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主宰 第三百零一章 故事

    次日,四月初五。

    一個日頭燦爛的融融春日。

    洪範與武如意、白嘉賜二人再次來到詹縣。

    上次是步行。

    這次是駕舟而下。

    上次來是一月,梅花疏淡、冰雪未消。

    此次再至,東風早已暗換了年華。

    詹家門口,洪範見到了等候在此的詹慧子。

    此行所來是為了祭拜他的兄長。

    簡單問候,沒有多餘的寒暄,四人便要上路。

    然後被府內一聲「稍待」喊住。

    洪範回頭看去,發現是詹家兄弟的老父。

    老爺子上次見還顯矍鑠,這次便只余行將就木的衰頹。

    他拄着拐,在管家的攙扶下緩步越過庭院。

    隔着門檻,詹父先是看了眼洪範提着的木匣,再朝他深深鞠躬一禮,便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四人默然上路。

    時維四月。

    出縣城的一路,漫天都是行道柳的飄絮,輕盈地灑在風中。

    步行十五里,詹元子葬在詹家的族墓。

    大抵是為了風水的緣故,地點也是背靠山峰、視野開闊的高處。

    洪範幾人是第一次來。

    墳頭是用青磚砌的。

    墓碑頂上有塊剔透的鵝卵石壓着尚新鮮的黃紙。

    墳前,祭祀品還未燒乾淨。

    洪範細細分辨,認出是些紙、筆畫具之類的殘留。

    「你燒給他的?」

    他問詹慧子。

    「我爹燒的。」

    後者搖了搖頭,回道。

    洪範輕嘆一聲。

    他知道那堆灰里燒不盡的不是紙筆,而是悔恨。

    武如意與白嘉賜先去給土地點了香燭,又擺好幾樣簡單的祭品。

    「久等了。」

    洪範正肅容顏,自木匣里取出用石灰硝着的敖知弦首級,端端正正地祭在墳前。

    直起身,他好似釋了重負,張嘴想作些陳詞。

    但片刻怔然後,到底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自正月十五,到四月初一。

    報仇時心燒得像多烈的火,現在就化作多冷的灰。

    「哥哥,你的仇已經報了。」

    最後是一旁的詹慧子念叨了一句。

    洪範只能點頭。

    他解下腰間掛着的酒囊,與武如意、白嘉賜兩人各自灌了一大口,而後將剩下的半袋子灑在墳前。

    生死兩隔,什麼話都是多餘。

    沉默是最好的陪伴。

    詹慧子陪着三位緹騎在墳前草地上坐下。

    風在近處摘着葉子。

    澄澈如練的瑤河在遠處蹣跚。

    河畔天上,一小片烏雲自顧自落雨。

    雨柱之外,蹲着闕不知名的野村。

    洪範望着雨與村,感覺骨髓深處在發癢。

    那是孤獨正悄然生長。

    他爬起身,蹲回墳前,徒手撥開碳灰,用炎流勁再次點燃了未燒完的紙與筆。

    火光升騰,明滅不定。

    須臾後有風經過,捎走了些燃燒的餘燼。

    洪範以目光長久地跟隨它們。

    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風走了。

    ·······

    當日晚些時候,在詹縣的碼頭,詹慧子與兄長的好友們道別。

    洪範靠在舟頭,武如意坐在舟中。

    依舊是白嘉賜搖櫓。

    瑤河寬而緩。

    小舟雖是逆水,但憑藉搖櫓人的力氣,輕易便有了順風帆船的高速。

    約莫是酉時(下午五點)過了一兩刻。

    扁舟轉過不知多少個河灣,越過了西京的南城牆。

    洪範對着酒囊淺飲。

    在離開詹縣時,裏頭被裝滿了詹家自釀的糧食酒。

    天才剛有黑的打算,瑤河兩岸已亮起了無數燈火。

    小舟再往前。

    洪範放下酒囊,看到咸尊橋兩頭擁擠着人群,橋心隱有人影跳躍。

    「這是怎麼了?」

    他茫然問道。

    「你不知道嗎?是我們弘義的『破浪刀』范正志第二次挑戰『彈指霹靂』曹瀚海。」

    白嘉賜回道。

    「曹瀚海年齡將至,馬上要下榜了。」


    「這時候的天驕往往會不吝同鄉的約戰——若是輸了,空出來的位置便大概率會留在涼州。」

    「算是種慣例吧。」

    他說着,放慢了船速。

    打攪別人的約戰是很無禮的事情。

    「他們的約戰在三月便定了。」

    武如意補充道。

    「只是被你和赤面神搶了風頭。」

    洪範點頭瞭然,將殘酒喝完,手肘支着船沿,挑眼去看。

    范正志反手撩刀,自江中拔水上橋,強攻不停。

    兩人都是天人交感級的武者,一招一式俱引發先天靈氣的動盪。

    小舟停在江心,與落日隔橋相對。

    洪範看着咸尊橋、看着橋上交手的兩人、看着兩岸聚攏過去的目光,突然有種奇妙的錯覺。

    他仿佛回到了昨日,自己在做自己的觀眾。

    鋼刀與鐵流星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洪範的思緒旋即又飄得更遠了。

    他想起一年前。

    剛從邊地到州府,身周的一切仿佛從故事走到現實。

    范正志再度出刀。

    還是那一招「蜃境」。

    正和二十八年的四月發出,正和二十九年的四月斬落。

    這一回,連刀身上映着的夕陽也分毫不差。

    曹瀚海竟是敗了。

    兩岸響起讚嘆的歡呼聲。

    恢弘、縹緲,好似西京城在開口說話。

    「新人換下舊人,好事啊。」

    白嘉賜隨喜一句,搖起櫓來。

    小舟越往前,風中的「天驕」聲便越清晰。

    橋上,得償夙願的「破浪刀」范正志率先認出了舟頭坐着的洪範,遙遙拱手致意。

    於是兩岸的呼聲也有了變化。

    從「天驕」變成了「涼州天驕」。

    洪範聽着風聲,不由發怔。

    一年前他聽別人的故事。

    一年後成為故事裏的別人。

    「若是元子還在,定不願你如此頹喪。」

    武如意見狀,忍不住勸了一句。

    「若是他還在」

    洪範復頌道。

    「若是他還在,應當喜樂於眼前萬家燈火、鼎沸人聲,惱怒沒帶紙筆吧!」

    他的臉上終是泛出笑容。

    兩年來,他一直在失去。

    失去前世的親人,失去金海的故舊,失去西京的隊友。

    兩年來,他一直在成為。

    成為洪家的二少,成為西京的緹騎,成為涼州的天驕。

    江濤拍打小舟,動搖浮世。

    洪範眼中濕潤了。

    光散開暈。

    燈火模糊重疊,化作熊熊火勢,將他心中沉澱的歲月點燃。

    橋上岸上,天人交感與氣境武者霎時感到先天靈氣波動。

    卻是小舟側畔,江水正沸騰。

    曹瀚海低頭看去,見洪範眸中有日光與燈火混同,煉作一片金紅。

    「洪公子可是武道又有進境?」

    他手按橋欄,問道。

    船漂入橋洞。

    回答他的是縹緲的歌聲。

    「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

    何意回飈舉,吹我入雲中。

    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

    類此遊客子,捐軀遠從戎。」

    待吟嘯聲咽,小舟已過岩橋,遙寄於水天之間了。

    (第二卷終)

    pS:

    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

    何意回飈舉,吹我入雲中。

    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

    類此遊客子,捐軀遠從戎。

    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

    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

    ——《雜詩七首(其二)》曹植

    因為是卷末一章,筆觸便寫得抒情些。

    第三卷會正常連載,但需要這幾天努力搞搞大綱。

    我國慶在浙江老家,約莫七八號回上海。

    應當是回去後第二天開始更新——會盡全力穩定,但因為沒有任何存稿,沒法保證。

    祝各位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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