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武十二年,十月十六。
天剛蒙蒙亮時,陳舒和陸家親衛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先是督促廚房準備好吃食,然後又讓丫鬟將陸沉的朝服再細緻地熨燙幾遍,最好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陸沉看着他們像無頭蒼蠅一般沒事找事,不禁失笑道:「下午才進宮,你們這一大早瞎忙什麼呢?」
陳舒對此顯然極不贊同,但也不好反應太激烈,只能苦口婆心地說道:「少爺,這可是你第一次面聖,絕對不能出現半點差錯,要不然老爺肯定饒不了我等。再者,君前失儀可是大罪,少爺今天一定要順順利利,哪怕不能給天子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總好過讓宮裏的人看輕少爺。」
陸沉無奈地搖搖頭道:「行吧,你們想怎麼弄就怎麼弄,我要練功了。」
陳舒連忙道:「少爺,我在伱朝服的右邊袖子裏面放了十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這是老爺特意交代的。等進宮之後,若是遇上那種性子古怪的太監,少爺不妨稍微打點一下,以免有人刻意刁難。」
「知道了。」
陸沉擺擺手走向中庭。
宮中早朝一般持續到上午巳時二刻左右,然後天子要回後宮歇息,所以昨日來宣旨的太監將覲見的時間定在下午未時二刻。
陳舒等人在這大半天的時間裏坐立不安,陸沉卻沒有任何異常,午飯還是像平時一般吃了三大碗。
等到午時三刻,他便施施然地離開陸宅,在幾名親衛的陪伴下策馬前往南邊的皇城。
不同於他想像中的巍峨壯麗,齊國的皇城佈局略顯侷促,這是因為永嘉城並未做過成為京城的準備,李端登基這些年也沒有大興土木,所以這座皇城的佈局不夠恢弘大氣。
確切來說,皇城位於永嘉的東南角上,東邊就是保安門和崇信門,西邊與南邊則是群山和城牆環繞,依次有清平山、八盤嶺、七寶山和瑞石山等等。
從地形上來描述,皇城只有北邊屬於寬闊地帶,其他三面要麼就是崇山峻岭,要麼就是高聳的城牆,僅有南邊群山之間的冷水關留出一條通道。
陸沉從厲冰雪口中了解過皇城的佈局,心裏難免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萬一景朝鐵騎突破衡江天塹,數十萬精銳大軍直撲南方,這座皇城裏的人們就會從南邊的冷水關狼狽逃走,繼續一路往南流離失所。
如果連天子都是這樣的想法,那麼北伐二字毫無疑問是矇騙天下人的說辭。
但是從蕭望之和厲天潤對天子的態度來看,這位御宇十二載的皇帝應該不會如此孱弱。
沿着廣闊平整的御街前行,陸沉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十二年前天子登基定都永嘉的時候,沒人相信厲天潤和蕭望之以及廣大邊軍將士可以擋住北方的強敵,所以難免會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如此倒也能解釋皇城的獨特格局。
御街兩旁有很多官衙,隨着離皇城越來越近,旁邊的官衙也愈發重要。
來到宮前廣場駐馬之地,陸沉躍下坐騎,把韁繩交給一名親衛,然後抬眼看向前方。
廣場那頭宮牆高聳,和寧門赫然在望,穿過這道門便會進入皇城。
他步伐從容地朝那邊走去,寬闊的廣場上秋風習習,吹動着他的衣擺。
值守宮門的禁軍查驗過他的公文堪合,頗有禮貌地請他稍等,約莫一炷香後便有幾名太監來到和寧門,然後帶着陸沉走進皇城。
太監們盡皆默不作聲,沉默前行。
陸沉跟在他們身後,平靜地打量着皇宮內的格局。
一路來到天子日常生活的文德殿,太監的首領駐足轉身說道:「還請陸校尉在此稍待,奴婢現在去向陛下復旨。」
陸沉微微頷首道:「有勞了。」
又過了小半炷香的時間,那名太監首領去而復返,對陸沉說道:「陸校尉,陛下召見,請隨奴婢來。」
兩人進入殿中,經由一條迴廊來到偏殿,太監首領在一扇大門前停步,轉身對陸沉說道:「陸校尉,請。」
陸沉暗暗吸了口氣,邁步走進殿中。
其內光線明亮,陳設質樸,空間較為寬闊。
剛剛進來,陸沉便感覺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於是他邁着平穩的步伐上前,稍稍躬身行禮道:「微臣陸沉,拜見陛下!」
齊國禮制較為寬鬆,除去一些極其重要的場合比如開年大典之外,朝臣陛見並不需要三叩九拜,甚至連下跪都不用,一般都是躬身行禮即可。
前方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平身。」
陸沉腰背挺直,目不斜視,靜靜地望着身前的金磚地面。
偏殿之中氣氛沉靜又肅穆。
龍椅之上,李端打量着這個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年輕武將,陸沉的外形讓他很滿意。
身材雖不是那種魁梧的類型,但行動時如龍行虎步,精光內蘊的雙眼顯示出他已經邁入武人的門檻,難怪他能在戰場上斬獲不斷,甚至親手砍下景朝大將秦淳的首級。
更讓他欣賞的是陸沉從容內斂的氣度,並無普通年輕人一朝得志的囂張和狂妄,反而非常沉穩厚重。
於是他淡然說道:「近前來。」
「臣遵旨。」
陸沉應下,然後又往前數步,在距離天子約有一丈時停下。
在召見陸沉之前,李端想過一些籠絡的手段,比如賞賜他一些有用的寶物,亦或者從廣陵陸家入手,總之是希望這個同時得到厲天潤和蕭望之讚賞的年輕人可以明白,天家對他同樣很看重。
但是此時此刻,望着淵渟岳峙遠超同齡人的陸沉,李端忽然決定放棄那些手段。
他平靜地問道:「你如何看待江北的局勢?」
這句話落入耳中,陸沉明顯有些意外。
對於今天這次面聖,很久前陸通就幫他分析過,天子必然是要提拔這批年輕武將,以此來堅定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大都督的信心,同時向朝野上下釋放一個信號:在喊了十二年口號之後,北伐這件事將逐漸提上日程。
在這個過程中,朝堂必然會出現很多紛爭,李三郎的出現就是水流之下暗涌的初次顯現。
陸沉等人作為這次事件的核心焦點,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不太可能,但是只要站穩腳跟,不胡亂做別人手中的刀,便不會有什麼危險。
無論是想要推動北伐的天子,還是反對勞民傷財的江南世族朝中大臣,他們都不會刻意針對邊軍,因為二者至少有一個共同的訴求,那便是淮州和靖州不能失陷。
唇亡齒寒的道理,這些大人物還不至於漠視。
陸沉想過初次面聖的很多種可能,比如天子從廣陵陸家說起,或者以他在江北之戰當中的表現打開話題,這些都是上位者拉攏下屬的常用手段。
萬萬沒想到,在見禮過後天子直接拋出這樣一個宏大的命題。
這應該算是考校?
總不可能是皇帝真的想要問計於區區一個檢事校尉。
心念電轉之間,陸沉已經平靜下來,回道:「臣愚鈍,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個方面。」
李端不以為意,悠然道:「那麼朕就說得更清楚一些,你認為大齊北伐有幾分勝算?」
然而這個問題更加宏大。
正常而言,這不該是你和宰相樞密討論的事情嗎?
再不濟,也得是兩位邊軍大都督才有資格進言。
陸沉抬眼看過去,只見皇帝面帶笑意地望着自己,白淨的面龐上有一雙深邃的眼眸,猶如深不可測的寒潭。
他在陳舒等人面前的表現並非偽裝,確實是不太緊張,更多的其實是好奇。
前世偶爾看到一些資料,大抵將古代有為的皇帝描繪成人性逐漸泯滅的權力機器,仿佛他們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暗藏着深意。
如今當面一見,除了身體瞧着不太健康之外,好像也沒有太多的出奇之處。
李端心中略感新奇,在朝堂上見識過太多城府深沉之輩,亦或是權欲薰心的貪婪之人,無論他們私下裏怎麼看待天子,在御前都會表現的極其謙卑,極少會有人像陸沉這般敢於平視,而且目光中並無太多的惶恐。
很像當年他與秦正剛剛認識的時候,但問題在於那時他還只是一個不受寵的普通皇子,並非今日逐漸掌握大權的天子。
想到這兒,李端帶着幾分鼓勵的語氣說道:「大膽直言,朕很想聽聽邊軍將士最真實的想法。」
陸沉對這句話半信半疑,但是基於進京前那些長輩的分析和叮囑,他在沉思之後還是選擇坦誠地回答:「稟陛下,從目前的情況來分析,我朝北伐沒有任何勝算。」
李端臉上沒有半點怒意,他只是細細品味着「從目前的情況來分析」這幾個字,然後問道:「當真?」
陸沉謹慎地答道:「陛下,這是臣粗淺的想法,肯定比不上大都督等人的真知灼見。只是陛下相詢,臣不能刻意隱瞞。綜合邊軍的實力、敵人的根基以及後方的支持來看,如果貿然發動北伐,縱然我軍可以取得一時的勝利,最後也必然會以失敗告終。當然,只要蕭、厲兩位大都督可以主持大局,即便我軍最後不得不後撤,也可以保住淮、靖二地安穩無憂。」
李端眼中浮現幾分欣慰的神色,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般直接且懇切的回答。
這不禁讓他想起前幾天聽到礬樓內衝突的時候,那種極為快意的心情,於是沒有點評陸沉的答覆,話鋒一轉道:「朕聽說當日在礬樓之內,李三郎險些與你發生衝突。朕想問你,如果當時李三郎決意和你撕破臉,你是否真的會選擇動手?」
陸沉微微揚眉,坦然道:「陛下,臣肯定會揍他。」
李端好奇地問道:「為何?你要知道他的祖父是當朝左相,朕的臂膀之一,滿朝公卿有一小半出自他的門下。左相公忠體國世人皆知,你要是打傷了他最疼愛的孫子,就不擔心給自己引來彌天大禍?」
對於這個問題,陸沉其實已經仔細地考慮過。
此刻面對皇帝的詢問,他十分平靜且理直氣壯地說道:「李三郎無一官半職,臣是從五品的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他若是對臣動手,難道臣就得平白受着?當日臣便對他說過,陸某是來自邊疆的粗人,不懂那些規矩和禮數,因此莫要欺人太甚。」
他微微一頓,從容地說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門子。」
李端望着這張年輕俊逸的面龐,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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