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曲,惜香小築。
申時日鋪,兩個婢女正在佈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說的?」
「嗯,整整運來了三車紅綃,說一定要把娘子辦了,又說今夜有事,明夜再來,真當自己是長安一人物了。」
芍兒聽了,捂嘴笑道:「假母說了本也不是不行,還不是見這鄉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陣。」
「可娘子嫌他含過右相的痰,真不願呢。」
「也是,娘子往來的不是緋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個不學無術的兵曹參軍能奈她何?實在不行,搬出左相來」
正說到這裏,有敲門聲響起。
芍兒連忙過去開門,卻見門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雖平常,眉眼裏那氣度卻不一般。
她不由笑問道:「郎君可是來吃酒的?」
「我想見見此間主人,不知可否?」
芍兒吃吃笑起來,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與我家娘子行酒令、聽她彈琴,一巡酒三千錢;若是要單獨請娘子坐陪、彈琴,一巡酒生客兩萬錢、熟客萬錢。」
「行酒令麼?」
「郎君若有詩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為你單獨彈上一曲也無妨呢。」芍兒鼓勵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過院門看了一眼放在院子裏的那三車紅綃,末了,掏出一個碎銀遞過去。
這其實已是他最後的一點錢財。
芍兒見只有這點銀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這邊請。」
~~
夜漸深。
長安雖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內卻是不查的,徹夜燈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築的第一副蠟燭燃盡,再往後每喝一巡酒,酒錢便是雙倍了。
若想留宿,少說也得再喝三巡酒,還得另付贈資,贈資多少卻又全看王憐憐心意,因此來此往往是一夜花費數萬錢,而不能一親芳澤。
幾個聽琴的酒客起身離開,自往三曲別處留宿,畢竟燈下看妓總是差不多。
日後與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評價幾句,讓人知道自己也是聽過名妓彈琴的人物,與朝中紅袍品位相當。
三千錢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卻有一人於夜色中策馬而來,正是楊釗。
他臉色不太好,也無心思與假母調笑,語態疲倦道:「一樁破案,害老子到此時都沒合眼。端些酒來,讓王憐憐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這院裏歇了。」
假母揮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長安城正有郎君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楊釗哈哈大笑,轉眼卻罵道:「休與你阿爺放屁!」
假母也不惱,安排了兩個婢女先帶楊釗去燙腳解乏,自去備酒席。
堂中復又點上薰香,小爐上架着美酒溫着,一個個燭台點起,罩上紗籠。
楊釗先在前院燙過腳,再到中堂坐下,只覺一身舒爽。
忽聽得帘子後面一聲琵琶,他笑了笑,道:「我聽不懂這些吱吱呀呀的,來,陪我喝酒說話。」
王憐憐於是緩步而出,跪坐在楊釗對面,笑道:「奴家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問,你用的什麼香這般好聞?」楊釗飲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薰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許龍腦。」王憐憐斟着酒,輕聲應道:「左相也喜奴家這配的香料,前日還遣人來要了一些。」
楊釗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來,我與陳公品味相當了,但為何我方才在門外也聞到香?」
「奴家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氣,郎君如今愈發敏銳了。」
「長安就是長安!」楊釗又飲一杯,嘖着嘴讚嘆不已,其後顧盼自雄,道:「我在長安待久了,自覺貴氣了許多,你以為呢?」
「郎君是國舅,本就是天生的貴胄。」王憐憐今日懶得教他那些奢華之物,隨口敷衍了一句,卻是問道:「奴家觀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楊釗罵聲連連,道:「讓一個豎子戲耍了,害我在青門酒肆乾等許久。」
王憐憐聽了,臉上反而掛起淺淺的笑意,道:「奴家為郎君引見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談吐非凡,必於郎君有大用。」
楊釗來了興趣,問道:「是何人物?」
王憐憐縴手輕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兒起身,捲起了堂中的帘子。
楊釗才發現簾後坐着一人,不由着惱。須臾又想到,能讓王憐憐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頗為期待起來,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帘子緩緩捲起,後堂並未點燭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張臉隱在黑暗中。只可見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夾襖襴袍,靜坐不動,有着常人沒有的沉穩之感。
楊釗朗笑,叉手行禮,道:「楊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閣下尊名?你我暢飲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楊釗還在思考對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識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緝捕的縱火元兇。
此時王憐憐已起身,與芍兒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撥起弦來。
琵琶聲宛轉流暢,如庭院中傳來的鳥鳴,想要為兩人留出一個有曲樂點綴的談話氛圍。
楊釗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卻是自己在這裏花了數萬錢,連摸都沒摸到一下,今夜竟是連一個逃犯都能登堂入室。
他心中一股邪火驀地竄了上來,倏地起身,要喊人將薛白拿下,其後卻又猶豫了起來,叱道:「好賊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睜眼以來,所見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鍋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誰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貴、權勢,要胡姬壓酒、要新羅婢暖床。
舉世奢靡、舉世顛狂。
於是官場上個個捧高踩低、蠅營狗苟,楊釗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裏,交遊廣闊的名妓遠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無王憐憐引見,只怕楊釗見到他,會像狗見到骨頭,而有王憐憐引見,狗才會抬頭看看,猶豫眼前是骨頭還是人。
三千貫讓楊釗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國舅已看過在下的信了?」
「哈。」
楊釗得這稱呼,忍不住先笑出聲,喝道:「你戲耍於我,害我在青門等了許久!」
「正因為國舅未率部到青門拿我,我才特意趕來相見。」
「耍了我一次,還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還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國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還是要吃掛落。」
「那你還真是為我考慮?」
「並非太子命我燒柳勣書房,那不過是我見機行事。」
薛白這兩天已反覆將這場權爭中的前因後果琢磨透,語氣愈發篤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為不了廢太子的關鍵證據。」
楊釗道:「我可不管這些。」
「右相要廢太子,我能做到,國舅該送我見他,立樁大功。」薛白語氣坦誠道:「我不說主動來投,只說被國舅搜到。」
「哦?」楊釗眉毛一挑,奇道:「如你說所,你們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見,為何偏送我這一樁功勞?」
「若為了保命,這長安城裏不乏有能保我與杜家者,如楊貴妃,如高將軍,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貴者,唯國舅而已。」
楊釗驚疑不定,其後大笑以掩飾失態,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讓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嘆息,道:「我有平步青雲之志,一度將寶押在東宮身上,可惜他不識好歹,下令活埋於我。那縱觀長安城,也只有國舅能再給我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了。」
「活埋?可你還活着?」
「自是爬出來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楊釗素來傲下媚上,見他始終鎮定從容,心中不由信了幾分,問道:「如何共富貴?」
相見至此,他臉色已是幾度變化,此時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卻不肯飲,緩緩道:「當朝無皇后,後宮品秩最高者便是貴妃。廢了太子,只待貴妃誕下皇子,豈非國舅之大富貴?」
楊釗眼中精光一綻。
薛白這句話,卻是他入長安以來還不敢想的,讓人不由腦子一熱。
「好!」
他不由喝了聲好,舉杯笑道:「你我一見如故,當浮一大白!」
薛白與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發平靜。
他就是聽了韋堅案之後就預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聽楊國忠,看是否能借其勢力,只是他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還是決定相信她這個太子身邊人。當然,他自己也還沒適合這大唐權場的規則。
接下來,他按自己的判斷做,那反而很簡單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從這個坑裏爬出來。
~~
琵琶聲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談甚歡的兩個男子起身離開,王憐憐才停下了輕捻慢攏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輕嘆了一聲。
她獨坐了一會,假母過來不滿地問道:「你為何要幫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詩,我為他引見一人,皆舉手之勞而已。」
「那詩卻不好拿出去傳唱,又有何用?」假母搖頭不已,嫌棄道:「沒頭沒腦的,也不知從誰家的長詩里截的。」
王憐憐沉默半晌,自語嘆道:「可它寫進我心裏了啊。」
「咦?你莫不是謊話說多了,真當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實際的,也開始說什麼心啊肺啊。告訴你一句,還是趁早多攢些錢財要緊。」
「錢財賺的豈少了?」王憐憐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裏原本載着財物的三輛空車,吟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說到錢財,假母轉怒為喜,拍掌笑道:「說來,楊參軍運來紅綃,真就只聽你彈了一曲?我得再去點點。」
芍兒收拾了東西出來,正見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轉過長廊,笑語道:「娘子今夜得了紅綃、得了好詩,還打發了唾壺,好高興吧?」
「有甚好高興的?又老了一日。」
王憐憐自嘲地搖了搖頭,繼續吟詩。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咦?」
芍兒大奇,問道:「怎還有後面四句?芍兒以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繼續念的。」王憐憐低聲道:「這詩憐我,世人捧我貶我,唯它憐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還是大騙子啊?」
「才子也罷,騙子也罷,他能與那些大人物攪動風雲,總歸不是尋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為此番若他不死,我卻只想聽他整首詩。」
王憐憐說過,不再理會這些俗事,低頭,自撥動琵琶弦。
雪夜,幽靜的庭院中,復有絲竹聲起。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這一曲,獨坐的歌妓卻是為她自己彈的,嘴唇輕輕張合,先是無聲,後才漸漸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殘篇。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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