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溪 第026章祭天祈雨

    百合溪再次遭受飢餓災難是一九四二年，這時候百福的兒子百秉仁已經十八歲了。

    這一場罕見的飢餓是由旱災釀成的。乾旱是百合溪最常見的災情，從古到今或重或輕幾乎年年都在這一帶發生過。通常的旱情發生在五月份，一般到八月份秋雨時節就結束了。這對於頭一年秋末播種第二年夏初收穫的大麥小麥油菜葵花黑豆豌豆青稞扁豆危害不大，憑着夏季這一茬較為穩當的收成，再加上夏初插秧當年秋初就可以收成的水稻，百合溪才繁衍出一個個稠稠秘密的村落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年的旱情來得早，實際上從春末夏初大麥上場以後就開始了。打過大麥又打過小麥以後，依然是一天連着一天的悶熱一月接着一月毒亮的天氣；收過麥子的麥茬地里，土地被炸紅的日頭曬得裂開鋤頭把寬的口子，育在秧底子裏的秧苗全部幹得發焦，用火一點就能燃起來。田裏沒有一滴子水，沒有栽下一撮子秧，這一季主糧等於落了個空。包穀穀子紅薯綠豆紅豆這類糧食作物種不下去，煙葉黃麻棉花這些經濟作物更是種不下去。田地里滿眼都是被曬得發亮的麥茬子，地里像鐵板一樣插不進犁鏵。田埂上小道上官路上幹得起灰，人或牲畜走在上面就濺起一陣煙霧。旱情一直延續下去，持續不降的高溫熱得人們日夜難寢喘息不定。煙塵滾滾的大地沒有一點水源，就連一向水量豐盈的百合溪也乾涸了，溪底的龍池也露了出來。龍池的上面部分也幹得發裂，只有龍池裏面的池心還有一窪墨綠色的水。

    龍池位於百合寺正前方的百合溪段。水量只要將百合溪的溪底淹住就見不到龍池，當溪水乾涸了溪底露出了一處圓形的水域，水域的直徑大約五十米左右，這就是龍池。歷史上天氣乾旱溪底無水的時候，人們曾坐着船用三十米長的竹竿去探龍池的底部卻探不到底。龍池更沒有乾涸過，天旱時周圍許多村民都來這裏拉水挑水用水車車水，卻從不見龍池的水位降低。龍池露出來給人們帶來了恐慌。

    當地流傳着這樣的諺語：

    天上星星稠，

    溪水滿壩流；

    溪底龍池露，

    閻王要人頭。

    ……

    旱情一直持續到九月九日重陽節。這是播種冬小麥的節令，但是，天上仍是毒辣辣的太陽，連一絲雲彩也沒有。地面上除了乾裂的縫隙就是滿面的塵煙，沒有一絲的水源，更沒有下雨的跡象，通往百合寺的官路上，滾滾而來的是圍寺求雨的人流。

    最壯觀最浩大的是百合村的求雨隊伍。早晨，太陽出來的時候，鑼鼓家什急驟地爆響起來，激越的響聲領起一列長長的人流。人流里族長百福走在最前頭，後面跟着的莊稼漢們一個個光着綻裂青筋的膀子，**着黝黑的上身，手裏舉着從田地拔起的枯禾苗，頭戴着用柳條紮成的帽圈。用樹枝和稻草編織成的草龍，張口曲頸，大眼長尾，極其威猛。草龍身子很長，由挑選出來的身體最棒的四十八個小伙子舉着左右擺動，你搖頭我擺尾，一路狂舞不歇。這四十八個棒小伙就叫龍柱子，路上濺起陣陣灰塵。

    百合寺就坐落在百合村的西南方向，敬奉着百合姑娘。寺的大殿是一座五間寬的高大寬敞的建築，另外還配有耳房，形成了一個有相當規模的寺院。寺院的四周有近百畝的一片園地，園地里那一棵棵粗壯的松柏迎風搖擺。寺院的南面是一個非常大的廣場，廣場的西南邊就是傳說中不染姑娘點化而成的大槐樹。大槐樹下面早已空心，裏面可以同時藏住三四個躲避暴雨襲擊的過路人；粗大的樹股伸出幾十步遠，高聳的樹幹巨大的樹冠濃密的樹蔭和古老的百合寺相互映襯，形成一派濃郁深厚的神韻仙氣。

    草龍直奔百合寺前面的廣場上狂舞，這時候鑼鼓家什的響聲更加激越，在百合廣場上狂響一片。草龍在廣場上舞有半個小時然後就圍着百合寺轉圈舞動，正轉三圈、反轉三圈，一圈比一圈快。轉過六圈之後，草龍再一次來到百合寺前面的廣場上繼續狂舞半個小時後，鑼鼓聲戛然而止，草龍盤在百合廣場上一動不動，四十八個龍柱子退到一邊，廣場上一片寂靜。這時草龍的正北方百合寺大門南門口早已經安置好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有小麥、大米、穀子、高粱、玉米這些五穀雜糧。燭台上插着六支拳頭粗的大紅蠟燭躥出半尺高的火苗兒，香爐里的紫香稠泛出清香。黃表紙發好後連續不斷地扔進瓦盆里，天氣的燥熱腥味蠟燭的火燎氣味紙表的嗆人氣味瀰漫在一起。

    百福面朝着百合寺的方向虔誠地跪在桌子後面，百福的後面跪着龍柱子。百福燒過三輪黃紙，磕下三個頭後，滿臉莊嚴地口中誦道：

    百合姑娘風雨神，

    法力無邊保太平。

    左手風，右手雲，

    施下雨水救蒼生。

    ……

    百福誦罷後面的四十八個龍柱子緊接着又高聲誦一遍：「百合姑娘風雨神……」然後，百福拿一把火紙用桌子上蠟燭的火苗燃着扔在草龍身上將草龍燒掉，莊家漢都將手裏舉着的枯禾苗、頭上戴着的樹枝帽圈扔到火堆里，火燒得畢畢剝剝的響，鑼鼓聲再次響起。這種儀式的意思是用火燒百合寺就是燒百合姑娘的家，百合姑娘一定會降下雨水滅火救家。

    待草龍燒掉，百福又帶領一隊人流從百合廣場直徑走向百合溪底的龍池，後面跟着鑼鼓班頭，一路上震耳欲聾，渲染着一種豪情萬丈威武悲壯的氣勢。

    到了龍池邊上，百福從四十八個龍柱子中又挑選出八個身體棒水性極好的小伙子，這八個人叫龍鬚子。龍鬚子跳進龍池歡呼跳躍，在水中狂歡，表示對百合姑娘的感激。其餘的人一律面向龍池跪下，不能說話不能咳嗽不能轉臉不能調頭，鑼鼓家什也收了場，一片斂氣屏聲的肅穆氣氛。求雨隊伍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了。

    讓莊稼人害怕的旱情一直在持續着。到了十月底仍然沒有下雨的跡象，一些農戶懷着僥倖的心裏用釘鈀翻起乾裂的土層，土層躥起一股股燙人的塵煙，他們把麥子撒進土層里，結果麥粒粉化了，後來就出現了一畝一苗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觀。

    乾旱延續到臘月，落下的雪並不大，但天氣出奇的寒冷。農戶餵的牲口養的雞養的鴨都凍死了，一些果樹也都凍死。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原野上光禿禿的一片，田地里不見麥苗也看不到青草，想種點青菜秧幾嶺瓜或種點蘿蔔可是仍然下不了種子，老天爺連一線生存的機緣都不留給百合溪的村民。

    空前未遇曠年持久的大旱造成了極其殘酷的饑荒，百合溪村民遭遇到了生存的威脅。先是人們捋榆樹葉子下鍋煮着吃，接着又扒榆樹皮用水煮爛吃，這個地方的榆樹後來被滅絕。野菜野草剛冒出地皮就被人們挖掉煮煮吃了，由於飢餓人們走路腿直發抖搖搖欲倒，有些人走路絆倒在水溝邊卻再也沒有爬起來。接着是餓死人，先是餓死老人後是孩子。持久的飢餓的大氣候把死人這樣至為重大的事情都摧殘得淡化了，餓死人已引不起驚慌詫異，特別困難沒有一點存糧的家庭人口都餓死光了，連一個活口都不留。水溝旁、草屋裏、大道邊、集頭上，餓殍遍野飢屍縱橫。而此時盜匪橫行，百秉仁家裏的雞血石硯台被刀疤臉帶着土匪盜走。當遍地絕望的時候，茫然無助還能走動的災民，只有向着更遠的有糧食的地方逃難，因而大量的村民流落他鄉。

    百秉仁出去討飯是在與他的弟弟百秉義爭論一番以後做出的選擇。秉義認為哥哥是族長，是這一帶百氏家族的象徵，是百氏人家的面子，無論如何不能出去討飯。秉仁認為家有長子國有大臣，遇事長子應該先站出來頂着，再說了現在為了活人哪還能抱着面子不放？原來家裏給秉仁定了一門親事，準備秋收後結婚，沒有想到那位姑娘就在這個夏天餓死了。

    秉仁把家裏託付給秉義，他趁着天還沒亮就沿着百合溪往下游去，然後又往北走。開始，秉仁打算討一點米糧儘快返回，沒曾想他走過的地方飢餓的狀況要比百合村嚴重得多。他走過的那些小集鎮、深溝旁、山坡上、村落中，都有餓得皮包骨的人，手裏拿着繫着鈎子的長竿或者鐮刀，提着籃子，在四處尋找捕捉能夠救命的東西。當樹葉草根野菜等都被吃光的時候，原本鎮靜安寧的鄉村那謙和淳樸的農民也開始騷動起來。那些原始的村莊，儘管大多數人都沒有受過教育，但也都在齊家愛國人倫禮儀珍視傳統敬老攜幼的文化背景中薰陶和成長，使得融入其間的個人將穩定的秩序友善的往來平等的相處看成世世代代留傳的是鐵的律令。然而，百秉仁所見的滿眼都是毫無秩序的狀態、被飢餓驅使的人們，就像又回到了一個野獸般的世界。

    走過石榴村，在百合溪下游水仙縣的柿子樹村，秉仁看到飢餓的人們在吃完了最後一粒糧食後開始吃柿子樹葉子，樹葉子吃完了就吃樹枝子樹皮，並把樹瓤用刀刮掉煮爛吃，最後吃光了村子周圍許許多多的柿子樹，這個村子的柿子樹也因此而絕種了。後來許多飢餓的人聚集在一起強行進入殷富人家搶走可以吃的東西，一個中年婦女搶了一個饃用兩個手捧着往嘴裏填，戶主把她砸倒在地又用腳踩，一個饃吃了一半就死了，他的男人也不悲哀搶過剩下的半個饃就吃。

    在秋菊鎮到處出現了搶食的現象。當有人買了饅頭、大餅一類吃的東西，饑民趁其不備突然搶下邊跑邊填到嘴裏吃，在將要被追到時，就將食物吐上唾液放在腳下踩。買主往往將其一頓毒打後也就放棄了那被踩在腳下的骯髒不堪的食物，買主走後，饑民再撿起來吃，賣兒賣女的事件增多，殺人越貨的情況也不鮮見，暴力的劫掠和攻襲，在災區就像傳染病一樣蔓延。

    殘酷的飢餓現實，撕破了人類最基本的情感面紗，摧毀了腦海里道德人倫的心理防線，露出了極其自私極其殘忍的一面。在春桃縣，秉仁看到一對一無所有的夫妻在逃難的路上竟然將自己的三個孩子遺棄在一個荒廢了的土窖里。有一對父母由於不願再聽到孩子嚷着要吃東西的聲音，在心智慌亂中將自己的兩個孩子用破棉絮悶死。

    幾個月後，百秉仁離開百合溪下游一帶到城市裏碰碰運氣。沒有想到的是城市除了飢餓之外，還有兵匪、打仗、飛機的轟炸等更多的災難。那些整天在上空俯衝、盤旋的日本轟炸機就像折騰鼴鼠的一群馬蜂一樣不停地施放毒液。城市就像拔掉木版而露出原形的螞蟻窩，到處是毫無目的地驚慌失措地滾爬亂跑的人流，再加上刺耳的轟鳴聲和喧囂的爆炸聲，飛揚的塵土和瀰漫的硝煙，越來越高地製造恐懼的警報器的鳴叫，混合在一起就像一群受傷了的野獸發出的哀嚎，讓人聽到後毛骨悚然。

    秉仁隨着人流從城裏向城外逃。他開始隨着人群走，自己也沒有具體的逃難目標，人群往哪裏走他就往哪跟，漸漸地就落在了後面，後來他暈倒在山腳下的一棵大松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