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相思緊
天黑了下來,雨似乎也停了。徒剩窗外雨水從屋檐上滴下來,「滴答」「滴答」,一聲一聲響得謝青芙心慌。
沈寂就坐在他的面前,唯一的一隻手微微抬起來方便她褪下他的外衫。空蕩蕩的袖子低低垂在身側,因為被雨水淋濕了便緊貼在斷臂上。謝青芙伸手去將他的衣襟拉開了,正要去揭去他斷臂上緊貼着的衣裳,卻見他皺了皺眉,忽然便道:「還是我自己……」
&來。」謝青芙想也沒想便打斷了沈寂的話。在他尚未來得及阻止之前便伸手揭去了緊貼在斷臂上的那層袖子,再彎下腰去,將他的外衫除了下來。
沈寂的身體便輕微的顫了一下,謝青芙抬眸望去,卻見他不發一言,只緊緊抿着雙唇,不肯看她一眼。
謝青芙本要去脫他內衫的手於是就頓了頓,片刻後卻又更快的行動了起來。因她瞥到窗戶並未關嚴,帶着寒意的風吹進來,沈寂受不得這樣的風吹。
片刻後,沈寂的上身便什麼也沒有穿的出現在她的面前了,他低低垂眸,眼中滿是痛苦之情。謝青芙知道他不願意教她看見他殘缺的身體,於是便刻意將頭轉到了一邊去,低聲道:「你……冷麼,若是覺得冷,將被子披上也好。」
沈寂本已抿唇平靜了下來,聽到這裏身體忽的便一震,轉身很快的走到了床邊去,幾乎是狼狽不堪的扯了被子裹住赤.裸的軀體。只是他只有一隻手,被子有一邊沒有拉好,露出那隻被齊肩斬斷的斷臂,傷口處泛着不正常的紅色,斷面扭曲而猙獰。
謝青芙望着他一系列的動作,半晌才明白過來,只是她什麼解釋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只能難堪的沉默了片刻,從身側拿起那套衣裳對沈寂道:「換上罷,大娘還在等我們用飯。」說罷就走近他,替他將另一半的被子掩好,仍舊偏開了臉去,不看他的斷臂。
沈寂嘴唇顫了顫,又用力閉了閉雙眼,終是鬆開了掐緊被子的那隻手。
謝青芙望見被他自己掐得泛紫的他的掌心,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見他頷首向她伸出手來拿衣裳了,便撐開那衣裳,替他披上了一邊,另一邊則是他扭轉頭去,急促呼吸着自己艱難的拉好的。他掩好自己的衣襟,才終於抬起頭來看她,頰邊的發仍舊是濕的。
&可以換了。」見她不說話,便自己又將頭偏到一旁去,將手撐在床沿邊要站起來,補充了一句,「我出去。」
&必!」謝青芙卻攔住了他。她沉默卻並不是因為男女之防的問題,只是她也說不清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些什麼,心中惶恐而不安。聽見他要出這帘子去,她擔心他與李大嫂獨處之時聊到從前的事情,顧不上其他的,便先開口將他留下了。
「……外邊冷。」她吶吶道。
說罷,心中不知怎樣想的,遲疑着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衣襟。沈寂本是望着她聽她說話,一見她要脫衣,剎那間便低下了頭,不去看她的動作。
待到謝青芙也換好了衣裳,坐到床邊去,兩人便獨處無語,耳邊只能聽到窗外教人發愁的雨滴聲。謝青芙側過臉去看窗子,只見一滴水從窗子縫淌落,落地的一瞬間,仿佛寒氣在眼前可以看見的瀰漫開來。她本想將被子替沈寂再披上,只是手指動了好幾次,終是因為怕他多想而作罷。
不多時李大嫂便在帘子外喚謝青芙的名字了,謝青芙答應了一聲,又望了沈寂一眼。沈寂不待她開口便自己撐着床站了起來。兩人挑開帘子,卻見李大嫂已是在堂屋中間飯桌旁安放了三張椅子,手中正分着筷子,見兩人出來便望着他們笑道:「農戶人家沒什麼能拿出手招待客人的,粗茶淡飯將就用些。來坐罷。」
謝青芙對着李大嫂張了張嘴,最後卻只能微微點頭,說出一句多謝來。
若只是她一個人在,她必定會與李大嫂敘敘舊,說不定還會說起三年前的舊事來。只是因為身邊站着的沈寂,所有的話便都吞了下去,變作感激的眼神。
謝青芙等到李大嫂坐了,才與沈寂在飯桌前落座。桌上兩碟有些涼了的青菜,並一盤熱氣騰騰的炒臘肉,一看便知道是見他們來了才特地加上的。謝青芙去看沈寂,卻見他雙唇仍舊沒什麼血色,李大嫂也注意到他臉色蒼白,略一搖首便伸出筷子從盤中夾了片臘肉到他碗中。
沈寂的視線從碗中移開,對李大嫂有些遲疑的頷首:「……多謝。」
&有什麼可謝的,你這愛道謝的習慣倒是一點兒都沒變。」李大嫂又搖了搖頭,替謝青芙也夾了片肉,「你們兩都太瘦了,要多吃一些飯菜,將來成親後才好生養。」謝青芙不敢細想沈寂會怎麼想這句話,她也阻止不了李大嫂,只能點點頭,面上有些泛紅的低下頭去用筷子往嘴裏塞飯。
塞了沒幾口,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抬眼看着李大嫂道:「大嫂,小虎呢?」
小虎便是李大嫂的孩子,生的虎頭虎腦。三年前謝青芙與沈寂借宿在李大嫂家時,曾與小虎相處過一段時間,知他平時喜歡四處亂跑,飯熟時卻必定回家吃飯。今日在飯桌上也沒瞧見他,方才有此一問。
李大嫂夾菜的動作於是也停了停,見謝青芙望着自己,露出極在乎這事的表情,沉默片刻終於對她輕聲笑道:「小虎前年染上了天花,已經去了。」
謝青芙的動作猛地一頓,望向李大嫂的眼睛,卻見李大嫂對她又一笑:「不必難過,小虎走得並不痛苦。他走時是春天,外面到處都開着他喜歡的野花,倒比走在寒冬臘月里好,小小年紀哪能那麼淒涼。」
謝青芙松松的握着手上的筷子,半晌都沒說話。李大嫂也不再多安慰她,放下筷子仰起頭去看屋檐下的天空,仍舊是漆黑一片的,只是雨聲卻已經停了,明日大約又是個晴天。
沈寂側首去看身邊的謝青芙,卻見她低低的埋着腦袋,雙唇緊抿,沒發出一點聲音來。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來,眼圈有些發紅,唇角卻是微微上揚着的。
&知道當時就替他畫幅畫像了。」她將青菜夾到碗中,輕聲道,「可惜我一直自詡記性好,如今連小虎長什麼樣子都快忘了。」
李大嫂笑了:「這倒是。要是早知道,我就找人替他多畫些畫像了,免得等我老了,說不準也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沈寂仍舊望着謝青芙,夾着菜的手指緊了緊,隨後靜悄悄的將筷子放下了。
一句「我能畫」就在嘴邊,等了半天卻仍舊沒能說出口。他最後做的事情不過是重新拿起筷子,替李大嫂夾了一筷子的青菜。又對謝青芙道:「你既然現在還記得,以後也就不會忘記了。」
謝青芙抬頭看他一眼,正望進他雙眸中。怔了怔,收回目光點了點頭:「以後不會忘了。」
李大嫂見謝青芙仿佛在躲閃沈寂的雙眼,沈寂一臉平靜冷淡,不時的卻會側首去注意謝青芙的表情,終於是笑出了聲來。
謝青芙和沈寂不解,都看向她。
李大嫂放下筷子,仍舊帶着笑,對沈寂低道:「過了這麼久,你倒是一點都沒有變。」
謝青芙身體僵住,沈寂的動作也停住了。
李大嫂只說了這一句話,接着便帶着那種仿佛洞察一切的表情,一直到一頓飯結束。飯後李大嫂勸說沈寂先回房間,只讓謝青芙留下來幫她清洗碗筷。謝青芙將最後一個碗放好,轉身正看見李大嫂又收了自己與沈寂換下來的髒衣服要幫忙漿洗,忙要推辭,李大嫂卻抬頭對她道:「青芙,你是不是……已經不再喜歡沈寂了?」
謝青芙便將自己本來要說的話忘記了,只張了張嘴:「我……怎麼會。」
李大嫂便搖了搖頭,一面將衣裳浸入冷水中一面輕道:「許是我老了,總是想得太多。你家中的事情,我就住在景陽城外,所以全都是聽說過的。家中遭逢劇變,你變了是應該的。但沈寂,他從三年前第一次見到現在,倒真是一點也沒變過。」
謝青芙想到飯桌上李大嫂曾說過的話,不由得便生起了好奇之心。
&說的,是他哪方面沒有變過?」
李大嫂於是又抬起了頭去看謝青芙,卻見她望着自己神色平靜,手指卻緊緊的握着。心中瞭然,呼出一口氣道:「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三年前的飯桌上,沈寂頻頻替你夾菜。你笑得開心,低下頭便專心的吃飯,你不知道,他一直望着你的臉,一直望到你將碗中菜吞下去,才重新又替你夾菜。」
謝青芙怔了怔,握着的手指漸漸地便鬆開了。
李大嫂又道:「方才啊,你還是沒發現。你低頭吃飯,從來沒看過他一眼。而他卻沒怎麼動筷子,一直都望着你。」
謝青芙心中一酸,卻見李大嫂將浸泡過的衣裳唰的一聲從水中提出來,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回到盛水的盆子裏。
李大嫂輕笑道:「許多事情都變了,你也變了。但沈寂從以前到現在,真的一直都是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