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在魯王府搗鼓木工活計和蒸汽機的那一陣,鄭海珠但凡得空過來看他,都會與他絮叨原料成本與人工成本,目的主要是對他灌輸幹啥都得花錢的生活常識。
因而朱由校記得,這個不大的木輪鳩車,外加車裏人偶穿的錦緞衣服,鄭師傅說,就算他朱由校這個金枝玉葉的手工活應比普通匠人翻倍收錢,整件玩意兒賣出五兩銀子,已有賺頭。
結果今日竟翻倍賣了。
朱由校心地其實很軟,即使從小被西李娘娘拿捏呵斥,本性里的善良成色也沒褪去太多。
目下,見買主多花了錢、還朝他磕頭,他頗有些不好意思,忙抬手讓那管家和錦衣童子起身,將矜持之色抹了,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們家裏姓什麼?是縉紳人家,還是經商的?」
那管家老成膽大,嘴皮子也利索,趕緊侃侃稟道:「回殿下的話,家主姓崔,祖上原是濰坊做風箏的。積攢了些家當後,遷來曲阜,離運河近,販的貨花樣也多了不少。這是家中小少爺,大少爺聽老爺奶奶的話,一心讀書考舉。」
「哦,不姓孔啊,」朱由校看向曹化淳,「我還以為,曲阜這裏的大戶,都姓孔。」
朱由校內心雖已種上了對衍聖公府的嫌惡,但這句姓不姓孔的話,純粹隨口一提而已,本沒什麼深意。
然而到了曹化淳這腦子轉得比車軲轆還快的人精這裏,無心之語,登時就成了神來之筆的好料。
曹化淳遂滿臉和氣地上前,看似屈尊地牽上揣着木輪車的崔小少爺,走向人群,口吻平易地開嗓:「老鄉們,殿下以為,率先垂範的積善之家,姓孔,沒想到,嗯,啊,呵呵,姓崔。好,咱大明的皇長子殿下,替戍邊將士,謝過崔公子深明大義。」
這曲阜南城門下的看客,與曲阜孔廟前的看客一樣,其間也有不少並非姓孔的文士。
販夫走卒們,聽曲聽個響兒,心思多竅的讀書人聽的,可都是弦外之音。
今日這一出,是多好的在皇子跟前表現的機會哪!
於是,曹化淳話音落地未久,立馬又有個穿着雅潔、儀表不俗的男子,擠到前排,深深作揖,表明身份:「草民曲阜生員趙清,趙子龍的趙,海晏河清的清,草民雖還只有秀才的頭巾,但位卑豈可忘國憂!草民雖家中不寬裕,但今日願出一百兩,請殿下賜一件巧奪天工的佳品。」
「好!」曹化淳提了音量,將高帽子扣在對方腦袋上,「趙公子,真是我大明士林的表率,咱家祝你,早日金榜題名!」
曹化淳身後椅子上的朱由校,就如初登台的新人得了滿堂彩,先前的忐忑和些許後悔,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指導行動敏捷的亢奮。
朱由校甚至都不再顧及什麼身份尊貴的架子,先於曹化淳的節奏,從箱子裏選出一隻木匣子。
曹化淳呼一聲「哎唷」,雙手捧着木匣子,將正面對着眾人,語氣誇張道:「這可是殿下給自己做的書匣子,出巡時看的書,都裝在裏頭的。楠木質地已是金貴,更了不得的是,這匣蓋子上雕的,乃我大明當年在閩海擊敗紅毛番船隊的盛況,也是出自殿下的刻刀。」
又在交付匣子給趙公子之際,惇惇叮囑:「無價之寶,公子珍重。」
那趙公子府上,也是耕讀世家,底子不薄,他平日裏和生員們去兗州聽曲賞姑娘,出手都是五兩十兩地給,百兩白銀對他來講不算什麼,買個與皇家套近乎、向朝廷表忠心的名聲,着實划算到泰山頂上去了。
趙公子捧着雕畫木匣,心花怒放,張口就來的頌揚比平日裏寫八股文章,順溜多了,鼓動着遠近認識不認識的文士或員外們,速速解囊。
一時之間,人群中的小販力夫、泥腿子鄉巴佬們,都被袍衫華美的士人商人撥拉退後,邊趔趄邊嘟囔,這些平日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爺公子們,到了關鍵時候,可真是威猛不可小覷。
曹化淳笑容不改,但很快吆喝着侍衛與小公公們維持住秩序。
沒多久,朱由校身邊的箱子都空了。
買賣人腦子總是轉得快,未搶到木藝的幾個商賈,撇下還在囉嗦打問轎子裏有沒有物件可請的讀書人,滿臉殷勤懇切地纏着曹化淳道:「公公,咱們每人獻上一千兩銀票,勞煩殿下賜個墨寶可好?咱們裱掛起來,日日景仰。」
「成哪,」曹化淳點頭,叫過來一個小火者,「你,去轎子裏取之筆,給這些義士都記下來。」
如此火而不亂的場面里,已然被大內護衛們圍起來的朱由校,目光越過一片人頭。
他終於看到了匆匆而來的紅袍子們。
「鄭師傅,」朱由校仿佛此前一次次上交課業般,對鄭海珠道,「還沒讓曹伴伴細細清點,我粗略算着,今日籌餉,應有五千兩銀子了。」
繼而,年輕的皇子瞥到孔府和禮部那票人的面色,反應過來,添了一句:「鄭師傅,我這樣做,只是想為萬歲爺分憂,為我大明戶部兵部分憂,若有不妥之處,待回京後,我定向萬歲爺和孫師傅言明,此舉乃我自家意氣所為,和鄭師傅、和汪主事無關。」
孔尚義、孔胤植叔侄聞言,心中暗罵,我大明這是犯了天上哪尊菩薩了唷,好端端的皇長子,被一個妖婦教得,比戲子還會裝腔作勢。
只聽鄭海珠嘆氣道:「殿下這話,臣聽得心酸。我堂堂大明,江山富饒,遍地良田,何至於為了籌餉,竟到了堂堂皇長子如那司馬相如般、要當壚賣酒的地步。」
偏此時,曹化淳湊上來,向朱由校請個示下:「哥兒坐的椅子,有位姓李的綢商,出五千兩銀子,咱賣不賣?」
「賣,」朱由校毫無畏懼地盯着孔胤植,口中回應曹化淳道,「鄭師傅說過,邊軍每人每月行糧二兩銀子,五千兩,就是數百軍士一年的軍餉。」
孔胤植的目光驟然瑟縮,須臾前對朱家刻薄的腹誹譏諷,消散殆盡。
孔尚義的鬥志,卻再次熾烈起來。
他絕不甘心,門楣上掛着「萬世師表」的孔府,就這麼被婦人與毛頭小子耍得團團轉。
祖宗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難什麼?銀子砸過去,世上還有何難事?
他孔尚義偏不信,天下會有不貪銀子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