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侯府西苑。
「停雲槍姜陽生是我很尊重的前輩,他素來光明磊落,和陰千絕截然不同。我和姜前輩切磋的結果其實應該算是平手,因為他並未全力以赴,而我沒有絲毫保留。即便如此,姜前輩依然很灑脫地認輸,還說欠了我們林家兩份人情,將來若有出力之處他絕不會推辭。」
溫馨的燭光之中,換上一身淡綠色裙裝的林溪望着認真傾聽的陸沉,溫柔地講述着分別之後的經歷。
其實在和姜陽生切磋之前,林溪已經在北地綠林走了大半圈。
菩薩蠻的面具重新戴上,這個名號再度開始傳揚,她不僅接連擊敗兩位武榜中冊的高手,還將三個中型綠林幫派收歸七星幫麾下。
正如當初她在汝陰城說過的那樣,她要讓這座江湖漸漸只有一個聲音,最終成為陸沉強大的助力。
陸沉牽起她的右手,林溪下意識想抽回,但是當她感覺到陸沉在用力,便放棄了這個打算。
陸沉原本有些好奇,隨即便發現真相,原來林溪的手掌不光有了新繭,皮膚也比以前粗糙了一些,顯然是因為這段時間她壓根沒有停下過腳步,走南闖北追山趕海只為那個承諾。
想清楚個中緣由,陸沉望着她的雙眼,認真地說道:「師姐,不要太辛苦了。」
「不辛苦。」
林溪嫣然一笑,眼神愈發明亮,岔開話題道:「姜前輩住在北燕沫陽路武安城郊,陰千絕就在南邊不是很遠的地方,所以我想順勢去挑戰這位冷劍,不料他的住處已經空無一人。在江北轉了一段時間,陶叔說再去陰千絕的住處看一眼,沒想到撞見陰千絕唯一還算信任的老僕。起初我只是想問問他關於陰千絕的去向,陶叔卻一眼看出那老僕的不安。」
若說白天在慶豐街上遭遇的一切,唯有林溪的突然出現讓陸沉極其意外,此刻才明白事情原委。
林溪繼續說道:「陶叔用了一些不傷性命的小手段,從老僕口中得知陰千絕前往江南是為殺人,我心裏極其不安,於是讓陶叔留在江北,獨自趕來永嘉城。」
陸沉望着她清澈又深情的眸光,握緊她的手掌說道:「還好師姐來得及時。」
林溪卻搖頭道:「你的親兵真的很勇敢,即便我當時沒有趕到,只要那輛馬車逼近敵人,以你的武功自然能解決那些刺客,無論我在或不在你都不會有危險。只不過,我若是能夠來得更早一些,或許那六位兄弟還能活着。」
一言及此,她臉上浮現一抹愧色。
陸沉自然不會將這件事怪到林溪頭上,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夠強大,否則那些陰暗中的蟲子怎敢妄動殺心?
看見陸沉眼中的自責,林溪再度轉移話題道:「師弟,京中的局勢竟然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
縱然林溪不諳官場規則,也知道當街刺殺一位深受天子器重的實權國侯是多麼瘋狂的舉動。
不管這是狗急跳牆還是膽大包天,都能說明陸沉的處境很不安全。
這一刻她無比堅定,接下來必須停止江湖之行留在京城,否則她委實放心不下。
陸沉溫和地說道:「師姐不必太過擔心,局勢確實不太輕鬆,但我接下來不會再給他們類似的機會。」
「可是」
林溪微微一頓,問出一個讓陸沉意想不到的問題:「你為何不肯入宮面見皇帝?」
陸沉怔住。
他對林溪絕對信任,但是有些事比較沉重,他習慣性地藏在心底。
兩世為人,陸沉自然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心事,就連薛南亭和秦正都揣摩不透他的想法,林溪卻能極其敏銳地發現不妥之處。
林溪字斟句酌地說道:「師弟,假如七星幫某位地位很重要的兄弟出了事,只要他人在山寨,爹爹一定會馬上見他,而他也不會拒絕。你幫皇帝做了那麼多事,此番遇刺也和他脫不開關係,他召見你並且溫言撫慰乃是正理,織經司那位秦大人應該也是這個意思,可你毫不猶豫地拒絕入宮。」
林溪確實不懂朝廷運轉和那些大人物之間的勾心鬥角,可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陸沉身上,自然能夠看出他異於往常的情緒。
正常來說,陸沉在樞密院大門前和天子完成一場極其默契的配合,以強硬之勢逼着郭從義低頭,讓朝廷可以名正言順地調查京軍上下,這毫無疑問是在南衙改制之後又一個巨大的收穫,想必天子有很多話要告訴陸沉,然而他拒絕了秦正的委婉暗示。
或許在天子看來,陸沉遭遇刺殺且損失六名朝夕相處的親兵,一時間心緒激盪難以自持,不願入宮也能理解。
可是林溪知道師弟藏着很重的心事,即便他此刻握着自己的手掌,溫柔親近一如往常。
一念及此,她柔聲問道:「師弟,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
沉默片刻之後,陸沉坦然道:「因為我不能確定,慶豐街刺殺和宮裏那位有沒有關係。」
林溪心中一震。
她不明白此事怎會和皇帝有關,京中誰不知道眼下皇帝需要陸沉出面和江南世族打擂台,他怎會愚蠢到自掘根基?
倘若這個皇帝真的如此愚蠢,陸沉又怎會幫他做那麼多事?
「師姐,莫要緊張,我並非是指陛下策劃了這次的刺殺。」
陸沉輕撫着她的手掌,放緩語氣說道:「陛下不是蠢人,莫說我和他相處得還算和諧,即便他真的想殺我也不會是現在。但是,他只需要稍稍放鬆一點,幕後主使便能鼓起勇氣行刺。在刺殺發生的時候,他只需要讓那些織經司的高手遲一點出現,在確保我不會出事的情況下,讓事情鬧大到沒人敢勸說的地步,就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什麼效果?」
「以我遇刺為契機,壓得朝中各方勢力不敢動彈,從而推動他的各項改制舉措。」
「他真的敢這麼做?」
「在刺殺發生之前,陛下肯定不希望我出事,但是當刺殺發生以後,一位優秀的君王不會被憤怒蒙住雙眼。這件事會產生多麼深遠的影響,短時間內或許無法斷定,可若只是設法從中攫取最多的好處,對於陛下來說並不困難。」
林溪秀氣的眉尖逐漸蹙起。
陸沉繼續說道:「毫釐之差,結果大不相同。在陛下看來,我還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幾名親兵而已,終究算不得什麼大事。」
「只是幾名親兵而已」
林溪複述着這幾個字,語調漸趨冷峻。
她依然還是那位奔走江湖行俠仗義的菩薩蠻,很難接受上位者肆意將眾生當做棋子,用無數鮮活的生命操弄陰謀詭計。
「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懷疑,不止是因為織經司的人出現得有些晚,更重要的是陛下在這件事裏的表現不符合我對他的印象。他以孑然之身撐起大齊朝堂,十四年裏一點點收回權柄,可見其對京城的掌控力度日益增強,這一次他的反應不應當如此遲緩。」
說到最後,他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緩緩道:「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或許織經司的大部分精幹力量都已離京,秦正佈防的重心必須是皇宮,陛下總不能直接將禁軍調來救我。」
望着陸沉臉上的笑容,林溪卻笑不出來,她眼中唯有擔心和疼惜,反握着陸沉的手說道:「所以你不願入宮見他,至少暫時不想。」
「或許是我太偏執了,非要將陛下想成完美無缺的人,其實就算他真的有意遲滯,也不過是大人物因勢利導謀求利益最大化的正常手段罷了。」
陸沉微笑着示意林溪不必擔心,又道:「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總不能因為陛下對我很看重,就以為他會將我當做親兒子看待,這未免缺了點自知之明。更何況有句話叫做天家無父子,即便是他的親生兒子,有時候也必須明白何謂天下大局。」
雖然他是笑着說出這番話,林溪卻能聽出一絲落寞的冷意,於是起身走到陸沉身邊,將他擁入懷中。
陸沉感受着伊人溫暖的懷抱,清新的香氣湧入鼻尖,不由得緩緩放鬆下來,將頭靠在她身上。
他微微閉上雙眼,低聲說道:「師姐。」
「我在。」
「我希望未來某一天,我的生死不再操於他人之手。我不想一輩子做人手中的刀,親眼看着身邊人為我而死,卻還得克制怒火戴上面具,陪那些人虛與委蛇。」
相識這麼久,林溪從未見過他出現如此傷感又憤怒的神態。
明天他依舊會是那位殺伐果斷的實權國侯,但在今夜這個特殊的時刻,他在林溪面前卸下心防,表露出自己最真實的那一面。
林溪當然懂得這是怎樣的信任,同時也感覺到陸沉內心的孤獨,那是一種背負重擔踽踽獨行的孤獨。
於是她抱緊他,俯身在他額頭輕輕一吻,然後雙唇微啟,聲音溫柔又堅定:「我相信伱一定能做到,無論前路多少艱難險阻,我會一直在你身旁。」
她頓了一頓,無比認真地說道:「縱然長夜漫漫,終有天亮之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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