了113分。可不要覺得這個分數不怎麼樣,對比一下班上的平均分數你就知道了,只有區區的78分。這可還是在實驗班,如果再去看一看普通班裏的分數,則要更加的慘不忍睹。
結論就是,陳民國這次中考成績的巨幅提升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優異的數學單科,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吧,幾個月以來近乎偏科的投入總算得到回報了。
隆回二中的第二十四名,關於這個成績到底是個什麼水平,按照張國泉的說法,大約是可以夠得着武漢大學了。雖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所謂985、211的說法,但武漢大學名聲在外,卻是眾所皆知的。
所以無論如何,陳民國這幾天的心情都極為愉快。畢竟在湘中這塊貧寒的土地上,考試的成績約等於出息,這一點,也是眾所皆知的。
周五的82班,跟往常一樣,一到六點,值日生便準時的開了燈。在晚自習開始之前,門口卻怯生生的來了兩位客人,說是來找陳民國的。
那時的民國正在埋着頭做題,直到前桌那位出言提醒,才站起身,滿是意外的來到教室外邊。
是代春陽。
只不過她這會兒特意來找自己,也不知會有什麼事情。
見他出來之後,短頭髮的姑娘往前挪了一小步,笑着問:「那個,沒有打擾到你學習吧?」
陳民國說沒有。他看到她苗條的身子立在牆的左邊,白皙的右手在鬆開同伴之後便似乎忘了該如何擺放,於是柔柔的對她笑了笑,問:「這會兒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春陽抬起眸,道:「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兒,就是你還記得上回說過的那個狐狸島麼,我打算明天去那裏轉一轉,又想只我和瑩瑩兩個人,未免有些乏味,所以才過來問問你。」
陳民國這才知道原來她的這個小同伴叫做廖瑩瑩,沖她微微笑了笑,一時也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春陽看到他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笑了笑,又道:「沒事啊,要是實在沒空也沒有關係的。」
但陳民國答應了。
五棟308宿舍。
熄燈之後,張國泉摸出了私藏的手電筒,又將被子拱出來一個狗窩,便準備幹壞事了。一切就緒之後,卻聽到鄰床低沉的嗓音響起:「我明天去狐狸島,你要不要去?」
張國泉好事在即,被人打擾,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隨口答道:「去那鳥地方幹嘛,不去!」
又悉悉索索的將被子攏緊些,以防走了光,只是看了幾行後又覺得哪裏不對勁,想了想,便問:「是代春陽約的你?」
陳民國便不答話了。
張國泉說的誤會,也是當時陳民國猶豫的原因。
但人家只是約他去玩而已,又沒別的,更何況,他打心眼裏便喜歡這個自由爛漫的姑娘。陳民國把張國泉的腦袋往外推了推,:「囉嗦,愛去不去。」
從城步縣出發的赧水往北流淌數百里後,接着便在一個叫南嶽廟的地方拐了一道大彎,折而往東了。
狐狸島,就處在那段將轉未轉的河道中央,面積不大,是澄江碧波里的芳洲一片。
春陽跟他第一次說起這地方是在上回回家的路上,那時她把頭靠在車的窗戶玻璃上,說狐狸島雖然名氣不大,但勝在可以坐船。
她說她沒坐過船,很想坐一回船。
於是在這個有着霧照的早晨里,陳民國遠遠就看到了那個想坐船的女孩,她腳步輕快,幾乎是雀躍着過來的。
「你知道麼,一想到今天要出去玩,我昨夜興奮的幾乎要失眠了。」春陽這麼跟他說。
可以看到晨光里的她皮膚白裏透紅,氣色極好,顯然擔心的失眠並沒有發生。
春陽歪了歪頭,因為她看到他旁邊有個長的像黑炭頭的傢伙也來了,而且正咧着嘴跟她打招呼呢。於是也沖他笑了笑,這個曾出言幫過自己,又在考試當日嘲笑過自己的傢伙,如今春陽已經知道,他竟然是個學霸。
「我叫張國泉,張良的張,陳民國的國,張國泉的泉!」
如果沒有記錯,他當時候是這麼介紹自己的。然後在光榮榜前行注目禮的時候,赫然發現這個鼎鼎大名排在了第二順位。
這可是二中的第二,意味着清北交復,將來前途,可謂不可限量了。
從二中去狐狸島,是沿着320國道朝西的方向,路程只有二十來公里,三十分鐘的公交車程。四人在武邵坳下了車,接下來的三公里因為都是小路,便轉為了徒步。
對於戶外徒步這事,春陽有着異常的鐘愛,她甚至有想過從學校一路徒步過來,不過考慮到另外三人,尤其是廖瑩瑩的感受,也便妥協了。
離開國道後,四人開始朝里行進,不過里許,赧水秀麗的風光已漸入眼帘,景致也越發好了起來。這時可見疏林片片,輕搖慢擺,正被那河風所搖曳,倒映在瀲灩水光里,竟讓人幾疑覓着了江南。
四人都是成長在山區的孩子,乍一看到這大江大河的開闊風光,都有些心曠神怡起來。
沿着河堤繼續往南,逆流過數里後,朦朧之間,總算在水的另一端見着了島的輪廓。
接下來便要渡河。
這時節來玩的人少,所以船也只有三兩隻,都纜了繩,泊在沿岸的樹蔭里。
幾個艄公正坐在船頭抽煙,這會兒看到來了人,有一個便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笑着問:「伢子,是要去島上麼?」看到點頭之後接着又道:「二十一趟,包來回。」
四人同意了。
於是俯身去解那系在樹上的繩索。
這幾隻渡船都是搖櫓的木船,並沒有船篷,也不鋪草蓆,所以若論賞心悅目,與江南的烏篷船一比,無疑就相形見絀了。
不過對於頭一回坐船的人來說,這些都不重要。
春陽和瑩瑩並不等那艄公解開繩索,早已興沖沖的入了艙,因為站不穩身子,便跟着小船左晃右盪起來,笑聲連連,玩的極是開心。又見張國泉還駐足岸上,廖瑩瑩便沖他笑道:「這位學霸同學,你還不下來麼?」
張國泉沒法,只得張開了雙手上船,一步一個腳印的從船頭走到艙中,只是看他面色,竟如臨大敵。
他謹慎又略帶滑稽的樣子惹的兩個姑娘又是咯咯直笑,如銀鈴脆響。
艄公對於這樣談情說愛的少年早也見的多了,一時只叫當心坐穩,把那船櫓一搖,已晃悠悠的離了岸邊。
閒聊時才知道這邊遊玩的旺季是在春天,那時候春江水暖,島上芳草萋萋,才最是玩賞的時節。艄公又說:「幾個伢子怎麼這會子來玩?現在島上花也沒有,鳥也沒有,只有一座破亭子,倒沒啥好看的。」
原來已是晚秋時候,木葉蕭蕭,如是要尋風暖花香的景致,固然早不在季節了。
談說之間舟已半渡,陳民國轉頭看見張國泉在那大口的喘氣,面色又實在難看,因走近些問:「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張國泉握緊拳頭,搖頭不答。
艄公見狀笑道:「你們扶他坐下,這個伢子怕是有些恐水哩。」
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傢伙向來喜歡嘰嘰呱呱,怎麼一上了船,便突然安靜了。
扶他坐下之後,陳民國又立在船頭吹了一會兒風,這時碧波蕩漾,放眼望去只見穹廬之下澄江如練,這蒼茫的秋景相比起春江花月來,倒別有一番肅瑟之美,也難怪眼前這個名字里有着「春」的姑娘卻總說她有多麼的喜歡秋天了。
小船這會兒已經到了江心,因為坐了五個人,船又不十分大,吃水之後,側舷幾乎就要與水面齊平,這可把個張國泉嚇的面如土色,縮坐在艙內,一動也不敢動。誰知春陽膽子卻是極大,竟彎腰到了船的右舷,伸手去撈那一江的秋水,張國泉看在眼裏,更是目瞪口呆。
等到終於靠了岸,張國泉才總算能戰戰兢兢的站直了身體,直到下了船,雙腿還猶自打着哆嗦呢。
他暗罵一聲該死,早上來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說是為了杜絕某人不負責任的獨處,後面才發現早就有一個廖瑩瑩在了,早知如此,便不該來,也不至於搭上半條小命。更為重要的是,自己最愛的那點面子,在兩位佳人面前,恐怕早也蕩然無存了。
跟艄公約定好回程的時間後,走過一小段砂石灘涂,隨即開始登島。
張國泉稀里糊塗,跟在三人身後也不知走了多遠,總算恢復了些精神,才發現島上蒼翠幽僻,多分佈着灌木和藤蔓,以及馬齒莧這樣的草本植物,至於高大的喬木,倒是極為少見了。
行走在石澗和密林之間,島的氣息便愈發濃烈起來,石板路蜿蜒向里,也不知要將人帶往何處,雖只一河之隔,這島上卻儼然已是另外一個世界。
前面兩個姑娘一路歡呼雀躍,仿佛在她們的眼裏,島上的每一塊石,每一株草,那都是新鮮有趣的。張國泉卻有些百無聊賴起來,在後面嘀嘀咕咕的埋怨道:「這島上破破舊舊的,有什麼好看了?我們就應該聽那船家的,到了明春再來,那時候桃花也開了,梨花也開了,興許還能有些看頭。」
春陽笑道:「花有花的好看,破舊有破舊的好看,所以不論什麼時候來,總歸都是好看的。」
張國泉聽了,好笑道:「這是什麼古怪話,可不像正經人說的,只有那些文藝青年閒的過了,才會說這樣神神叨叨的怪話。」說着邁着大步已經來到了她的跟前,看他語氣神調,眼見是滿血復活了。
春陽隨手攏了攏鬢角的髮絲,輕笑道:「文藝怎麼了,文藝不好麼?」
張國泉便一本正經起來,只道:「不好不好,非常的不好,你知道麼,這年輕人可不能文藝,一文藝起來往往容易鑽牛角尖,悲悲戚戚的,自然沒了朝氣,你看看那位,是不是就這樣?」說着指了指不遠處的陳民國。
春陽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見那個男生背脊彎曲的弧度果然帶了些不合年紀的蕭索,不過張國泉卻不知道,正是這份似有似無的落寞,才最是讓她着迷。
於是春陽笑道:「有什麼不妥的麼,他這樣子也挺好的呀。」
張國泉問:「那你覺得我這樣子呢,是不是也挺好的?」說完擺出一臉的笑來,很燦爛,很傻。
春陽便只能捂着嘴樂了。
張國泉愁眉苦臉,然後又使勁的搖頭,:「完了蛋,果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竟有人不喜歡我這樣的,竟有人喜歡他那樣的。真是世風日下,審美降級,人心不古啊。」說完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來。
春陽被他逗的笑顏如花,還要再說些什麼時,上頭廖瑩瑩的聲音已經遠遠的傳了過來,:「喂,你們兩個在那嘀咕啥呢,快來這邊,這邊風景可好看了!」原來那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了石階高處的那座亭子裏了。
於是二人與陳民國都抬起腳步,往亭子那邊去。
走的近了時,見這亭子倒也不大,是間六角涼亭,只是頂部的琉璃已經斑駁,柱子上的油漆也掉了大半,露出裏面焦黑的木質來。
柱子旁邊的廖瑩瑩抬手指着遠處,沖三人興奮喊道:「你們看,那道大轉彎,可真是壯觀哪!」
正是赧水河道拐彎的地方。這時身處水的中央,身臨其境,恍惚間秋水長天的壯麗景色湧入眼底,竟似了那臨江的古人,幾欲乘風而去了。
也不知看了多久,聽到春陽幽幽問起:「你們說,這赧水河流了這麼遠,最終她要流到哪裏去?」
張國泉說:「往東百里則入資水,資水則入長江,長江則入東海,所以要說她最終的歸宿嘛,便是那無邊無際的大海了。」
春陽淡淡一笑,她說她將來也要像這赧水一樣,要走很遠很遠的路,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這時候河風吹起她那濃密的頭髮如一池海藻,像極了某個古怪的精靈。
陳民國問她:「也包括喀納斯麼?」
春陽說當然。
在三人還在談論着那個全世界的時候,廖瑩瑩卻把注意力放到了小小的亭子裏面,姑娘看到柱子上似乎被人歪歪斜斜的刻了不少的字跡,好奇之餘,便湊近了去看,一面看,一面不忘念出聲來,:
「某年某月某日,阿床到此一游。」
「羅沛,我還是忘不了你。」
「劉振一定會愛俏俏一輩子,寵俏俏一輩子!」
念到後面一句,姑娘又控制不住的笑了起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山盟海誓麼,只是怎麼看起來,總有些兒戲呢。
只是阿床是誰?羅沛是誰?劉振和俏俏又是誰?
顯然四人都無從得知了。
不過想必,那一定也是這個世界上與她們一樣真實的存在吧,只是換了一群人,換了一個故事而已。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