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軍改制。
這個議題來得實在太突然,殿內除了陸沉之外,其他重臣似乎都沒有心理準備。
李道彥抬起頭,老邁的雙眼望向龍椅上的天子,看見的只有李端堅毅的神情,老人不由得暗暗輕嘆一聲。
其實天子這個舉動破壞了大齊朝廷中樞一直以來的潛規則。
在今天之前,無論天子想要推行哪種國策,他都會提前與幾位重臣商議,包括兩位宰相和樞密使等人,只有他們初步達成共識,才會在朝會上向其他大臣公佈。
只不過這次天子沒有選擇提前磋商,而是以一種強硬的姿態直接將這件大事公之於眾。
問題在於這個議題牽連的範圍實在太廣,遠遠不是加封陸沉為山陽侯這麼簡單的事情,李端縱然打了群臣一個措手不及,他也很難立刻取得所有人的支持。
大齊京軍最初是江南的廂軍,以及一部分從江北撤下來的敗兵,那個時候李端手中沒人沒錢,只能依靠江南世族的支持,組織起護衛京城的守備力量。
在這個過程中,京軍的各級將官不可避免與江南士族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繫,李端唯一能做的便是儘量提拔不同勢力的武將,從而達到讓他們相互制衡的效果。
但是終究無法切實地握在自己手中。
這些年李端一直盡力支持厲天潤和蕭望之,想方設法壯大邊軍,始終沒有動過京軍,這算是他和軍方巨擘以及江南世族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齊京軍分為南北兩衙,北衙六軍駐紮在永嘉城內,南衙十二軍鎮守京畿之地。
如果李端想要打破這種穩固的平衡,改制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前提他得爭取到足夠多的支持。
從古至今,任何一次改良變法都會面臨極大的阻力,更何況京軍關係到數十萬人的前途,乃至背後盤根錯節眾多門閥世族的利益。
這可不是天子輕飄飄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
上將軍王晏不動聲色地用眼角餘光看向身邊那位樞密使大人。
一片寂靜之中,郭從義恭敬地問道:「敢問陛下,京軍將要如何改制?」
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物,除了李景達那個異類之外,其他人至少沉得住氣,不會因為天子一次突然襲擊就變得方寸大亂。
李端不急不緩地說道:「朕認為京軍的建制需要做出調整,然後施行和邊軍輪轉之策。長久以來,京軍一直承擔衛戍京畿的重任,朕不會忽視將士們的功勞,但是這也會催生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京軍將士長久不經戰陣,實力難免會下滑。一柄刀不論有多鋒利,倘若塵封十五年,必然也會蒙塵愚鈍。」
不得不說,天子這番話從道理上挑不出什麼毛病,但是卻很難讓人接受,此刻殿內的沉默便足以說明一切。
李端似乎早已料到這個情況,他平靜地說道:「山陽侯,你在邊疆久經戰事,又有豐富的練兵履歷,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霎時間,陸沉成為殿內所有重臣視線的焦點。
王晏眉尖微皺,他對蕭望之和厲天潤頗為忌憚,因此當初堅決反對天子將這兩人召回京城,避免出現被對方凌駕於上掌控軍權的局面。
至於陸沉這個年輕晚輩,王晏和郭從義私下閒談,倒也不會過分輕視對方,只是終究不如對待蕭、厲二人那般警惕。
究其原因,無論文臣武將,越往上走越需要紮實且全面的本錢,功勞人脈資歷缺一不可。
陸沉不缺功勞,但是他的人脈基本都在邊軍,至於資歷更不必贅述,且看看他的年紀和履歷便能知曉。
如今看來,天子似乎是受到這個年輕人的蠱惑,否則不會這般急迫地讓他發言。
王晏和郭從義對視一眼,兩人瞬間便交換想法,無論如何不能讓陸沉動搖京軍的現狀。
當陸沉出班站定的時候,很多人才意識到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就軍國大事發表看法,這個時候他們心裏的好奇遠遠壓過其他情緒。
從建武十二年初夏,陸沉的名字首次出現在朝堂上,往後這個頻率直線上升,滿朝公卿無論是否和陸沉有交情,對於這個名字都已達到耳熟能詳的程度。
一個沒有參加過科舉的商賈之子,憑藉在邊疆戰事中的卓越表現,從一個小小的檢事校尉,到獲封開國縣男、被提拔為銳士營都尉,再到如今名動南北加封國侯,陸沉僅僅用了兩年時間。
對於這個崛起速度堪稱驚人的年輕武勛,朝中重臣們的印象基本集中在能征善戰和軍事天賦出眾,畢竟以前陸沉只來過京城一次。
此刻見他淵渟岳峙,氣定神閒地站在文臣武勛之間的空地上,左相李道彥不禁多看了幾眼。
「啟奏陛下,臣支持京軍和邊軍輪轉換防的策略。」
陸沉開門見山,語調清亮,態度極其鮮明。
李端只覺心中無比舒坦。
在這座巍峨的皇宮內,他無時無刻不在應付一群老謀深算的人精,一句話拐個七八道彎乃是常態,像陸沉這般乾脆直接的人極少。
或許連李端自己都沒有察覺,此刻他的語氣變得十分溫和:「你不妨說得更具體一些。」
「是,陛下。」
陸沉拱手一禮,繼而道:「陛下此舉是為提升京軍將士臨戰的經驗,但是考慮到京城和邊疆的距離,短時間內不宜推行大規模的輪轉之策。依臣拙見,首次輪轉只限三軍,北衙選派一軍,南衙選派兩軍,由各軍都指揮使率領趕赴邊軍都督府。與此同時,可從邊軍都督府調兩軍來京,衛戍京畿之地。」
他的提議老成持重,不光李端面露微笑,殿內好幾位文臣也頻頻點頭。
然而幾位軍方大佬臉色出奇一致的凝重。
便在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側邊響起。
「山陽侯未免想得太簡單了些。」
陸沉循聲望去,只見是南安侯、南衙大將軍侯玉。
他淡然道:「願聞大將軍高見。」
侯玉先朝天子欠身致意,然後轉身直面陸沉,悠悠道:「敢問山陽侯,京軍調去邊疆之後是否一定會參與戰場廝殺?」
陸沉眼神微眯,不動聲色地回道:「邊疆戰事不會時刻都有,先不說敵軍何時會進犯邊境,假如我朝要發動北伐,也得陛下和朝中諸公商議之後定奪。再者,即便北伐展開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考慮到朝廷中樞的承受能力,北伐之戰必須分階段施行。也就是說,京軍輪轉換防邊疆不一定就能剛好遇到戰事爆發。」
當此時,右相薛南亭神色略顯凝重地看了陸沉一眼,顯然他已經猜到侯玉接下來會如何反駁。
他旁邊端坐的李道彥雙眼微閉,仿若已經睏乏睡着,唇邊卻有一絲淡淡的笑意。
果不其然,侯玉當即哂笑道:「既然如此,陸侯所言輪轉之策有何意義?你讓幾支京軍跋山涉水跑去邊疆,最終只是讓他們換個地方操練,過段時間再換回來。這般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對於京軍戰力的提升有多少效用?難道邊疆的水土更養人,京軍在那裏操練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陸沉默然。
侯玉乘勝追擊道:「我很敬佩陸侯的軍功,但是你終究年輕,考慮問題或許不夠周全,這也不算什麼過錯。」
薛南亭本想站出來替陸沉打個圓場,但是他注意到天子的表情很淡然,不由得按捺住衝動。
陸沉仿佛沒有聽出侯玉話里的尖刺,也沒有注意到其他重臣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單純地問道:「所以在大將軍看來,這種輪轉的策略並不能提升京軍的戰力?」
侯玉看似輕狂,實則生性謹慎,自然不會留給他話柄,便搖頭道:「倘若京軍將士能夠上陣殺敵,自然可以提升戰力,如果只是換個地方操練,在我看來益處不大。」
陸沉順勢問道:「大將軍之意,在不確定戰事何時爆發的前提下,大軍輪轉只是浪費國帑?」
侯玉隱約覺得有些不妥,但是話題由他挑起,陸沉只是順着他的口風提問,他總不能在滿朝公卿面前避而不答,於是簡略地說道:「沒錯。」
「多謝大將軍賜教。」
陸沉拱手一禮,又對其他重臣說道:「不知各位大人,有沒有人反對侯大將軍的看法?」
無人出聲。
陸沉見狀便朝着天子說道:「陛下,經過侯大將軍的提點,臣切實認識到自己的想法十分稚嫩,沒有考慮到輪轉之策的受限和弊端。故此,臣認為可以按照侯大將軍的建議,對輪轉策略進行一番調整。」
李端微笑道:「但說無妨。」
陸沉頗為感激地看了一眼侯玉,朗聲道:「臣認為,輪轉不以整軍為目標,可從京軍之中選擇一定數量的中下級武將,讓他們率領親兵赴邊疆擔任各級將官的副手,觀摩和學習邊軍的操練之法,同時還能隨時參與邊疆小規模的戰事。」
侯玉面色猛地一變。
陸沉卻不給他插話的機會,繼續斬釘截鐵地說道:「與此同時,陛下可從邊軍調來一部分將官,擔任京軍各級將官的副手,由他們負責京軍的具體操練事宜。如此一來,朝廷不需要承擔太多的支出,軍中也不會出現興師動眾勞民傷財的情況,只需要讓京軍和邊軍進行一部分中下級武官的調換,便能取得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的效果!」
滿殿寂靜,唯有陸沉清朗的聲音迴蕩。
李端故作沉吟,緩緩道:「此策大善,你說得很好。」
陸沉卻看向侯玉說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這要多虧侯大將軍的提點。」
李端亦稱讚道:「侯愛卿不愧是知兵之人。」
侯玉怔怔地站着,略顯生硬地謝恩,腦海中卻是一團漿糊。
他下意識地看向前方,剛好上將軍王晏回頭看着他。
那冷峻的目光讓侯玉猛地一激靈。
毫無疑問,在對方的心中,他方才跳出來是在與陸沉一唱一和,幫助那個年輕晚輩敲定動搖京軍固有勢力的策略。
中下級將官的調換,很顯然是一招極其毒辣的釜底抽薪之策。
比起整軍輪換,這個方略更能強行撕扯開京軍十多年來結成的鐵幕!
侯玉嘴唇翕動,心中瞬間填滿冤屈的情緒。
他很想在陸沉腿上寫個冤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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