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同財一走,李老太太便立馬止住了哭嚎,擦了擦眼角好不容易擠出的淚點,等她再撂下衣袖,已經是呵呵笑的樣子了,誇讚夏荷道是:「夏荷就是聰明,這招妙得很,一直叫金寶這麼病着,難不成他們還能來搶人不成?」
夏荷卻道是:「可病了總得請大夫,唱戲更要唱全套嘛。」
才剛李老太太也不過是盛怒之下,一時沒了理智,才會想摔門的,落在外頭瞧熱鬧的人眼裏,倒像是他們家沒了理。如今已經平復了下來,不必夏荷再提點,她也能想得周全,一揮手,道是:「就說是送金寶去鎮上看大夫了,大夫說得隔三岔送去瞧瞧,老太婆我不忍他來回折騰,就讓林家的帶着金寶住到鎮上去,病好了再回來。」
&是要……送我們家去住着?」夏荷想過來了。
李老太太點點頭,道是:「唉,最好還是夏荷你帶着金寶去,不過你這兒還有事要忙活,讓林家的去吧……」
夏荷瞧了瞧金寶,又瞧了瞧外頭的院子,兩頭都不想丟。
小金寶原本在被窩裏裝病,聽祖母和姨舅舅在說些奇怪的話,似乎牽扯到了自個兒,他那一雙眼珠子便滴溜溜在轉,琢磨了一會兒後,小心地出了聲:「姨舅舅,咱們要住到哪兒呀?」
&舅舅帶你回你外祖家住,好不好呀。」夏荷問。
金寶偶爾也會在張家留宿,不過大多只住一天。但金寶總覺得,這回似乎不是在外祖家暫歇一天那麼簡單:「要住多久呀?」
&到……你父親回來吧。」夏荷想了想,沒敢說要住到明年一類的,免得把金寶嚇唬着。
金寶想了想那個常年不着家的父親,縮了回去。外祖家院子寬敞,跑得開,但外祖會逼自己識字,不去不去。一瞧一旁老太太不舍的模樣,金寶忙去撒嬌:「祖母,金寶不想離開祖母。」
&寶乖,這是為了你好,不然金寶會被壞爺爺抓走的。」李老太太嚇唬起小娃娃來。
金寶害怕起來,開始猶豫了。是要識字呢,還是要被壞爺爺抓走呢?
李老太太見金寶怕了,便去問夏荷:「怎麼,夏荷你想帶着金寶走?那玉米可怎麼辦……」
&多來回跑幾趟便是了。」夏荷挺起胸脯,拍了拍,以顯示自己的身板硬朗,「反正也得給人做做樣子,常往家裏跑,給老太太您說說金寶的情況。」
&這可苦了你了。」的確是個好法子,但夏荷可得被累得不輕。李老太太一時也沒更好的主意,忽然想起了什麼,拍板道是,「林家的,你帶些銀子去鎮上,給家裏打套車,再買匹馬。」
這年頭的畜生可值錢了,尤其是馬,即便是對於李家這樣的殷實人家而言,買馬可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更何況素日裏也用不到,不然李家也不會一直租用李老四家的驢。夏荷愣了愣,沒想到李老太太會這麼說。他忙阻止:「真的不必,我吃的多,有力氣,能塞過馬,沒問題的!」
&這也不是單為了你。慕哥兒下回趕考可是要去梁京,那麼遠,還得帶着你,我這做娘的不捨得讓你們兩個走着去,但雇馬車要雇上整年的話,還不如買划算呢。」李老太太道是,「大不了等你們從梁京回來,咱們再賣了便是。」
夏荷聽罷,想李家上一輩可有兩個趕過考的呢,都是老太太操持的,想必她的主意沒錯,應該不是隨口應付他,便答應了下來。
不過買車買馬總還需一段日子,今日還得去借用李老四家的。林嬸跑去找李老四借驢車,李老四得知金寶病了,還特地道是車讓他們儘管先用,給娃娃看病要緊,要是放心不下家裏的老太太他們家還能去幫忙。
夏荷擺出一臉焦急的模樣來,讓林嬸抱着金寶坐到車篷里去,他自己趕車。駕着車回了張家,家裏頭蘭娘正在呢,眼看着自家小兒子抱着金寶回來了,頗有些奇怪:「怎麼今兒個竟回來了?」
&來話長,娘,先叫林嬸用下廚房吧。」夏荷道是,金寶還惦記着夏荷答應他的,瞞過了李同財要給金寶吃好吃的呢,這都念叨一路了。
&去吧。」蘭娘也暫且不問緣由了,先倒了杯水給夏荷,讓他先歇歇腳,然後又送了杯去給林嬸。
等再回到夏荷這兒,蘭娘問道:「你們今日可急着趕回去?」
&明日再去把車送回去吧,順便看看我的地。」夏荷撇撇嘴,「金寶暫時在咱們家住上個把月,慕哥不在家,金寶在那兒不安全。」
&有什麼不安全的,他親祖母在呢,家裏頭叔伯也不缺。」蘭娘笑了出來,覺得夏荷這話說得可笑。
夏荷撇撇嘴,只好把金寶的親叔公的算計一一道來。
蘭娘皺了皺眉:「倒沒想到,這麼一個小村子裏,依舊藏着這種腌臢的算計。」旋即一拍桌子,蘭娘道是,「儘管讓金寶住下吧,咱們這兒偏得很,我就不信他們還能摸到這兒來。」
不過沒想到的是林嬸卻不肯住下,給金寶做完了吃的,她抹了抹汗就要走,道是:「老夫人一個人在家呢,我哪兒放心得下。小少爺這兒倒有你們家照顧。」
夏荷想趕馬車送她,但林嬸不讓,道是夏荷今後有的是力氣要出呢,今天先好好歇着吧。於是蘭娘和夏荷只好瞧着林嬸走了。
等張十一回來,蘭娘便把李家那事兒學給了張十一聽。
張十一聽罷,搖了搖頭道是:「那李同和可白瞎了他這名字。」
打發蘭娘去給夏荷收拾屋子,張十一則是神色古怪地瞧着夏荷。
夏荷被張十一定得頗有些發毛,問道是:「爹,你瞧我做什麼?」
&本想讓你趕在李慕前,早日動身趕往梁京的,但眼下可不是好時機啊,想必梁京要亂上一陣子。」張十一道是。他自打知道李慕要晚考三年,便算着這個主意,如今卻頗有些猶豫。
夏荷頗為奇怪:「為什麼要早走?我跟慕哥一起走便是了,路上還有照應。」
&你倒是想的簡單,有沒有算過,你那方子,就算是獻上去,人家也得花一年功夫去試一試這東西是否真的像你說的那般有成效。就這個功夫里,你那慕哥,早就進殿試了。」李慕那點兒算計能瞞得過夏荷,倒沒瞞過張十一。張十一如今向夏荷點明了這一點,夏荷一怔,半晌沒說出話來。
果然慕哥還是不希望他去以身犯險的啊。夏荷心裏頭有些甜,卻也有些澀。
他掰着手指數了數年數,若是李慕晚三年去會試的話,他倒是來得及,就怕那皇帝老兒駕崩得太及時,明年沒了,後年開恩科。夏荷心底里略期盼大喪的信兒等過了明年會試再傳來,這大不敬的話他可不敢說出口,只道是:「那……我早一年走便是了。」
這一不小心就要搭上命的事兒,李慕不想讓夏荷去做,夏荷也同樣不希望李慕去犯啊。
張十一便點點頭,垂下頭去,不知為何,在那一瞬他有些不敢瞧這孩子一眼。
自打張家一出事,若不是那時候三個孩子都還小,張十一恐怕要獨身闖梁京,把自己也給搭進去了。幸而三個嗷嗷待哺的娃娃拖住了他,讓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帶着家裏娘四個,逃過了追捕,逃來了安樂村,連以前吃不下的糙米,做不了的農活,都能吃、能幹了。
但他對家裏的三個孩子的期待顯然是不同的,對於冬梅和秋月,張十一隻希望她們能嫁個好丈夫,和樂地過一輩子。但對夏荷,張十一傾注了他全部的希望,只想讓夏荷能為自家平反。
但當真夏荷長大了,穿着男兒的衣裳站在他面前,張十一卻有些捨不得他走了。
畢竟,這一走,有可能意味着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再知道夏荷的消息,只能通過循着他的路引摸到這兒來,抓出他這一家漏網之魚的官差的嘴裏,得知一家人須得黃泉下相見。
忽然,張十一道是:「夏荷,為父還不曾告訴你,當初你出生的時候,你師祖給你起的名字。」
夏荷一怔,他不是叫夏荷嗎?
&父他是個道人,給你的名字,自然是出自道家。『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你這一輩,原本是『和』字輩,你的名字,原本叫做張和塵。」
說到這兒,張十一嗤笑一聲,也懶於再同夏荷解釋那和光同塵的意思,反正,原本平安喜樂,對於他張家而言,已經成了一個奢望了,「不過後來為避禍,把你當作女兒養了,我便把你的名字,也隨着你兩個姐姐改了,只把『和』字諧音作了『荷』。——事到如今吶,這『夏荷』我們也叫習慣了,『和塵』這兩個字,便當作你的字吧。」
張十一用手指一點杯中的水,以指作筆,在桌子上寫下了「和塵」二字。但還未等他最後一筆寫完,第一筆便已經消散了。
張十一眼睜睜地瞧着,這兩個字從他的眼前消失。
夏荷卻牢牢地把每一筆記在了心底,轉頭就用他那不能瞧的字去給李慕寫信了:「慕哥,我有字了,叫和塵。」按理說只有那些讀書人才能有字,夏荷一直把自己當成個賣力氣的種地的,還不曾想自己也會有字呢。
寫完信,算了算日子,那給自己送信的年輕人還沒回來,他沒法托人把信送慶陽去,夏荷只好把信給塞到枕頭底下,一摸空空如也的枕頭底下,他才忽然想起來,李慕給自己的那一大堆信,被他帶去了李家,今天走的太匆忙,沒有帶回來呢。
下回去,一定要記得拿回來才行。夏荷暗道是,枕着枕頭,睡得香甜。
林嬸一靠近村子便開始嚎哭,原本是流不出淚的,但林嬸逼着自己想冤死的爹娘和早喪的夫君,竟然漸漸悲從心起,真哭了出來。
幸而她理智尚存,嚎着金寶的病多嚴重,大夫都道是要留在鎮上住着才行。夏荷帶着金寶住下了,她先回來照顧老太太。
這一路哭到了李家,進了李家們,林嬸才繃不住了。自個兒把自個兒鎖在院子裏,林嬸才崩潰了起來,瘋叫瘋哭。
李老太太這一瞧,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林家的今天就跑回來,想必是放心不下她這個病怏怏的老太太,想回來照料她的,結果這一回來,林家的就發病了,還不知道誰要照看誰呢。
林家的犯了病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李老太太也不敢讓旁人來,只好自己費力地挪動着,在這冷冷清清、只有一個犯了癔病的女人的嚎聲的院子裏亂轉。她唉了一聲,臨睡前模模糊糊地,似乎瞧見了自己的夫君。
李老太太嘴角掛起笑來,睡了過去。
夏荷一大早趕過來,敲了半天門也沒把門叫開。
路過不少鄰里在問金寶怎麼樣了,夏荷只往壞里說,同樣的謊花說了十多遍,夏荷也開始厭煩了。
直到這時候門才敲開,還是李老太太來開的門。
夏荷正奇怪着呢,但一瞧身後綴着的一串尾巴,他也沒在門口多問,趕緊進去,把李老太太攙回去,才左右瞅着,問:「林嬸呢?」
&晚哭了一晚上,累着了吧。」李老太太道是。
夏荷猜得出,怕是她又犯病了,也不能責備什麼,算了算時辰,估摸着李老太太還餓着,趕緊給她先弄點吃的。
收拾妥當後,夏荷才去敲林嬸的門,瞧瞧她病好了沒。
林嬸帶着一臉愧疚來開的門,夏荷倒沒怪罪她什麼只是囑咐林嬸要好好照顧老太太。說罷,夏荷往自己的四片玉米地轉了轉,稍一澆水,然後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信都踹上,走了。
瞧着夏荷走的時候,懷裏鼓囊囊地,林嬸還在奇怪呢,夏荷這是喜滋滋地拿了什麼東西去?
李老太太倒是看見了,笑着搖搖頭道是:「這兩個孩子,倒是感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