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還在繼續。
門裏門外,兩個世界。
裏面,羅浩在做胸外心臟按壓;門外,「去世」的患者像是一塊腐肉似的,引起了無數蒼蠅的注意。
「找先生了麼?」
一個身穿西裝,表情猥瑣的男人湊到患者家屬身邊問道。
「啊?」患者家屬一下子愣住。
「我聽醫生說我說話比較直接,你別生氣。」西裝男的臉上露出「熟練」的笑容,笑容溫和中帶着撫慰,還有一絲絲的悲傷與憐憫。
「人要是沒了,得提前準備啊。要不然,忙手忙腳的,老人下去別吃了虧。」
這話雖然不好聽,但卻一下子命中了患者家屬脆弱的地兒,老太太本來迷茫着,但聽到西裝男的說辭,開始嚎啕大哭。
「你是?」患者的兒子拉着西裝男往出走。
「我是對面壽衣店的,咱省城幾個著名的先生和我家都有聯繫。」西裝男見男人肯和自己單獨談談,知道這筆買賣已經落到口袋裏,心生喜意。
「人有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你別傷心。」西裝男勸道,「不過我提醒你幾句,要趁早做準備。人要是好了呢,咱也不收錢,跟着你們高興;人要是沒了,穿衣服可有好多規矩,咱得讓老人家走的風風光光的。」
「現在說是封建迷信,但咱老祖宗這麼多年傳下來的規矩能一點道理都沒有?你說是吧。流程很複雜,一般人搞不懂,還是得先生來。
總之呢,讓老人走的安詳,這才是最重要的。」
患者的兒子連連點頭。
「要多少錢?」患者的兒子問道。
「害,我們收費肯定是咱們這面最便宜的,不可能占你們家的便宜。」西裝男語焉不詳。
「我們店開了小三十年,口碑特別好。」
「這不是封建迷信,是民俗。」
西裝男不斷地解釋着。
患者的兒子也有點懵,家裏驟然遇到大難,還真是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到。
他腦子裏混混僵僵的,幾乎無法思考。
「我們這兒先生分很多種,有普通民俗先生,也有道爺,你看伱選哪一種?」
「道爺?」
「是啊,但道爺來的話收費肯定要貴一點,這你知道。」西裝男開始誘導,「可是呢,一分錢一分貨,人家道爺是專業的,平時根本見不到,人家都是面對高端人群。」
「啊?」患者的兒子怔了一下。
「先生,吃陽間飯,看陰間事。有些人生辰八字偏弱,容易招惹邪祟,陰陽先生可禮送出門。有些人天生體弱多病,容易邪祟上身,先生可消災解難。」
「這種專業上的事情,我建議交給專業的人來辦。」
「你也知道,最專業的肯定是」
西裝男沒說完,忽然跑來一個身穿中式對襟上衣的男人。
「老郭,你幹嘛呢!」那人一邊跑一邊怒喝。
「幫人行善呢。」西裝男的表情一冷,但又有些難以掩飾的得意,「老人家馬上就不行了,他家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幫着讓老人家入土為安。」
「你他媽的敢翹我的活兒!」中式對襟男怒斥。
「你的?!」
「我十分鐘前就說過,回去取資料的功夫被你偷了家。」
患者的兒子更加迷糊。
眼睜睜看着西裝男和中式對襟男爭吵起來。
當着患者的兒子的面,他們還有些收斂,只是相互惡狠狠的瞪着對方,夾雜着一些污言穢語。
之前和患者的兒子說得那些似是而非的民俗早已經不見,仿佛兩條食腐的鬣狗在「喝喝喝」的對視,隨時都會撕咬起來。
但他們之間也有默契。
患者還沒死,也就沒到生死對決的那一刻。
「患者家屬呢?」區醫院急診科醫生走出來,大聲喊道。
「這兒,這兒。」患者的兒子連忙跑過去。
兩個人也跟在後面,聽聽究竟。
「患者情況不好,已經不行了。」區醫院的急診科醫生嘆了口氣,滿臉惋惜的說道,「我們還在搶救,但搶救回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你這面準備一下後事。」
聽到準備後事,兩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雪亮雪亮的,就像是十天八天沒吃東西的餓狼。
「我家專業,能請」
「老郭,是我先來的,你別不講規矩。」中式對襟男一把拽住西裝男的衣服,把他薅回來。
「砰~」西裝男更是直接,揮拳砸在中式對襟男的臉上。
「你他媽的敢動手!」中式對襟男怒罵,隨後也一拳打在西裝男的胸口。
兩人撕打起來。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皺眉,上前拉開兩人。
「你倆要打架出去打!」
畢竟要靠着醫院吃飯,兩人誰都不願意得罪急診科醫生,相互推搡着往出走。
在走廊的盡頭,兩人拳打腳踢,兇狠異常。
下午的暖陽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卻沒有了溫暖和煦,兩人宛如惡鬼。
其他就診的患者、患者家屬遠遠的看熱鬧,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有些擔心,打電話叫保安來維持秩序。
這倆殯儀店的人是死是活不重要,別碰傷了其他圍觀群眾才是第一要務。
急診科那總是有殯儀店的人逡巡,偶爾和急診內外科醫生聊兩句,像蒼蠅一樣煩人。
他們之間是競爭關係,但從前大多是打打嘴架,沒想到今天還真動手了。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有些惱火。
今天真是運氣不好,遇到一個怎麼按都按不回來的急診患者,殯儀店的人還為了搶「生意」在醫院裏打起來。
十多分鐘後,兩邊都喊了人。
一邊五六個年齡各異的男人,雖然手裏沒拿着武器,但光是人數就讓其他人不寒而慄。
這幾個人把中式對襟男按在地上摩擦,字面意義的按在地上。
可能是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他們並沒傷人。
西裝男得意洋洋的看着中式對襟男,「知道厲害了吧!趕緊給老子滾出區醫院,以後這面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
「你他媽敢動手,我去報警!把你們都抓起來!!」
「打你的人是我,你有個屁的傷,而且咱倆屬於互毆,區醫院的監控好用着呢。你要是不嫌麻煩,我陪着你,一起進去蹲十五天,無所謂。」
西裝男一臉得意。
只要掙錢,只要能打擊對手,進去蹲十五天還真就無所謂。
掙錢麼,不寒磣!
再就看着小子不順眼,今天對他飽以老拳,真心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你放開我!」
「你滾不滾?」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無奈的看着他們。
好消息是兩面似乎都有分寸,不能鬧出人命,也不會打的頭破血流,最後倒霉的是急診外科醫生。
而區醫院的保安只是在外面維持秩序,並沒有要拉開動手兩方人的意思。
保安麼,沒有執法權,動手也要吃官司,最近這些年保安們也越來越苟。
整個急診科亂糟糟的,讓人頭疼欲裂。
幾分鐘後,一個人走進來,穿過人群。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愣住,他注意到來的人看着很普通,但他的脖子和腦袋一樣粗,耳朵上菜花狀凸起是那麼的顯眼。
咦?
外援來了?
剛來的男人伸手拎起其中一個人扔出去。
那人根本沒反抗,或者是在絕對實力的碾壓下根本沒機會反抗,就被扔到一邊。
後背撞到牆上,腔子裏發出「砰」的一聲。
被按在地上的中式對襟男頓時囂張起來,「你他媽就仗着人多,來呀,看誰怕誰?互毆就互毆,你不怕進去,我還怕?今兒生意也不做了,咱就打到底!」
「小帥,給我往死了打,出事兒算我的!」
「揍他們,往死了揍!」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一下子傻了眼。
他連忙準備撥打報警電話。
事情已經超出控制,眼看着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去把毒麻藥都保存好,別讓人趁亂給順走了。」區醫院急診科醫生叮囑護士。
「好好好。」護士抓緊時間去保存毒麻藥,也不看熱鬧了,抓緊時間把自己藏好,別受到波及。
後來來的矮壯男人一把將中式對襟男從地上薅起來,看樣子也沒多少尊重。
他沒按照中式對襟男的「指示」去做,而是把人分開,冷冷的掃了一眼眼前的人。
眼神冰冷,帶着一股子殺氣,宛如實質。
幾個熱血上頭的男人瞬間冷靜下來。
「去揍他們!」中式對襟男大吼道。
但矮壯男人沒動手,而只是靜靜的看着。
「加錢!加錢!!」中式對襟男憤怒的罵道。
「吵什麼吵!」
就在這時候,急診搶救室的門被推開,陳勇走出來,掃了一眼在場的人。
「嘛呢這是!」
陳勇的氣場不足以壓制全場,可區醫院急診科醫生猛然看見急診搶救室里的監護儀上的圖形。
竇性心律,沒人按壓。
我艹!
好了?
不可能啊!
「沈主任,外面打架,您別被傷到,我來就行。」陳勇攔住沈自在。
「沒事。」沈自在經驗豐富,看向區醫院急診科醫生,「是殯儀店的人搶生意打起來了麼?」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茫然的點了點頭,眼睛死死的盯着心電監護上的波形。
竇性心律,很穩定,和自己想像中截然不同。
「人已經救回來了,讓他們散了吧。」沈自在有些不高興的看了一眼打架的人,「什麼東西,人還沒死呢,你們就想開席?」
「等等!」區醫院急診科醫生連忙拉住沈自在。
「沈主任,患者活了?怎麼活的?」他驚訝的問道。
「現在看暫時沒事,你們這兒的條件不行,叫120急救車,去醫大一。」沈自在道。
我艹!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驚訝。
自己判斷患者必死無疑,怎麼就沒事了?不可能吧!
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怔怔的看着在急診搶救室和患者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的羅浩,足足1分鐘過去了,患者的心電依舊是竇性心律,律齊。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也清楚那個年輕醫生是怕患者因為用了溶栓藥,有腦出血的傾向,所以和患者聊兩句,隨時觀察意識。
但!
好像自己出門前患者已經死了,連兩家殯儀店的人都為之打了起來,怎麼不到半個小時人就好了呢?
雖然不是完全好,可他能和醫生對話,證明已經
區醫院急診科醫生腦子更亂,一片空白。
「小孫,去打電話要轉運。」沈自在見區醫院急診科醫生不說話,只是怔怔的看着裏面,心生得意。
別說是區醫院的急診科醫生,自己都沒想到竟然真的能把患者救回來。
當時是什麼情況,沈自在親眼目睹。
溶栓藥推進去,又按壓了不到20分鐘的時間,患者就再也沒出現過室顫。
而隨着肺動脈血栓被溶掉,患者的意識也漸漸恢復,看樣子應該沒有長時間腦乏氧的後遺症。
真特麼神了!
沈自在的學生孫醫生也愣神中,沈自在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打電話叫轉診!」
「哦?哦!」孫醫生連忙應道。
他撥打120急救電話,和120急救中心說明情況,要區醫院的急救車轉診。
回來後,目送着患者被抬上車,孫醫生還是滿心錯愕。
「老師,人怎麼就活了呢。」
「還記得你上學的時候我說過一句話——醫生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還要大。」
「」孫醫生愣住。
他倒是記得沈主任說過這麼一句話,但當時孫醫生並不認可。
別說是當時,哪怕在今天之前,孫醫生也都不認可。
現在,孫醫生有些信了。
「嘿。」沈自在嘿了一聲,也頗有感慨。
「沈主任,我跟車回去。」羅浩隨着平車一起走,要跟120急救車一起走,路過的時候想要把307的鑰匙扔給陳勇。
可下一秒,羅浩停住,把鑰匙交給沈自在。
「沈主任,麻煩您把車開回去。」
「哦?」
「陳勇有路怒症,別讓他開。」羅浩微笑。
轉身,羅浩看見那個矮壯的男人。
「是你?」羅浩記得他耳朵上菜花狀的凸起。
沒想到竟然在區醫院遇到了這位。
男人也愣住,看着羅浩。
羅浩掃了一眼,馬上明白髮生了什麼。
「沒傷人吧。」羅浩淡淡問道。
「沒。」
「哦,這面的活兒有問題,我要報警,你去裏面解釋。出來後要是想找個正經點的工作,給我打電話。」
羅浩說着,伸出手。
男人微微一愣,但下一秒把手機解鎖,交給羅浩。
羅浩按下自己的電話號,響了一聲後把手機還給男人。
「貴姓?」羅浩一邊問一邊看着平車。
患者家屬在和患者說話,情緒有些激動。
「王,王小帥。」
「小帥啊,有小美麼?」
羅浩隨便開了個玩笑,便大步追着平車,拉開患者家屬,說明患者現在需要靜養,不能情緒激動。
沈自在目送羅浩離開,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濃。
「老師,這」
「我說醫生和醫生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都要大,你信了麼?」
「」
「很多事兒你不知道,我給你講講,也順便歇一歇。」沈自在四周看了眼。
「去我病區吧,老師。」
「不了,在外面抽根煙。」
沈自在慢悠悠的走出急診科。
春風料峭,沈自在剛摸了一下口袋,一盒九五之尊就出現在眼前。
「沈主任,抽我的。」陳勇把煙遞過去。
「呦呵,檔次夠高的。」
「平時接了點私活。」陳勇笑眯眯的給沈自在把煙點上。
沈自在知道陳勇是某相親平台的vvvvip客戶,這事兒還是聽護士長說的。
能在相親平台掙錢,這是本事,而且是8小時之外的事兒,所以他也懶得管陳勇,而是和孫醫生說到,「你們這夠亂的。」
「平時不這樣,幾家殯儀店的人好像私下裏有交流。今天不知道怎麼弄的,還打起來了呢。」
「這就是掃黑除惡給鎮住了,從前你沒見過。」沈自在想起自己剛上班時候的崢嶸歲月,言語有些低沉,「那時候醫大一周圍的殯儀店早都打出來了。」
「打出來?」
打起來和打出來雖然只有一字之別,但其中的意思卻天差地別。
「字面意思。」沈自在解釋道,「醫大一,省內頂級三甲醫院,每天救活多少人?每天又死多少人?對很多人來講這都是生意!」
「死人的錢好賺,利潤豐厚。當年有類似的人跟我說,介紹一個,只要在他們那消費,給我拿300的提成。」
「我去,老師您那個年代300不少了。」
「我工資是一個月450,人家直接給我300提成,你說呢。」沈自在笑道,「這幫人我不得罪,卻也不聯繫。他們都是打出來的,想要佔據醫大一院的生意,他們幾家私下裏約過幾架,據說還死過人。」
「這麼厲害?」
「前些年,齊魯的一個老專家被黃牛給捅了,記得這事兒麼?發生的時候你還在上學。」
「記得。」
「和這幫吃死人飯的一樣,黃牛也是生意。」沈自在道,「但黃牛屬於高端活,吃起來更香,盯着的人也更多。黃牛之間的爭鬥也更殘酷,具體我就不知道了。」
「」
「」
孫醫生和陳勇都沉默下去,他們沒想到靠着醫院吃飯的這夥人竟然彪悍到如此地步。
「沈主任,我聽說過。」孟良人道,「最近這幾年短視頻流行,有些帶人看病的中介靠着短視頻興起。」
說到這裏,沈自在的臉色忽然有些不好看。
孟良人馬上閉嘴。
陳勇意識到哪裏不對,給了孟良人一個眼神。
兩人眼神交流,陳勇暫時把好奇心壓了下去。
「今天小羅是真牛逼!」沈自在道,「考你們,今天羅教授做了什麼?」
「作死。」陳勇道。
「展開講講。」沈自在方才臉上的異樣神情一閃而過,馬上恢復正常。
「羅浩也沒確定診斷,患者也不支持做各種檢查。所以羅浩用床旁b超掃了一下,初步診斷是肺動脈栓塞,在患者1個月前有自發性腦出血的禁忌症情況下,給患者用了溶栓藥。」
「這不是作死還是什麼?也就是他運氣好。」
說着,陳勇挺了挺胸,趾高氣昂。
沈自在有些不解,本來是羅浩展現診斷以及決斷的一次搶救,陳勇牛什麼牛?
「運氣好,是實力的一部分。」沈自在沒有譏諷陳勇,而是順着陳勇的話說下去。
羅浩醫療組的人實力不簡單,連陳勇這種看起來不靠譜的醫生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自己的學生孫醫生,已經是區醫院的介入科副主任,現在還一頭露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沈自在嘆了口氣。
「吃菜吃素,當官當副。」沈自在自嘲的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孟良人表情微動,陳勇卻不知道沈自在說的是什麼意思。
「小羅這是治病救人,冒一定風險也是值得的。」沈自在說完,嚴肅的告誡道,「有些事兒小羅能做,你們絕對不能照着做,記住了麼?」
孫醫生訕笑,「老師,我哪敢。患者家屬花了一萬多塊錢,人要是救不回來了,還不得大作大鬧?」
大作大鬧?
沈自在笑了笑,羅浩用了不能用的藥,遊走在違規的邊緣把患者撈回來。
這已經不能用醫者仁心來解釋。
真是不知道羅浩腦子裏想的是什麼,別說是孫醫生,把自己放上去和羅浩一比,真心狗都不如。
那患者不說診斷能不能明確,即便是自己知道他因為肺動脈栓塞出現呼吸循環驟停,在現在醫患糾紛的大背景下,自己也不可能冒着被投訴甚至被判定醫療事故的前提下救人。
但小羅就是敢。
他不光是敢,而且還不出事兒。
一根煙沒抽完,警車趕過來。
沈自在沒去看那兩伙「爭奪」死人的殯儀店的人被抓走,而是掐滅了煙,直奔着羅浩的307走過去。
「小陳,你有路怒症?嚴重麼?」
「沒有,別聽羅浩瞎說。」陳勇反駁道,「我就是不習慣開手動擋的車,鬧心。」
沈自在笑笑,上車,打火,踩離合,給油。
老破的標誌307隨着沈自在給油發出轟鳴,沈自在一下子愣住。
這特麼是標誌307?!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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