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忠這個人,李泰總感覺不太了解,彼此認識也算是不短的時間,但實際的來往卻並不多。
而且由於楊忠本身性格比較嚴謹沉靜,鮮少將情緒流露面上,社交上比較冷感,哪怕對其故主獨孤信也很少有什麼熱情的表達,同李泰之間那就更是乏甚交情可言了。
但儘管如此,李泰對於楊忠卻有種莫名的信任。這固然是有一部分獨孤信的原因,也在於他與楊忠第一次合作時的經歷。
那時朔方胡聯合離石胡大舉入寇,時任東夏州刺史的李穆被困廣武城,李泰奔援東夏州助李穆解困之後又打算聚殲入寇賊胡,當時致信西安州的楊忠,隨即楊忠便奔襲千里、用最快的速度抵達朔方戰場。
那一場合作中,楊忠迅速及時的出現,再加上其人臨戰時出色的指揮能力都讓李泰印象深刻。所以儘管跟楊忠之間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上的互動和志趣的契合,但李泰卻覺得楊忠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當然這所謂的值得信任是建立在彼此互惠互利的基礎上,楊忠對人對事有着自己的一套評判和做事標準。那次合作雖然很愉快,但是其人也並不熱衷在公事之外同李泰有什麼互動。
像是最近幾年,獨孤信將其隴右人事向陝北輸送來不少,途徑西安州時,楊忠也只是借道而已,並沒有涉入其中發生太深的利益糾葛。
當然這只是李泰自己所知,至於他跟獨孤信之間如何互動,那李泰就不清楚了。雖然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但哪怕是親兒子,也沒有現在就讓獨孤信回家養老、人事完全交割的道理。
總之,楊忠是一個原則性極強、很難憑着單純的利益或感情打動的人。個人能力如何就不必多說了,為人處世上楊忠是有着不近人情的一面,鮮少會有熱血上頭的情況發生,但是也不失仗義。
這一種迥然有別於通常鎮兵性情的性格也很好的遺傳給了他的兒子楊堅,只不過楊堅在其父冷靜自處的基礎上又更進一步,顯得有些涼薄。
當楊忠聽到李泰自表來意後,臉色頓時也微露驚變,旋即便又說道:「西河公運籌如此雄計,河內公知否?」
他此番發問便不再是看不起李泰了,而是想要確定李泰能夠調動多大的人物能量,並且確認一下這算不算他們的陣營任務。
李泰聞言後便搖了搖頭:「當下此事是我一人用計,若得施行那自然是大計雄圖,若不能行則就是少壯狂言。河內公久處隴右,對於江漢之間最新形勢也多有生疏,貿然討教只是滋擾。先將人事計定之後,再告不遲。」
楊忠聽到這話後便又皺起了眉頭,過片刻後才又發問道:「圖謀漢東,西河公並非首例,何以認定能成其事?而且還要分兵圖復關中。梁國雖然內亂,但其邊境諸方本就未有賓心恭服,梁國大義尚且都已經不足籠絡,西河公何以自信能夠收聚人情?」
李泰聽到這裏,眉頭便舒展開,心知楊忠還是動了心,否則便不會詢問這種根本性的問題。
說到底作為一名武將,戰場才是其人能夠盡情發揮所長、魂牽夢繞的舞台,結果如今動不動被放置在邊遠之地多年之久,哪怕其人再怎麼冷靜自守,心內想必也已經是寂寞難耐。
既然是要尋求合作,李泰當然也要拿出一個誠懇的態度。剛才他表示仍未將自己的計劃告知老丈人獨孤信,就是在表明雙方就此事開誠佈公談論,他也不會拿獨孤信來強迫楊忠答應。
於是他便將南梁如今的亂象和荊雍諸府之間的糾葛仔細講述一番,包括他已經在前期所作的各種人事鋪墊也都無所隱瞞,甚至連東魏方面或會出現的反應和應對都有考慮到。
楊忠對此也是聽的頗為認真,饒是他本身喜怒不形於色,在聽李泰講起於荊鎮所作種種佈置後,都忍不住驚訝問道:「我記得西河公入鎮方只一年有餘,便已經做了這麼多的事情?」
「既然相謀大計,總要開誠佈公。楊開府若是質疑所言有虛,可以入境深訪細察,但覺有假,隨時都可棄我而走!」
李泰聞言後便又說道,他在荊州所做的各種準備要比跟楊忠講起的還要更多一些,有的也沒有必要告訴楊忠。
楊忠聽到這話後便擺手嘆息道:「西河公既然講得出口,我便相信不疑,只是聞事有感罷了。諸如西河公如此勤勉於事,才算是真正的沒有虛度光陰,其餘諸類於此相比難免要自嘆蹉跎!」
李泰聽到這話後不免一樂,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楊忠如此直抒胸臆、將心中所感坦言出來,可見他的確是被冷落良久、寂寞難耐。
既然彼此乾柴碰上了烈火,那接下來自然是順理成章。楊忠在略作矜持、確定李泰並非突發奇想的盲目狂計之後,便也開始積極發表自己的看法。
雖然其人被閒置北州多年,但是一身才力並未荒廢。他早年在南梁僑居數年之久,舊在賀拔勝麾下時又追從獨孤信攻奪南梁下溠戍,那時便已經欲圖漢東,因此對於漢東地理形勢也都頗為熟悉,提出的意見也都不是誇誇其談的空泛之言,全都言之有物,對李泰的漢東攻略進行了很大的細節補充。
至於漢中方面,由於楊忠本身並不熟悉,所以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但其實李泰對於漢中的滲透較之還只能在門外徘徊的漢東要更深入,之前之所以不直接向宇文泰進言攻略漢中,一則目標太多容易分散中心,二則他本來還不打算這麼早將漢中提上日程。
畢竟如果出兵進行了正式的武力征服,那麼漢中就屬於西魏領土的一部分,很多事情再想操作便不像之前那麼方便。
不過宇文泰這個臭黑獺完全沒有用人不疑的度量,居然派趙貴去荊州查他底細,為了掌握更大的話語權,李泰也只能臨時做大計劃、加重籌碼,把漢中也列為今次的軍事行動目標之一。
他之所以拉上楊忠,除了楊忠本身的履歷才能之外,也在於他們都與獨孤信關係密切。
如今獨孤信進位柱國,起碼是在名義上獲得了同宇文泰分庭抗禮的地位,如今獨孤信一系的人做出這樣一個宏大的作戰計劃,宇文泰如果否決不議,那可就有點派系鬥爭的味道了。
雖然如今國中軍政大權俱總霸府,但並不意味着其他人就全無能量。
更何況如今太子元欽跟他丈人唱反調的態度越來越顯露出來,屆時越過霸府給予李泰授命,那麼無論這件事成不成對霸府權威都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後果要比王思政擅自出兵那次嚴重得多,是直接從根上進行人事分裂了。
當然李泰也不是就此便要同霸府唱反調,他沒有聯絡丈人而是直接跟楊忠商量,就是給這件事留下一個餘地。
只不過無論再怎麼回圓,這件事本身都是有點脅迫宇文泰的意思,可能會讓宇文泰心裏不爽,估計比李泰做獨孤信女婿那次還要更嚴重。
但李泰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搞事業,而不是安心做一個讓宇文泰爽的霸府弄臣。事業規劃上有了衝突,當然按我的節奏來,只要對咱們關隴整個大盤有利好,你不爽你忍着唄。總不能你不爽我就退回去,那一輩子都在這窠臼里突破不了。
這種程度的觸犯,只能說自此以後李泰不再是一個任由台府擺佈的小爪牙,彼此之間應該切換一下相處的方式了。如果宇文泰因此就怒不可遏,那基本上霸業也就到頭了。
在同楊忠夙夜不眠的計定此事之後,李泰便也未再於此久留,上午補了一個短覺,吃過午飯後便率領部屬們又匆匆返回洛川等待迎駕。
這一次總算是沒有再出什麼么蛾子,到了五月初,太子元欽和大行台儀駕並隨駕出巡的一眾文武臣員們一路北進、抵達了洛川。
正如李泰所言,得益於他沿途妥善的安排,這次出巡眾人也都頗感愜意。入駐洛川防城稍作休整之後,太子便提議前往左近的師佛大寺游賞一番。這座北州名剎名聲也早已經傳到了長安,並在去年巡佛像禮中拔得頭籌,因此也頗受京中時流們的追捧。
於是一眾人又浩浩蕩蕩的隨從太子前往師佛大寺一觀,由於這座寺廟所面對的受眾本就是比較粗俗的稽胡群眾,跟他們講什麼佛法義理沒啥效果,故而專從視覺用功,宏大的寺廟建築、精美的佛陀造像以及遍佈寺中各處的經變圖繪,全都讓人流連忘返、倍感驚奇。
李泰作為這所寺廟的籌建者,這會兒也被安排跟隨在太子和大行台身後負責講解寺廟的淵源故事。
太子本身便是一個佛教徒,對於這所風格有別關中諸名剎的寺廟很感興趣,當聽到還有羈縻籠絡稽胡部眾的現實意義後,他便不由得更感驚奇,索性直接拉起李泰的胳膊向他細問起來,言語神態對李泰滿是欣賞誇讚。
李泰已經不是第一次受到太子的禮遇籠絡,雖然每每相拒令太子憤懣不已,但卻架不住他聲勢越來越壯,儼然已成國中後進第一人,對於太子而言簡直就是一個得不到但又撓人心肝的小妖精。
宇文泰瞧着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對自己的心腹多有露骨拉攏,心情也頗感不爽。這份鬱悶一直持續到寺廟主持弘義法師率領眾僧入前迎駕,並且按照李泰的吩咐表示願意捐輸人力物力為台府宏建邸堂。
宇文泰聽到和尚們的奏告後自是大感喜樂,不只是台府得以擴建的現實利益,更在於這些沙門所表現出的恭從態度讓他深感滿足,對於弘義法師等自是諸多讚賞。
反觀太子則就興致驟降,甚至就連寺中最富盛名的萬佛寶殿都懶於觀賞,直接喝令群眾離開寺廟返回防城。
李泰在一旁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就算這些沙門不值得他稍作矯飾,但畢竟還有同行的宇文泰和文武眾臣,情緒如此外露,多少有欠氣度。
不過他也終究不是太子,不知其人所感受到的困境細節和應對之計,或許在太子看來憑着這種喜怒無常的使性子能夠增強其存在感和話語權。
一行人在洛川短留兩日、人馬餵飽之後,便繼續向北而去,前往河套重鎮夏州統萬城。
其實左近的西河郡與西安州鹽池等地由於開中法的實施,內政發展也都甚有看頭,但內政並非此番出巡的重點,估計宇文泰也不樂意讓太子了解到更多邊州政務詳情,故而都沒有安排這些地點。
夏州刺史宇文貴早已經率領左近州郡文武官員並境內豪酋部眾們於州境等候,作為河套地區最為重要的軍事重鎮,再加上大行台執掌關中大權時曾經親自坐鎮此方,此番故地重遊,可謂意義非凡。
原野上旌旗招展、陣伍綿延,前來出迎的邊鎮將士與豪酋武裝一眼幾乎望不到邊界,畫面可謂是雄闊有加。足足五萬多名人馬鎮戍此間,可謂是西魏立國以來此間軍勢最為雄壯的時刻,哪怕宇文泰舊鎮此間時都遠遠不及,畢竟那時的他還僅僅只是賀拔岳麾下一名部將。
隨行群眾們眼見到統萬城軍勢如此雄壯,也都不由得深感振奮與慶幸。
他們還記得大統初年此間幾乎是全無防備,無論是隴右河西的叛眾又或者東魏高歡的人馬全都能由此暢行無阻,柔然更是頻頻循此而進、叩邊滋擾,使得關內群眾寢食不安,唯恐睡夢中賊軍便衝殺而來。
如今夏州軍勢雄壯、武備充足,總算讓關中北境得以安定,關內群眾們也能得以安枕無憂。
夏州軍備如此雄厚,固然是由於坐鎮此間的宇文貴經年治理,其人本就夏州豪酋,多受群眾擁戴,坐鎮鄉土數年之久,使得夏州軍力激增。
但除此之外,另有一人功不可沒,那自然就是提出開中法以維持邊軍用度開支的李泰。單就眼前群眾所見大軍,起碼有三分之二的給養都是仰仗以西河郡為主的一眾陝北屯田區所供給。也正是因為彼此聯繫緊密,宇文貴的兒子宇文善才追從李泰前往荊州任事。
不過宇文泰不太願意暴露夏州養軍的秘密,凡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保持一定的神秘性才會具有強大的震懾力。如果凡事都展示的太清楚,讓人一望可知,難免就有失敬畏。
所以在巡視過夏州軍事之後,可以明顯感覺到隨行群眾們望向大行台的眼神更增敬畏。
他們大多數人只知道台府近年來不斷的整頓軍伍、大閱練兵,看似是用功不淺,結果之前河陽一戰卻仍拉的那麼徹底,如今對於受困於潁川的王思政所部更是直接冷處理。
正當覺得台府乏甚底氣、大行台治事也不過如此的時候,卻又發現原來大行台竟然已經不動聲色的在夏州養出這樣一支規模龐大的精軍,心中自是敬畏又欽佩,只道自己計量短淺、難窺大行台的深厚城府。
所以宇文泰並沒有刻意提及開中法養軍的內幕,只是對宇文貴這個直接的負責人大加嘉獎,至於李泰也就只能繼續做一個幕後英雄。
李泰對此倒也不甚在意,他本來還比較擔心西河郡徹底的暴露在時流眼中,群眾矚目之下或許會暴露出一些不足的地方,又或者遭到嫉妒非議。如今直接被刻意的模糊過去,倒也正合他的心意。跟些許虛名榮耀相比,無疑是實實在在的利益才更動人。
更何況,眼下的他也無暇關心這些小事,心裏正盤算着等到出巡隊伍抵達綏州他的地盤便進奏他的漢水攻略,跟宇文泰攤攤牌,屆時宇文泰就算不想答應也得掂量掂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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