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 第五章:監軍建在隊上(5)

    後周廣順元年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氣溫在經歷了二十來天的低迷不振之後初次上揚,和煦的陽光令每一個剛剛從風雪封路的嚴寒中緩過一條命來的窮苦百姓分外覺得溫暖受用。這一天,在西城設置的七個施粥點前已經看不見監督照料粥棚的軍人身影,而整座西城內這幾天以來日日在街上巡邏的兵隊也不見了,便是對州內軍政事務一無所知的小民百姓也有感覺,這幾日短暫的軍管期結束了。

    這天一大早,門下侍中兼宣義、保義、靜難三鎮節度使折從阮派出的特使,三鎮衙內都指揮使折德源在延州節度觀察判官李彬的陪同下率三百折家軍抵達延州城。當日,原擬出城親迎的彰武軍節度使兼侍中高允權抱病未起,特遣彰武軍衙內都指揮使高紹基和延州節度判官劉薰出城迎接。為了避免高家疑慮,折德源將軍隊駐紮在了城外,僅帶十名親兵進了延州。

    心中暗自不滿的折德源不知道,就在他抵達延州的頭天晚上,高允權被氣吐血了

    就在昨天下午,李*在心滿意足地拿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向高允權移交延州的軍政大權,重新掌握局面的高允權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快馬去迎李彬和折德源,一方面是禮貌,另外一方面則是希望能夠對摺德源封鎖此次延州兵變的內情。

    高允權倒不是僅僅怕丟面子,而是此次兵變實在太過詭異,堂堂彰武軍節度,竟然在幾個時辰內被五十個小兵蛋子翻了個底朝天。這個內情若是被折德源知曉,彰武軍的虛弱便毫無掩飾地暴露在折家軍面前了,折德源難免會有這種念頭,五十個人便能輕鬆拿下延州州城,自己所帶的三百強兵豈不是已經具備了將九縣之地一口吞併的實力?事關延州的********格局,不由高允權不重視。

    直到所有相關折家的事情都做了安排,高允權這才騰出精力來檢視延州府庫。

    於是老侍中當場口噴鮮血,昏迷得人事不省

    這位久經風雨的地方權貴怎麼也沒有想到,世間竟然還有如此貪婪無賴之輩

    短短四天光景,李*竟然已經將整個延州節度中樞折騰成了一個空架子。

    府庫全空,糧庫全空,武庫全空,高允權以及高家三代人在延州經營多年攢下的這點家底已經被這位出手絲毫不講路數的陪戎副尉——哦,如今是宣節校尉了,已經被他揮霍了個一乾二淨。

    高允權怎麼也不曾想到,這個他直到今天為止都還是第一次見面的小小隊頭,竟然有着如此乾脆利落兇狠毒辣的手段。

    原本在高允權看來,這個傢伙驟然間掌握大權,難免得意忘形,說不定便會自立為藩鎮,他最擔心的也是這個。一旦他這樣做了,雖然等同於自殺,卻也直接宣告了高家在延州的統治期就此結束。雖然未來未必便沒有翻盤機會,但是至少眼前,高家要仰折家鼻息過日子了

    但是李*沒有這樣做,而是在一口氣捲走了十六張敕牒告身之後欣然退出了賭局,將軍政大權拱手交還了回來,這份見識和眼光已經令高允權頗為吃驚了。能夠面對延州節度使一方藩鎮的權勢如此鎮定灑脫,高允權自認還不曾見過這樣的人物。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人拿走的,竟然遠遠不止這麼一點

    萬貫家財,將近八千石存糧,全部的精良甲杖軍器,這位隊頭連點殘渣都不曾給他留下

    他表面上沒有撼動高家藩鎮這棵大樹分毫,卻直接挖斷了大樹的根

    如此看來,那十六張敕牒自己給不給他都無關痛癢了,有錢有糧有兵甲,此人佔山為王招兵買馬的一切物質條件均已具備,根本不需要跟自己打任何招呼就已經可以自行擴軍了。而即便如此,他居然還是從自己這裏硬扯了一張官憑去,這傢伙竟然對做一個實權山大王沒有任何興趣,他是想做延州藩鎮內部的藩鎮,軍閥地盤上的軍閥

    這個人的心術太可怕了,時至今日,高允權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貌似粗魯殘暴的兵痞了。說他精通權術吧,他卻凡事硬來,從來不會委曲求全迂迴籌算合縱連橫之術;說他兇狠毒辣吧,此番自己和兒子大大得罪了他,明明父子兩人的性命已經捏在他的手心裏了,他卻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最終連父子倆的一根汗毛都沒碰掉;說他心胸寬廣吧,他卻幾日之內將高家數代積累起來的家底一掃而空,連一文錢都沒給自己留下

    難怪這個人如此大方便拱手將大權還給了自己

    他還給自己的,分明是一個空殼子,一個滾燙的火爐子

    至於派兵衝上山去將這些東西搶回來,高允權已經不敢想了,且不說整支彰武軍在兵變當日的表現脆弱地如同一張薄紙,便是彰武軍此刻還能戰,自己又拿什麼來給官兵們發餉呢?他太熟悉自己麾下這支軍隊了,沒有錢,他們連營門都懶得出,更不要說去和那個凶神一般的人物拼命了,硬要他們去剿滅李*的話,只怕當時便要再激起一場兵變

    延州兵變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規模鬧得都比這一次來的大,街面上死的人也遠比這一次來得多。只是若論起損失,這些自從延州建鎮以來發生過的所有的兵變加在一起也不如這一次的大。

    此人若不是個瘋子,定然是當今亂世之中最罕見的那種梟雄

    李彝殷也算梟雄,但是高允權覺得,這個党項人比李*可愛多了。

    雖然此人每年都要過來搶一把,但是最起碼,他沒有搶過高家的東西

    高允權當晚吐血之後高燒不退,而且連連說着胡話,慌得整個節度府手足無措。秦固得到消息連夜過西城探望,一見高允權驚駭欲絕,短短几日光景,這位不過五十多歲的延州節度已經鬚髮皆白,連一根青絲都看不到了,形容枯槁得如同死人一般。

    秦固這才體會到,李*貌似寬宏大度的舉動背後所出的招數是多麼的陰損毒辣,他雖然沒有直接一刀殺掉高允權,卻生生要去了老頭子的半條命

    眼看着高允權這副可憐的模樣,不要說秦固,便是李彬這個李*的舊日主人也不禁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個潑皮無賴混賬王八蛋」。

    事到如今,兵變的消息是絕對瞞不住了,折德源私下早就派出了親兵化妝到市面上去探聽消息,結果探聽來的消息一半令他震驚一半令他哭笑不得

    李*手下的五十個士兵在沒有隊官的統帶和指揮下自行擊潰了整支彰武軍的各營兵馬,控制了州城和節度府,這個事實令折德源極度震驚。他震驚的並不是這五十名士兵兇悍的戰鬥力,而是「沒有隊官統帶指揮」這一事實,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兵,折德源太清楚這個事實意味着什麼了,這意味着這區區五十個人的小隊當中有着一個極為強有力的軍官團隊作為核心。

    另外,和節度府方面的說法不同,滿大街的人都在誇耀這位李大人的善行善舉,在百姓們和普通彰武軍士兵的口中,這位李隊官可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是一個體恤同袍愛兵如子的好上司;儘管折德源並不知道內情,但是這位兵變的罪魁禍首竟然在民間獲得了一個如此匪夷所思的好口碑,確實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這幾天一直噴嚏不斷(被罵?被誇?)的李*卻無暇顧忌這些事情,這位新任的前營指揮、宣節校尉大人這陣子幾乎忙得昏天黑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欠奉。

    他忙着擴軍呢

    有錢有糧在手,回到山上的李*幾乎馬不停蹄的展開了招兵工作。目前豐林山上的流民臨時安置點已經安置了將近四百多名流民,其中符合服役條件的青壯年有七十四個人,再加上前些天被丙隊一舉擊潰從而全體被俘的八十多名「前」前營官兵,李*一口氣建立起了三個新兵隊。

    李*從丙隊中一次性抽調了三十名士兵擔任這三個新兵隊的伍長,同時任命梁宣、陸勛和凌普三個人分別擔任三個新兵隊的隊正,統一按照規制授予他們仁勇校尉軍階,暫時沒有任命隊副,李*認為暫時把這些告身留在手中是有好處的,而且他也暫時並不準備授予隊副軍階,因為這些剩餘的敕牒他另有安排。

    周正裕這一番水漲船高,正式成為營里第一任帶官階的司務長——哦,是司務參軍,從八品禦侮校尉,一下子由一介白丁升任為八品的朝廷命官,周正裕這個老兵油子激動得老淚亂飛——半截子都已經入土了的他怎麼也不曾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有這麼一天。前前後後跟了有七八個隊頭,一輩子謹小慎微的老周啥也沒撈着,如今跟了這位李隊頭不過幾個月光景,自己便嗖嗖地升了官,一升還就是五六級,原本李*保舉他為隊副的時候,他自己都拿着當個笑話。可如今蓋着汴梁兵部大印的敕牒告身在手,這堂堂從八品命官的身份可是誰都不敢拿着當笑話了,要知道,自己當年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左營廖建忠指揮可也不過是個禦侮副尉呢

    老周這種沒見過世面的沒出息舉動看得李*連連搖頭——一個行政副科級的芝麻官就能把一位四十歲以上的彰武軍資深基層幹部激動成這樣,可見目前延州軍隊中的軍官選拔升遷體制存在着多麼大的問題了

    老周之外另一個得了彩頭的是沈宸,他也直接由一名沒有官階的什長被李*提拔為前營指揮參軍(這也是李*新發明的官職,角色大致相當於參謀長)兼練兵總教習,軍階和老周一樣為禦侮校尉,更加令人羨慕的是,他還同時兼任了丙隊隊正這一職務。營裏面誰都清楚,丙隊是指揮大人一手調教出來的老部隊,雖然現在因為大量士兵調離只剩下了二十人,而且其中十幾個人還是剛入隊不久的新兵,但這些新兵也參與了臘月兵變,並且直接參加了戰鬥,其中不少人和老兵一樣見過血殺過人,這些都是那些剛剛被編入新兵隊的新兵蛋子所不能比擬的。此刻對於指揮大人的這一安排,前丙隊的軍官們基本上都沒啥意見,誰都看得出來,經過了蘆子關拉練抓舌頭和臘月兵變事件之後,沈宸這個年輕人已經隱隱是這支軍隊中李*之下的第二人了。

    細封敏達也意外地得到了授官,這個剛剛加入這支軍隊不久的前党項鷂子被李*授予仁勇校尉官階,擔任前營斥候隊斥候長兼練兵副總教習,雖然這個子虛烏有的斥候隊目前還僅僅只有細封敏達自己,但是這項任命還是令細封敏達着實忡怔了一番。他在定難軍中雖然已經混進了鷂子隊,但是作為奴隸的他在族群部落中是沒有任何官銜和地位的,他從來都不知道想自己這樣出身的戰士也能夠成為擁有朝廷官銜的正式軍官。

    相比之下,作為臘月兵變的主要策劃者,魏遜很鬱悶,因為自己到目前為止沒有得到任何任命和授官,魏遜知道自己並不算個好兵,不要說比沈宸,就是比梁宣陸勛等人自己在日常訓練中也差的太多了,而且自己又好權謀,這絕不是個容易討上官喜歡的習慣。更何況李*明顯不會允許自己在他一手建起來的這支部隊中拉幫結派搞私人小團體,因此從幾天前在節度府聽了李*那番話之後魏遜便自知此次自己恐怕不被隊官處置或是當作替罪羊拋出去便是隊官講袍澤之情了。

    儘管如此,眼看着昨天的戰友轉眼間都拿到了或八品或九品的銜級官憑,一個個高興得滿面紅光神采奕奕,魏遜心中還是覺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雖然如此,他心中倒是也並不敢抱怨李*甚麼,畢竟這是他從軍以來接觸到的最好最可靠的一任隊官,從蘆關受傷時開始魏遜就知道了,自己這一生,這條命已經算賣給李*了,這輩子除了在李*手下甘為驅馳,自己已經沒有其他想頭了。雖然給他療傷也好,抬着他行軍也好,在李*看來都不過時舉手之勞的事情,但是魏遜心中卻是明白的,平日裏若在那種天氣里受了那樣的傷,自己十有八九最終結局便是在嚴寒中漸漸被凍成一具殭屍,李*的做法雖然在他自己看來頗為尋常,但在這個時代的軍隊中,這已經是愛兵如子的代名詞了。

    魏遜蹲在操場邊上長吁短嘆,一面後悔在李*剛來的時候不該和這位隊官耍心機,一面哀嘆別人的好命和自家的晦氣,連跟着自己混的凌普如今都混了一個九品出身,自己卻仍然是白丁一個,他不埋怨李*,心中卻暗罵老天爺不公平。

    「今日給大夥放假,可以喝酒,你怎麼不在屋子裏喝酒,卻一個人跑出來了?」

    身後一個溫和的聲音陡然響起

    魏遜急忙站了起來,轉過身來面對着一身便服笑眯眯的李*行平胸軍禮:「指揮,我——」

    李*擺了擺手,摁住他的肩頭,兩個人一道蹲了下來,李*眼睛不看他,盯着操場對面的軍鼓輕聲問道:「沒當上一官半職,一個人心裏難受呢?」

    魏遜臉上一紅,遲疑着沒敢答話,心中丘壑再次被李*看出端倪,他自覺老大不好意思,男兒漢大丈夫,為了這麼一點酸唧唧的小事跑出來一個人生悶氣,他自己覺得自己實在很丟人。

    「按照你的資歷,本來應該是和梁宣他們一樣,掌一個隊的」李*緩緩說道。

    魏遜急忙道:「指揮,我自家知道,我——」

    「你不算個好兵,練兵的時候頂多也就賣五分力氣,混個不上不下,這個我心裏有數」

    魏臣默然,自己想說的話被李*說出來,他心中更不是個滋味,好在此刻周圍沒有其他人,李*總算還在眾人面前給他留着顏面,這份體貼讓他心下稍稍好受了些。

    「可是你有你的長處,沈宸和梁宣他們這些只知道廝殺的漢子是比不了的」

    十分意外的,李*溫和地說出了一句這樣的評語來。

    「這一次我遭難,若不是隊中有你主持局面,當機立斷,這一遭我們丙隊只怕就真的大難臨頭了。這次兵變雖然時機不對,但你決定的沒有錯,若不奮起抗爭,我們便都要被人捏死了。你定的擒賊先擒王的策略也是對的,不率先控制節度府,讓高家父子和外取去得了聯繫,局面就複雜了。你雖然對兵事一知半解,但是卻對權謀政爭有獨特心得,原先我還不知道,經過此事,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經比周大哥還重了,你救了我的命,知道麼,魏兄弟?」

    魏遜心中的委屈在這綿綿的話語聲中漸漸冰釋,一鼓酸熱的感覺再次湧上眼框,他拼命眨眼,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丟人現眼。

    「你雖然不善兵事,但是你在軍中的作用,卻是梁宣他們比不了的,你能謀能斷,是個難得的人才。我這次沒有授你隊官,並非對你有甚麼意見」

    李*微笑着轉過臉:「這一次除了老周之外,我任命的都是各隊主官,你的位置,不在那裏!明白麼?」

    魏遜迷惑起來,輕聲道:「卑職不懂」

    李*笑了笑:「明日你便懂了,魏監事」

    「監事?」

    李*笑了笑,點頭道:「不錯,我前營的第一名監事,兼任丙隊和三個新兵隊的隊監,軍階禦侮副尉,官秩從八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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