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建武十四年,五月十七。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且平凡的日子,墨苑文會的重頭戲墨評因為陸沉的缺席無法營造出更大的聲勢,京城百姓對於邊疆大捷的討論漸漸平息,這座繁榮富庶的都城慢慢恢復往日的祥和安寧。
北城大通坊,一處簡樸的民居內。
八仙桌東邊,一位紅衣女子大刀金馬地坐着,她身邊站着數名男子,氣質剽悍神態兇狠,一看便知不是善類。
與之相對,西邊則坐着一位三旬男子,神態溫潤面帶笑意,他身後的兩名長隨規規矩矩地站着。
三旬男子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有勞姑娘親自跑一趟,我家主人很是感激。」
紅衣女子漠然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家主人究竟姓甚名誰。」
男子微笑道:「令尊當初也問過這個問題,其實這並不重要。你們拿出我家主人需要的東西,我們會給足夠豐厚的報酬。這只是一場交易,不需要牽扯其他問題。」
紅衣女子定定看着他,然後對身後族人說道:「取來。」
族人垂首應下,轉身拿來一個木匣子,放在八仙桌上。
他將木匣打開,三旬男子上身微微前傾,看清匣中穩妥存放的草籽,不由得笑着點了點頭。
紅衣女子見狀便說道:「這就是你家主人要的纏雲草。」
男子正要開口,紅衣女子又道:「你們原先定的價格是三千兩,但是我覺得這個價錢不划算。纏雲草本就極其稀少,只在大金川幾座高山之巔才有,採摘的難度很大,我們得請金川部的老獵人出手才能拿到。這幾十顆草籽得來很不容易,我不管你們用它做什麼,但是總得給我們足夠的報酬才行。」
男子遲疑道:「還請姑娘明言。」
紅衣女子淡淡道:「六千兩,少一文錢都不行。」
男子面露難色,想了想咬牙道:「好,便依姑娘所言,六千兩。」
他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點出六千兩放在桌上,說道:「洛姑娘,這是恆昌錢莊的六千兩會票,見票付銀,還請點驗。」
旁邊有人查驗銀票,隨即對紅衣女子點了點頭。
片刻過後,三名男子帶着木匣離開這座簡樸的民居,紅衣女子望着他們的背影,眼中飄起一抹冷色。
被她稱作十二叔的中年男子走到近前,低聲道:「少主,已經安排人盯着了。」
紅衣女子微微頷首。
中年男子略顯不解地問道:「少主,我們為何要查買家的底細?」
「三千兩變成六千兩,足足多了一倍,此人裝作很為難的樣子,實際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見纏雲草對於他們非常重要,再加上這些人藏頭縮尾連個名字都不敢提,我們當然要小心一些。」
紅衣女子稍作解釋,隨即對眾人說道:「這裏已經暴露蹤跡,我們馬上搬走。」
「是。」
眾人齊聲應下。
他們似乎對永嘉北城非常熟悉,一點都不像初來乍到,很快便悄然轉移到另外一座不起眼的民居之中,這自然是那位十二叔的功勞。
其實沙州七部並非普通齊人想像中的那般野蠻和落後。
早在一百多年前,齊太祖李仲景重用沙州土兵的時候,七部便和中原腹心地區有着密切的交流,尤其是七部之首的雅隆部,即紅衣女子和十二叔所屬的部落,對齊朝文化和風土人情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
如果不知道雅隆部族人的身份,光看他們的外表、姓名和言辭,幾與齊人無異。
這位名叫洛嚴的十二叔更是常年生活在齊朝境內,暗中為沙州七部往來販賣貨物。
來到另一處落腳點,紅衣女子便問道:「十二叔,侯玉的行蹤摸清楚了嗎?」
洛嚴答道:「已經大致弄清楚了。侯玉如今是齊國京軍南衙大將軍,暫時還住在南城皇宮附近,因為南衙的官衙就在那裏。按說他應該很謹慎,但是我們的兄弟發現,這些天他出入皇宮、官衙和府邸之間,身邊的護衛不算很多,有時候只有十幾人。」
紅衣女子冷笑道:「他這是引誘我們上鈎,暗處肯定藏着很多人手。這樣吧,再等一段時間,你讓盯梢的兄弟小心一些,不要被對方抓住行蹤。」
洛嚴點頭道:「少主放心,我用的是永嘉這邊的人手。他們在這邊生活了很長時間,不會暴露痕跡。」
紅衣女子沉思片刻,緩緩道:「最好要等一個人多熱鬧且混亂的機會,趁侯玉防備不足的時候再動手。十二叔,那六千兩銀子儘快送回成州,換成族人需要的物資運回去。」
洛嚴應下,稍稍遲疑道:「少主,侯玉畢竟是齊國的大將軍,這件事是否——」
不等他說完,紅衣女子便打斷道:「我們沙州人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侯玉這個畜生殺了我們那麼多族人,之前他躲在軍營里,我們拿他沒有辦法。如今他不可能永遠身邊都帶着幾百銳卒,早晚會露出破綻。」
洛嚴不好再勸,垂首道:「好,便依少主之言。」
紅衣女子走到窗前,凝望着逼仄庭院中一抹初夏的景色,輕聲道:「我不着急,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到那一天。」
皇宮,文德殿偏殿。
最近朝廷各項政務平穩推行,對邊軍將士的封賞、定州各級官府的組建、江南十三州的日常事務處置,在中書和樞密院的密切配合下,稱得上井井有條。
故此當天子決定召開一場僅有重臣參加的小朝會,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平穩。
只不過這場小朝會的規格一點都不低。
兩位宰執、樞密使、上將軍、大將軍、御史大夫和六部尚書等等皆至,連翰林學士和國子監祭酒這些清貴文臣都出現在偏殿內。
各位重臣基本都是互相熟悉的面孔,只有兩人初登大堂,進入朝廷大員的核心圈子。
其一便是南安侯、執掌南衙六軍的大將軍侯玉。
第二位則是前不久加封的山陽侯、目前尚無具體官職在身的陸沉。
龍椅之上,李端環視群臣,對呂師周說道:「給左相賜座。」
李道彥拱手道:「謝陛下厚愛,老臣不敢逾越禮制。」
李端望着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眼中流露幾分複雜的情緒,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說道:「左相,朕還要仰仗你輔弼朝綱。對於朕來說,沒有什麼繁文縟節比你的身體更重要。」
呂師周搬來一個圓凳走到近前,又攙扶着李道彥落座。
李道彥顫顫巍巍又滿面感動地坐下。
群臣旁觀這一幕,猛然間意識到一個問題,左相確實已經年老體衰,臉上的老人斑越來越明顯。
李道彥雖已老邁,靈台依舊清明。
方才簡短的對答之間,他便能體會到天子的關切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真心擔憂他的身體狀況。
回首過往,老者心裏亦不禁泛起幾分唏噓。
元嘉之變過後,齊朝已經接近亡國的邊緣,畢竟皇帝、太子和很多重臣都死在河洛城裏,整個朝廷體系瀕臨崩潰。
李端一路逃到永嘉,因為皇七子的身份得到李道彥和韓靈符這兩位重臣的支持,匆匆登基即位延續大齊國祚。
後來的十多年裏,韓靈符因為身體原因退出朝堂,中樞便成為李道彥的獨角戲。
大體而言,李端和李道彥的合作還算默契,除了是否支持北伐這件事之外,其他方面基本沒有發生過很嚴重的分歧和矛盾。
君臣攜手同行路,漫漫風雨十五載。
如今李道彥明確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衰老無力,他已經不再顧及大部分政務,悉數交給右相薛南亭和六部尚書,只決定一些關鍵的問題。
不過只要他還能神志清醒地出現在朝堂上,滿朝公卿就必須尊重這位老人的意見。
這便是李端特地為他賜座的原因。
「眾位卿家,朕今日召伱們入宮,是因為有件事在朕心裏積鬱良久,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言明。」
向李道彥表示尊重之後,李端環視眾人,不疾不徐地打開話匣子。
這句話瞬間讓所有重臣都打起精神來。
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天子明確表達「積鬱」二字,群臣怎敢無動於衷?
若是放在李端剛登基的時候,他這句話或許還沒有多少分量,但是如今朝中已經有不少大臣成為李端的親信。尤其是今年邊軍收復定州襲取河洛,迫使強大的景朝簽訂盟約,這讓李端的威信暴漲到空前的程度。
在一群重臣表完忠心之後,李端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站在侯玉身後的陸沉,繼而道:「這幾年邊軍將士捷報頻傳,朕自然很欣慰,但是朕始終堅持認為,大齊重現當年盛景不能只依靠邊軍將士。」
樞密使郭從義和上將軍王晏眉頭微動。
對於這些站在權力巔峰的聰明人來說,聽話聽音幾乎是必備的技能。
天子說大齊不能只依靠邊軍將士,這句話並非是要拔高京軍的地位。
下一刻,李端繼續說道:「朕左思右想,百般斟酌,最終還是覺得京軍目前的狀況不符合朝廷的要求。故此,朕有一個想法,眾位卿家今日共同參詳。」
「朕要改制京軍。」
一語出,滿殿寂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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