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華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三兩分371章夜訪賣二手閒置這件事,一旦開了頭,就停不下來。
籌餉義賣結束之際,聽說最終換來了小一萬兩銀子,朱由校對曹化淳手一揮:「曹伴伴,咱回去再清點清點,明兒還來。」
禮部的汪嵩已經啞然。眼前此景,過於超出這個沉醉於官場伎倆、卻心智平平的中級文官的認知,令他懵了。
孔胤植則迅速地瞥向孔尚義。
孔尚義抑制住怒火,在臉上粉飾出孔家子孫的儒雅和大明子民的篤誠,向朱由校恭敬道:「殿下屈尊籌餉,為國分憂之心,不日必會傳遍我大明兩京十三省。殿下還要登泰山、行大禮,豈可再累着。衍聖公府明日就昭告全縣,獻上三萬兩白銀,即刻運往京師。」
朱由校知道鄭師傅的目的遠非化點緣那麼簡單,但真金白銀來者不拒,他於是咧開嘴,露着兩顆虎牙,笑眯眯道:「哦,甚好甚好。孤就說嘛,你們衍聖公府,比魯府闊氣。」
孔胤植接過話茬:「殿下辛勞小半日,不如先回寢殿歇息兩三個時辰,用些漿水點心。臣晚間於孔廟旁設宴,曲阜望族士紳,都等不及瞻慕皇長子殿下的風采。」
「可,」朱由校看向禮部汪嵩,「汪主事,我的鄭師傅和盧師傅,也可隨侍同席吧?」
不待汪嵩回答,鄭海珠主動開腔婉拒:「殿下,諸公,實在不巧,今日,乃吾兄祭日。長兄如父,慎終追遠乃人倫本分,我須在院中,置果焚香,祭拜家兄。盧師傅陪着殿下,也是一樣的。」
朱由校點頭:「那鄭師傅就留在衍聖公府的客院吧。」
說者有意,聽者更有心,孔尚義的眼睛眯了眯,心裏開始計較起來。
……
申初,衍聖公府前廳的大堂與二堂之間。
鄭海珠坐在絳紅色的椅子上,保鏢頭子黃祖德,帶着幾個錦衣衛,閒步於附近的耳廊處。
盧象升穿過二堂後頭狹長的甬道,走到紅椅前頭。
今日自辰時開始,大戲連台,盧象升雖由鄭海珠明確告知,他旁觀即可,盧象升卻哪裏能真的置身事外。
直到也算自己學生的朱由校,閃亮登場,鑼鼓喧天地弄來一大筆銀子後,盧象升內心對於鄭海珠在曲阜掀起風波的彷徨存疑,才又好像被體內的另一個自己,壓了下去。
「阿姊應對這裏頗為厭惡,怎地還坐在孔府前廳歇息?」
「賞花,」鄭海珠沖天井裏群芳爭艷的春夏繁花努努嘴,「不知道,當年嚴嵩坐在這張椅子上時,看着這些花時,是什麼心情?」
「嗯?何意?」盧象升問道。
鄭海珠淺淺笑了笑,緩緩道:「昨日,鎮國將軍告訴我,當年世宗皇帝要查辦嚴家,嚴嵩得了消息,趕到孔府,想請孫女婿孔尚賢出面,進京面聖求情,救一救兒子嚴世蕃那條命。沒想到,孔府的人,讓不久前還權傾朝野的嚴首輔,在這條紅板凳上坐了足足兩個時辰。末了,孔尚賢還是沒有露面。」
盧象升聞言,轉過身,也將目光投向明媚陽光中開始吐蕊的牡丹。
默然片刻後,忽地也撇嘴,帶着揶揄道:「孔尚賢當年一定想不到,自己的衍聖公府,也像嚴首輔一樣,有被朝廷盯上的一天。」
「為國出餉,那是他孔府的大造化,」鄭海珠收了松泛的表情,冷冷道,「不管是嚴首輔,還是衍聖公,都不是什麼動不得的太歲。象升,憑什麼要我大明的九邊將士餓着肚子守國門,而他衍聖公府的老少紈絝只因為投胎的狗屎運,就可以坐在這裏賞花聽曲、吃得腦滿腸肥?他們要享這樣的福,也可以,吐地,吐錢,把遼餉填了,把國庫滿上。不僅是孔府,咱們南直隸的有錢人家,也不能事不關己。」
盧象升聽着耳畔沉淳又堅定的
女聲,恍然間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場景中,在松江學校清園的池塘邊,自己上完模擬火船水戰的課程後,學生們去到別的課室,鄭海珠走進清園,與他說了一番「覆巢之下無完卵」、「努力掙錢、助力文臣武將」的豪言壯語。
如今他真切地理解了,鄭海珠不是只想做秦始皇的巴清,她要學做大明的第二個張居正,她不是只想着靠自己慘澹經商、捐銀救國,她要藩王們、衍聖公們、江南江北的士紳們,都作不了壁上觀。
她豪言壯語的旗幟下,是密密麻麻如火船水雷的點滴細策,就如她當初認定的那樣,鄙夷徐徐圖之、不露鋒芒之類的做派,計定了就衝鋒,兵貴神速。
但這些出擊,搏命的風險一次大過一次,她卻好像沒有猶豫過。
盧象升思及此,回頭盯着鄭海珠:「守寬爹爹的祭日,並不是今天,對麼?」
「象升,我就說,你將來若以文職領兵,是猛將,更是謀帥。」
「你要單獨和孔尚義談?」
「是他會來找我談。」
「他比孔胤植刁滑,我留下來看着。」
鄭海珠又恢復了笑意盈盈的神色,望一眼不遠處與手下聊天的黃祖德,對盧象升道:「你以為老黃他們錦衣衛是豆腐做的?孔尚義一個半老頭子,又不是建奴的莽古爾泰皇太極,還能動手不成?象升,我的脾氣是,不甘於出個三瓜兩棗的點子後躲起來,只仰仗你們男子出頭。我也得上。你吃你的席去,把孔胤植叫來的那些望族,都記得清楚些。」
盧象升應聲「好」,不再堅持留下。
對勇敢的人最大的敬意,就是信任。
……
玉兔東升。
幾隻尾翎纖長的大鳥,落在樹梢,片刻凝滯不動的剪影,映着中天明月,有如一幀意蘊雋永的工筆畫。
孔尚義帶着兩個小廝,由獲得主人許可令的黃祖德,引進客院,踏入佈置成書閣的東廂房。
鄭海珠虛虛打個拱:「三老爺請座。祖德,斟茶。」
說完,又繼續參研手裏的硯台。
孔尚義落座之際,眉頭緊了緊,倒並非還有心情去計較這個姓鄭的口吻不夠恭敬客氣,而是,盯着鄭海珠奇怪得有些駭人的右手。
鄭海珠接了孔尚義的目光,主動揚起右手晃了晃,又輕輕地敲了敲硯台,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叮」聲。
「三老爺莫覺着稀奇,這是我閩南老鄉送的鋼絲手套。我想着祭過泰山後,皇長子還要去登州巡視海防,用鋼絲手套給他開幾個海蠣子嘗嘗,目下先戴着趁趁手。用來品鑑好硯台,也不錯。」
孔尚義心道,此婦果然更像王振、劉瑾那樣的閹官,很會用新奇的玩意兒討得年輕皇子的喜歡。
孔尚義扭身瞅瞅庭中:「鄭夫人祭奠先人的香案,還沒設起來?」
鄭海珠放下硯台:「回來後,估摸着三老爺今夜會登門,還是先聽三老爺說公事要緊,家兄在天之靈,必不會怪我。」
孔尚義道:「公事已經說了整整兩天了,議得夠了,還是說說私事。」
「哦……」鄭海珠抬起目光,從黃祖德看到孔尚義的兩個小廝,面無微瀾道,「既是私事,談起來更要有誠意,下人們聽去,不妥吧?」
孔尚義心中一喜,繼而湧起更濃重的輕蔑。
就說這個婦人和前朝多少礦稅太監、監軍太監一樣吧,狐假虎威做足了戲,終究還是「索賄」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