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年前,當炎黃子孫初露崢嶸,華夏文明沿着古老的黃河谷地開始幅展,農業便一直主導着這片土地的興衰,而由農業衍生的稅收,也當仁不讓的成為此方統治的基石,這種狀況即便是延伸至幾千年之後的新中國成立,依然如故。
在遠去的封建時代里,農業稅被老百姓稱為皇糧國稅,而在新中國成立之後,它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做「公糧」。一般來說,國家在夏秋兩季徵收公糧,而有些地區夏收較少,所以時間主要還是集中在秋季。至於徵收的地點,下落到幅員遼闊的廣大農村,無疑就是千千萬萬個鄉鎮級別的糧站了。
七河糧站,就是其中之一。
坐落着七河糧站的大高加村跟湘中其他許許多多的村落一樣,群山環繞,在夏季的夜裏,蟬鳴蛙叫不斷,顯得熱鬧,可一旦入了秋,則便蕭索寂寞的多了。夜靜謐,霧薄涼,但昨夜籠繞其間的秋霧只在早上的七點便被送糧的人群所撥開,大高加村已在一片喧囂聲中悠悠醒來。
來自七河鄉各個角落的百姓車水馬龍,麻袋、籮筐、板車參差錯落,擺成一字長蛇,排列在糧站前的黃土路上。而此時,距離糧站正式開門工作的時間,尚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若在以往,這個時候的譚站長其實多半已經打開了門,拖着一個掃帚在四處掃掃弄弄了,而偏偏就在最為忙碌的今天,大家反而卻還看不到他的蹤影。倒不是因為站長貪懶,只是因為他知道,一旦大門打開,便如同水庫開閘,到時候送糧的百姓如洪水湧入,震天價響的催着吵着收糧,可就壞了事了。他老譚倒不十分在乎早開工一個小時,關鍵在於幾個年輕的同事只怕還在被窩哩,自己一個人,可就要窮於應付了。
所以譚站長寧願躲在屋裏先喝兩杯熱茶,至於開門,可還沒到時候。
老陳家應交的公糧陳奶奶早已事先稱好,並用麻袋裝妥了,這日只等着民國挑過去驗收繳納就行。因為離得近,民國也並不十分趕早,只是掐着糧站上班的點出來,等行到村中的田壟路上時,正好碰到了挑着一擔籮筐的二娘。
民國素來知道二娘能里能外,是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子,所以並不意外,倒是二娘見着了挑擔的民國卻是愣了一下神,遂快步趕了上來,笑着問起什麼時候回的家,又問在二中學習生活可還習慣,民國一一答了,兩人邊說邊聊,往糧站這邊來。
從六子家的門前經過時,只見着那小粽兒坐在地上玩耍,倒沒見着秦家的大人,於是接着繞過糧站的側牆,方來到大門門口。這時的鐵門早已敞開,看到裏面人頭攢動,驗收的擠一簇,過磅的擠一簇,守在窗口前開票的又是一簇,嘰嘰喳喳,熱火朝天。
這時兩人雖然到了門口,卻並不能夠就此進去,外面可還排着長長的隊伍呢,這要敢公然插了隊,先不說糧站的人管不管,這群排隊的百姓用口水和唾沫恐怕也能淹死你。
兩人只能逆流向外,去尋這隊伍的尾巴,二娘看到這條長龍,也不禁抹起汗來,笑道:「原該六點便來這候着,便不用排這長隊了。」
民國一笑,與二娘一前一後,足足行了半里地,才總算來到了隊伍的盡頭。這時可以看到排在隊尾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家,他褶皺的臉上冒着細汗,顯然也剛放下挑擔不久。老人將一根扁擔橫在兩個麻袋上面,正坐着休息,這時眼光掃過逆流的二人,以為是吃了質檢員的癟,於是笑着打起了招呼:「怎麼的,不給收?」
二娘笑道:「倒不是,還沒能進去呢,正趕着來排隊,只是您從外邊來,我們卻是從裏邊來。」
老人心下瞭然,咧開嘴笑道:「娘兒倆原來是大高加村的呢,只是離這麼近,咋這早晚才來?」
二娘聽老人說成了娘兒倆,也並不分辨,只是笑道:「貪懶起不了早,倒比不了您老人家,老人家哪兒來?」
老人笑道:「十里山過來的,六點便離了家,一路上磨磨蹭蹭,結果弄到現在才到,終究是年紀大嘍。」
從七河的集市水打鋪再往南五公里就是十里山,那兒是秀娥的娘家,陳民國年幼時可不少跟着媽媽往外公家跑,只是後來秀娥的不如意惹得外公責恨女婿,也就一併不怎麼喜歡他的骨血,所以在秀娥離開之後,外公家如今也去的極少了。
民國這會兒聽說是十里山那邊的老人,又見跟外公差不多大年紀,倒覺得有幾分親近起來,卻聽到二娘接那老人的話道:「哎喲,您老可千萬別這麼說,十里山可是不近哩,我要是到了您這歲數,別說挑擔兒了,走個空路到這,怕也得費老勁兒了。」
老人聽二娘話說的好聽,忍不住笑出了一臉褶子,道:「確實是老嘍,不瞞您說,只讓老頭子再回去個三年五年,怕也要早到半個鐘頭哩。」
二娘與老人對着話,陳民國卻睹人思人,不由自主的仍舊想起外公來。他記得,在妹妹還沒出生的那幾年裏,每逢到了秋季,外公也會來這邊交公糧,每次交完之後,老人都順帶着要來看看自己的女兒,當然也不會忘了給外孫帶些糖果。只是不知道,外公今年是來了沒來。
正想着,民國眼角卻看到六子哥挑擔的身影從裏邊出來了,肩上的扁擔嘎吱聲響,被壓彎成不小的弧度。民國喊了一聲,六子方停下了腳步答應,又將扁擔換了肩,這邊二娘笑道:「六兒,怎麼今天有空來送糧來了,不出車?」
六子笑道:「哪有天天出車的?也沒那麼多貨拉。剛在屋裏吃早飯,聽粽兒說看到二奶奶出來了,這才急急忙忙的跟來,我滴個娘,看看這隊伍,都要排到大路口去了。」
二娘笑道:「可不是嘛,咱是離得越近,來的越晚,人家外面來的都已經到了前頭,我們這些村裏頭的,反而落到了後面了。」六子點頭說是,又道:「乖乖,不跟你們聊了,再聊下去我可真不知要排到什麼地方去了。」
民國和二娘往後一看,都是一笑,原來短短這會兒工夫,後面又已經接上了十幾人的隊伍了。
且說送糧的百姓口中頗有微詞的質檢員「小周」名字叫做周雙品,這姑娘中專畢業,今年才二十五歲,來自金石橋鎮,也就是金六公路北邊的盡頭。
雙品與老龐頭家的秋英同為知識分子,兩人又差不多大年紀,但她工作的年限卻要比秋英多出好幾年來。
原因很簡單,秋英在初中之後又讀了三年高中,四年大學,畢業之後才在二中做起了老師的工作,而雙品則在初中畢業後直接上了中專,中專只讀三年,之後便來到了七河糧站。所以算起來如果兩人同屆,理論上雙品應該要比秋英早投入工作三四年。
事實上,當周雙品七年前來到七河,接替因病離職的老質檢員的工作的時候,她才十八歲。這裏順帶提一嘴,雙品是在夏末秋初的季節過來的,那會兒暑假剛剛過去,如果她能再早一些,或許就能碰上剛念完大一的秋英,更或許還能吃上一杯六子和娟兒的喜酒。
年華易逝,花季的少女在這質檢員的崗位上一做,轉眼便已七年。
雙品沒上高中,沒上大學,但不要就以為她的成績不如秋英。事實上,當年的周雙品在整個金石橋鎮裏也是學霸一枚,比起七河鄉的秋英來說,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之所以選擇了中專,有家境不好的原因,也有特殊的歷史政策的原因。當時國家鼓勵專攻社會技能的中專學習,雖然文憑不高,但畢業後由國家統一安排工作,能早早領到工資,還是國家給的「鐵飯碗」,平心而論,說一句中專生是令人艷羨的存在,也是絲毫不為過的。
細放到雙品身上來說,糧站質檢員這個職務在當時也是風光無兩,絕對是名副其實的香餑餑。首先,糧站隸屬國家糧食部門,質檢員乃政府編制人員,正兒八經的「鐵飯碗」,吃國家糧;二來嘛,在計劃經濟的年代裏,老百姓賴以生存的物資皆早已被規劃,每一家每一戶每個月能分到多少油鹽糧米的額度,那都是算好了的,而糧站作為這項任務的實施部門,裏面的工作人員近水樓台,固然能謀得些實實在在的福利;第三,老百姓交糧便是交稅,是種地的農民必須履行的責任,而在當時沒有精準測量儀器的條件下,穀子裏雜質含量的判定基本靠看,濕度的鑑別基本靠摸,某種程度上,質檢員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糧食合格不合格,這關乎到他們一年中最重要的任務能否順利完成,箇中厲害,不言而喻,基於此,這個小小的職位能在百姓中獲得不小的地位與威嚴,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當然,質檢員這樣的高光時刻大體還要屬上一個十年,而到了本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隨着改革開放的持續推進,市場經濟大有全面接棒的跡象,但至少在目前,作為計劃經濟左膀右臂的糧食部門依然吃香。
時下是七河糧站最為繁忙的一個月,因為公糧直接關係到國家的經濟建設,對此,譚站長可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面對嘈雜紛亂的送糧大眾,這位年近五十的站長扯着嗓子在現場指揮調度,不斷遊走於驗收、過磅、入庫等幾個作業部門之間,腳下不落灰塵,竟是連喝口茶的工夫也是沒有了。
陳民國跟在老人後面往前挪步,這會兒終於是進了糧站的大門了,一抬眼,就看到前面一大片穀子黃黃澄澄,堆放在瓦棚之下,起伏綿延如漠北沙丘,煞是好看。幾個農民洋溢着歡笑,在入庫人員的指揮之下,正扯開麻袋往裏倒。空氣中可以聞到防蟲藥水的氣味,連同穀物的糠殼禾本之香混在一起,組成了糧庫里特有的味道,民國覺得很有些好聞。
前面十里山的老人已經解開了繩索,又把麻袋的口子拉的再大些,恭着身子站在那裏,正等待質檢員的驗收。
綁着馬尾的周雙品在驗收完上一個之後,更不待歇,只是嘴中微微呼出一口氣兒來,已是迎面走到。老人的心開始收緊,看到年輕的質檢員把手掌插入麻袋之中,老人知道,她這是在察測穀子潮濕不潮濕。雖自秋收之後,老人便在家日日翻曬,對於這樣的檢驗理應胸有成竹,但糧食「生死」現在全憑姑娘一句話,老人還是止不住的緊張起來。
不過周雙品臉上表情淡淡,行與不行,仍瞧不出一絲端倪。雙品把手掌抽出,又用鏟子撥開仔細看了看,倒見不着什麼糠殼雜質。原來這老漢早已不知在家搖了多少遍的風車,最後精挑細選,方留出來這百十斤最好的穀子今日上交,自然是雜質極少。最後雙品抽出一撮穀粒碾開穀殼,見那米粒白亮晶瑩,並無霉變蟲蛀的痕跡,才終於說了一聲:「過。」
這老漢卻如聽仙樂,舒展開那張溝壑深深的臉,口中連說幾句同志辛苦,方再度挑起擔兒來,沉甸甸的腳步往那瓦棚下面行去了。
民國看着老人癯健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這回倒不是因為外公的關係,而只是因為老人本身。作為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國家囑託給他的任務如今已經完成,老人今夜大約可以省些心,安穩睡個好覺了。
「民國,看什麼呢,袋子倒是給我打開啊。」威嚴的周雙品在看到大高加村里熟悉的面孔之後,臉上露出些笑來。
「啊,是,是。」陳民國慌忙解開了袋子,臉上有着微微的尷尬。周雙品笑了笑,依着流程檢驗,一時也隨口跟這個村裏的高中生聊上幾句,末了,又問:「你妹妹呢?」
原來當年周雙品來到這兒時,十來歲逐漸內向的民國並不好親近,倒是靜靜活潑可愛,又常來糧站這邊玩耍,頗得雙品喜歡,於是有事沒事便拿些糖果哄她,經年累月,倒很有些親近了。不過有趣的是,陳民國喊秋英做「秋英姐」,靜靜卻喊她做「雙姨」,雙品平白倒要高出一輩兒來了。
陳民國見問,遂笑着答道:「今日上學呢,早上還嘟囔着不願去學校,要跟我來,被我凶了一頓才老實了。」
周雙品噗嗤一笑,靜靜那小丫頭的調性,她如今也是知道的,說道:「看我最近這一天天忙的暈頭轉向的,倒忘了今天是周三了,」,姑娘這會兒放下手裏的穀子,又道:「不過民國,我看你這穀子別的倒還好,只是裏面空殼硬殼有些多,這樣,你去木風車那邊再搖兩遍,好了再過來找我。」
於是民國挑着麻袋往木風車這邊來,一旁磚牆上「嚴禁煙火」的字樣新刷了油漆,顯得格外醒目。旁邊兩個農民大叔手腳麻利,正搖的風車呼呼作響。
陳民國放下擔,起谷上斛,剛搖完一個袋子,沒想到二娘也過來了,聽她笑道:「正好正好,民國,順便也幫我搖一下,叫二娘占你一回便宜。」一面說,一面將籮筐挑過來放在旁邊,原來依着雙品的鑑定,二娘這穀子也與民國家的一般毛病,得再搖搖。
民國笑着說聲要得,其實接下來二娘負責上斛,他負責搖車,是一個各司其職、分工合作的局面,又哪裏有佔便宜的說法。兩人忙好之後找雙品再驗,結果自然是通過,等到稱完重拿到了票據,這一年的公糧任務,才終於算完成了。
排在後面的六子得知兩人都還算順利,心下便篤定起來,隨口對二娘笑道:「二娘,看來七河的糧站落在咱們大高加村里,終歸還是能有一點好處的。」
不料二娘卻瞪了他一眼,笑罵道:「胡說什麼,跟大高加村又有什麼關係?能收的自然便會收,不能收的,仔細接下來小周要你全拉回去,才知道什麼叫做好處了。」
六子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卻想起一件事來,轉頭問民國幾時回學校,民國說就在明天,六子便對他笑道:「那正好了,明天我要去一趟南面那邊的水泥廠,去拉些貨,正好可以捎你一程,不過時間有些早,八點就得走,你趕得出來不?」
搭六子哥的車的話,當然便可省下幾塊錢的班車費了,當的上他一兩天的伙食費呢,陳民國又哪裏用得着考慮,立馬開心答應下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