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右相府,楊釗牽馬而行,腦中猶在反覆揣磨李林甫如何把握聖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貴?」
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遠便是南曲小有名氣的歌伎王憐憐住處,名為惜香小築。
楊釗心頭一熱,又趕了幾步,翻身下馬,匆匆系了馬匹上前,卻見到門邊掛着的木牌翻了個面,貼耳到門縫一聽,聽得絲竹之聲傳來,裏頭正在待客。
他依舊叩門,不一會兒,小婢女芍兒開了門,探頭見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來吃酒?」
楊釗伸手便想摸她,嘴裏不乾不淨,道:「來讓你家娘子吃我。」
芍兒避開,臉上笑容卻更甜,搖頭道:「郎君無詩,休想此時見我家娘子,倒可見見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說着,楊釗推門擠了進去,作勢要撲,芍兒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鬧了,大冷的天,快到裏間坐下喝杯熱酒。」
院內一位中年婦人笑喊着迎上來,說話間,她引着楊釗往西邊一間廂房去,殷勤為他掃着身上的雪。
這院子雖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錯落,曲徑通幽。
楊釗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問道:「今日何人在此設宴?」
「一場酒會罷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廂,她招呼着給楊釗煮酒。
「別煮了。」楊釗道:「沒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憐憐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憐憐賣藝不賣身。」
「放你娘的屁!休以為我不知,她又不是沒和旁人睡過。」
「郎君莫惱,這是大唐,她愛慕些才子詩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說得好風雅,還不是一雙勢利眼、只看權勢名氣。老子在你這使了二十萬錢,連手也不給摸,嫌我無權否?」楊釗愈說愈怒,喝道:「再說一遍,我可是當朝貴妃的兄長!」
「郎君誤會。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讓我選,我也覺得郎君你好,相貌、氣度好想必活也好。」
楊釗一把撥開假母的手,道:「這兩日我便會運三車紅綃過來,到時定要捅了王憐憐,否則我平了你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尋色妓罷了,何必強人所難?」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時院外傳來馬匹嘶昂聲,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楊釗推門看去,果然見王憐憐正在送客,那客人鬚髮皆白,年歲頗高,有車馬來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誰?」
假母方才不肯答,這次卻笑道:「張公名諱不好提,只須知他乃燕國夫人之子。」
楊釗不由氣息一滯。
燕國夫人乃當今聖人之姨母,且聖人自幼喪母,乃燕國夫人一手扶養長大。
換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聖人之表親,銀青光祿大夫、少府監、太僕卿、上柱國張去逸。
見得此人,楊釗愈發意識到自己一介小小參軍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裏還真不算什麼人物。
他登時態度一軟,沒了方才那份張狂。
也不說要捅王憐憐之事,而是花了一萬錢只讓王憐憐陪自己喝一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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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棄。但一見到憐憐你啊,連你的腳趾我都想吮一吮。」
幾杯酒下肚,楊釗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憐憐裙底顯出的羅襪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憐憐卻是縮了腳,別過頭去,顯出不悅之態,埋怨道:「郎君終究還是輕賤奴家。」
說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嘆道:「太原王氏之後裔,清河公之舊族。詩書為苑囿,捃拾得其菁華;翰墨為機杼,組織成其錦繡。終究是,流落風塵,命比紙薄嗚嗚。」
楊釗看呆了。
他聽不懂這些,只看到一滴淚水從王憐憐的美目流出來,划過她白晳細膩的臉頰,凝在下巴處。再往下,是光滑無瑕的頸。
一條束帶勒在她胸前最飽滿之處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去的手卻停在了空中。
王憐憐這裏的酒錢貴,就貴在身世、才藝,以及這齣淤泥而不染的風姿上。
更重要的是,她往來的都是權貴,她若不願,他還真不敢用強。
而他真就願意花錢要她坐陪,花得錢多了,仿佛他也成了這長安權貴中的一人。
「我如何會輕賤你呢?」楊釗笑道:「你往來的都是紅袍,我往來的都是兵痞,我生怕你輕賤了我哩。」
王憐憐破涕為笑,明眸一轉,嗔了他一眼,道:「我往來都是文雅人,只你最是無賴。呸,浪蕩子!」
楊釗只覺骨頭都酥了幾分,身下硬梆梆。
雖是碰不了她,卻比在普通妓家更為興奮。
他偏還不忘結交權貴,道:「哎,方才走的那位張公,何日引見我與他相識?家母亦姓張,也許與他有些親戚。」
「說來也巧。」王憐憐笑道:「張公與奴家打聽一事,或許郎君也知曉。」
「哦?何事?」
「聽聞太子與杜良娣和離了,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萬確。」楊釗搖頭罵道:「東宮那位,真真負心薄倖。」
王憐憐道:「那好,回頭奴家便這般答張公,太子負心薄倖。」
「卻不知張公為何問此事?」楊釗反問道。
才問出口,他眼珠一轉,卻已想到了其中關節,遂笑道:「張公可是盯上了太子后妃之位?奉勸他莫沾東宮為好,此次的大案可還沒完。」
「咦?」王憐憐不由好奇,湊近了些,目含秋波,問道:「如何說?」
楊釗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柳勣此人你亦聽說過,他書房中有太子交構大臣的罪證,案發後卻被人燒了,縱火者我還在追查,主犯可還在逃哩。」
「這般大膽?在長安城縱火可是大罪呢。」
楊釗笑了笑,撿了些案子裏的趣事與王憐憐說着,道:「京兆府審訊之後,據一小婢招供,縱火者除了杜家幾人,還有一少年名為薛白,便是太子派去的人了。今日右相親自請託於我,拿下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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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長安縣,宣義坊。
此處離敦義坊不遠,都屬於長安縣中地段不太好的位置。
一間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階,叩響了門環。
過了一會兒門才被打開,有個女婢探出頭來,仔細打量了他一眼,笑問道:「小郎君來我家何事?」
「敢問,楊參軍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辦差至今未歸呢。」
「辦差?」薛白問道:「若楊參軍未在辦差,最可能去了何處?」
那女婢「哼」了一聲,卻是側過身,道:「小郎君且進來說。」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着一封書信要留下,聞言微微詫異,禮貌一笑,跟進門內。
眼前是個簡單的二進院,前院亂七八糟地擺着許多箱子,想必是因為楊家搬到長安以後懶得收拾,或迎來送往的禮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吃喝嫖賭了!」
隨着女婢一聲喊,有盛妝婦人從後院趕了出來,彩裙飄搖,人未到而香風至,看似三旬年紀,生得十分嬌艷,眼角有些細紋,似乎帶着些許風塵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視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惱之意卻漸漸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楊釗正妻,敢問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單名一個柔字,說話語調也柔。
薛白應道:「我與楊參軍並不相識,乃上差命我來尋他。」
「那浪蕩子又不見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們到裏面說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陣滑膩,竟是被她徑直拉住了手,還摸了兩下才引他往裏,進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風氣開放,還是楊家娘子開放。
薛白卻下意識臉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儀來。
裴柔根本就沒注意到,笑問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閒,教教姐姐可好?」
「還未滿十四。」薛白隨口亂答,四下掃了一眼,道:「楊參軍皇親國戚,往日衣着華貴,想不到家中如此簡樸?」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後眼中卻泛起別樣的光彩來,目光上下打量他,嘴裏應道:「說甚皇親國戚?在這長安城,隨意丟塊石頭便能砸到一個皇親國戚。且不說貴妃與他本無交情,便是巴結上了,誰又知聖人能寵貴妃多久?」
「不至於,楊參軍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無賴漢,破落戶。」裴柔說哭就哭,抹着眼,自憐道:「奴家本是西川風頭無兩的花魁娘子,積攢了許多積蓄,本打算自贖,偏卻遇到了這無賴。」
「哦?」
「他嗜酒好賭,一事無成,哪個女子願嫁他?這般一個浪蕩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語哄騙了,初相識時捧着奴家、疼着奴家,成了親卻拿着奴家的積蓄上下打點,到如今卻又厭了奴家嗚嗚嗚自往長安以來,他一年多未碰過奴家呢。」
說到這裏,裴柔淚眼朦朧,凝視着薛白,紅唇稍稍一抿,將嬌媚與可憐融合得恰到好處,隱隱還透出一股浪蕩之態。
薛白恍若未見,只在心揣摩着楊釗娶妓女為正妻之事,問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處?」
「還能去何處?必是又去了那青樓酒肆了,此時不知在誰的紅粉帳里快活呢!」裴柔嚶嚶作泣。
哭到後來,她愈顯悽苦,抹着淚,輕聲唱起歌來。
「悔嫁風流婿,風流無准憑,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歸來沈醉,千聲喚不應。」
「回覷簾前月,鴛鴦帳里燈,分明照見負心人。問道些須心事,搖頭道不曾。」
她唱得頗動情,肩上的披帛滑落,顯出一片白膩。
借着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熱之意皆在眼裏。
正在此時,後院有人大聲喊道:「娘,我餓了!想吃炙駝峰配酒!」
裴柔大怒,連忙讓女婢去讓兒子閉嘴。
薛白從袖子裏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個空酒壺壓住一角,道:「若楊參軍回來,煩請讓他過目,在下這便告辭了。」
裴柔一愣,連忙攔他,撥弄着頭髮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煩了吧?」
「不會,我很喜歡聽楊參軍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來?」
「還要答覆上差,就此告辭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對了,大娘子可與楊參軍說,此間有一場潑天富貴贈他。」
裴柔聽得最後一句,停了動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過神來,薛白已離開這個小院。
~~
未時,日昳。
楊釗帶着一身酒氣回到家中,一推門便皺了皺眉,自語道:「這雞舌,允老子的三車紅綃還不送來。」
走進堂,卻見裴柔坐在那,正看着案上的酒壺發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過午膳,多喝了兩杯。」楊釗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頭一樣看它,可是饞酒了?」
「無賴。」裴柔罵道:「還想騙我?早便知你不在辦差!」
楊釗哈哈大笑,道:「大半時候都在辦差。我得去睡會,夜裏還得捕賊,這小官當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來的,說要送你場潑天富貴。」
楊釗此時才看到那酒壺下壓着的信,一把抄過。
那封面上的字跡端端正正,說不上好說不上壞但楊釗看過宗卷,馬上便認出這正是杜五郎的筆跡。
他連忙撕開信封。
「楊國舅親啟,某等手握東宮罪證,本欲會晤右相,唯恐讓國舅擔待拿人不利之責。故於日鋪之時,邀國舅於青門康家酒樓一敘,杜五郎拜上。」
楊釗眉頭一挑,滿是驚訝,其後猛地問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嬌笑一下,隨口應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楊釗早看厭了她的媚態,自思量了會,大步往外趕去。
他才趕到門口,正見三車紅綃運到。
楊釗見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將它們運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財源滾滾!」
街角處,有人正坐在湯餅攤子裏看着這一幕,從容放下了湯碗,會帳,起身,跟上那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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