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是一座半居住、半街坊性質的綜合坊市。
它在五名城的一眾純商業坊市中,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吸引力。
因此即使在這最喧囂暮霧時間下,它的街面上也算不得多麼熱鬧。
至少是對施娟兒,段媽媽這樣的五名城人來說,它現在甚至顯得有點冷清。
然而從未見過這麼多人的嫻丫頭,她還是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將每一個招客的笑臉記在客心中。
進入五名城後,魚咕咕已經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它現在待在一個圓柱形的透明缸體中。
這特製的魚缸自然是老方的傑作,考慮到給魚咕咕一定活動的空間,這缸體還不能太小。
雖然在場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超凡者,這份體積與重量還不至於讓他們發難。
可若是真的抱在懷中,那雙手也會被佔據,無法再做其他的事情。
老方也考慮到這一點,這魚缸上面固定了兩條長長銀色的綢帶,這綢帶透過特殊的疊織法,像是銀色的魚鱗一樣閃閃地發光。
而用這兩條綢帶,娟兒就可以輕鬆地將其背起來,又在大部分的時候不會影響雙手的自由。
現在的魚咕咕被放進了半缸的水體中,看起來就成了一條真正的錦鯉了。
只是這條魚,現在也顯得過於活潑了些。
透過柱狀的水體,它在外人看來不斷地的扭曲着,一會兒是碩大的魚眼、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團無頭緒的紅繩子。
它總能做到普通魚兒做不到的動作,然後又在球面透鏡的作用下,被放大或者摺疊。
魚咕咕沒瘋,它正在與這個世界進行最友好的互動,一種基於好奇的積極觀察。
因為它只要一動,眼前的透鏡就會讓筆直的牆體,變成一道蜿蜒的大蛇。
再那麼一動,修銘那臉就變成了一個球兒,滑稽的很。
它不停地動,它的世界也在不斷的變化,儘管它只是在一個方寸大小的魚缸裏面。
可是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是新的,魚咕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五名城對於它是一個新的世界,現在這個新,變成了讓魚驚喜的雙份。
好在魚缸也扭曲了它,在其他人眼裏的行為表現,一些無瓜的坊民會以為這條魚只是在掙扎,試圖跳脫那清蒸還是紅燒的未知盒子。
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嫻丫頭正在試圖記住每一個人的模樣,記住他們走過了幾條街道,記住這是第78位看向她的目光,那是一名看起很老很老的老叟,看到嫻丫頭看向他。
他熱情的舉起手中的糖人,露出一個慈善又有些市膾的複雜神態。
嫻丫頭心跳的很快,臉色暈染着嫣紅,像發燒了。
她試圖記住眼前的一切,因為她擔心剛才那名壯漢,隨時要掏出藏在左肋處的三尺短刃,對她的背後發動一次最多二息的偷襲。
她試圖記住眼前的一切,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沒有條理,人群間都靠的太近,他們都認識嗎?人數這麼多,要怎樣預估每個人要做的選擇?還有為什麼要將自身放在險境?她想不明白。
她試圖記住眼前的一切,因為在風星那裏,人與人之間都會隔着一段距離,從不會像是這樣幾乎貼身的擦肩而過,為什麼明明這麼危險?他們還在有說有笑?
她試圖......
新的世界果然很危險?!它終於向她露出了它的爪牙!
扭曲變化的街道,忽然而來的失聲,她的手腳開始僵硬,她想要發出聲音試圖提醒姐姐。
無法預測、不安全感、強烈的失控眩暈開始讓她失去對身體的控制。
她勉強張開了嘴巴,卻無法呼叫,只有一縷微弱的白氣呼出。
然後眼前的世界突然開始遠離,她忽然注意到了五名城的天空。
月相已經有些模糊,淡如清水。
遠方好像還有五顆星星,它們是彩色的,然後又變成了黑白。
突然一雙手臂纏住了她,讓她下意識地緊張起來,然後那熟悉的氣息又讓她徹底的鬆懈下來。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好像聽到了有人對話。
「丫頭,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醒醒!」
「娟兒,你別急。老方關鍵時候不在,讓我來看看吧。」
「她怎麼了?」
「呃~很正常啊!」
「怎麼可能?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暈倒?」
「也許......她是太緊張了。」
「.......,笨丫頭。」
.......
這個插曲,讓眾人都感到很意外。
在又經歷一番仔細檢查後,修銘再次得出一切安好的結論。
由於附近的人群密集,他們也在人流當中,現在已經造成了一定擁堵。
也不乏有好心的坊民,提出讓他來檢查一下,說什麼他祖上五輩都是行醫的行家。
不過考慮到嫻丫頭,依然未進名冊的敏感身份,修銘也對自身的判斷有信心。
他們還是拒絕了來自不同人的好意,又與施娟兒交換幾次眼神後,他們決定加速回到舊居。
考慮到性別的差異,修銘解開了施娟兒背着的魚罐頭,又瞪了一眼小咕咕,因為它過於活躍已經拉扯不知多少好奇坊民的目光。
已經倒了一個,另外一個就安生一點吧?
隨後施娟兒一個輕鬆的公主抱,他們就快速離開了已經引起平康坊坐堂反應的現場。
看着懷裏人兒她平穩甚至香甜的呼吸氣息,施娟兒也徹底放心下來。
修銘說她緊張了。
施娟兒有些不理解,修銘就給解釋起來。
未曾經歷過的人,也許難以想像過於強烈的感官刺激,或只是簡單的用腦過度。
都會引起包括但不限於噁心、昏厥、抽搐、甚至死亡等等惡性的身體反應。
人體的健康是一種平衡,當平衡被打破後,衰敗往往需要的時間並不長。
有時感到不舒服,就是一種身體給的信號,嫻丫頭陷入了昏迷,應該也是觸發了一種她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
陌生的環境會讓人緊張,尤其是她還是那種危機感很強的人。
這就像是水土不服,只是在她身上的反應過於強烈了。
施娟兒有一點點自責,一路上她光顧着與一些熟人打招呼了。
卻忘記了笨丫頭除了生理上要適應這座城,心理上所面對的衝撞,會更加的直接與不着痕跡。
修銘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這樣子一搞後,他們腳步也在不斷的加快。
......
施家豆腐鋪,是前店後宅型的地產類型。
這平康坊的房屋,也大多都是這樣的結構。
當然大多平康坊坊民,並不會像娟兒那樣還有另外一重身份。
他們依靠着較為原始的家庭式生產,就能在平康坊的其餘街坊中獲得足夠的生存資料。
輕量化的生產、中低密度的住宅區、以物易物與貨幣採買共行的小市場模式,組成了平康坊上萬坊眾,在一次次月相輪迴所熟悉的世界。
像是平康坊這樣的,相當程度上可以自給自足的坊市,在五名城中是數量最多的類型。
當然,並不是所有坊市都是如此。
還有很多的功能性坊市,例如會有專職的市場、工坊、農圃等等。它們算是五名城『大工業』的一部分,大多處於貿易鏈條的最上游或者最下游。
還有像是五名一樣的家坊,例如橫跨三坊的王家、還有構成五名城現行核心的『田』字狀四坊,既武、單、石、金四家。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也承擔居住,卻會更偏向商業的商坊,這其中包括菁華坊、慧音坊等等。而這些坊市除催生了五名城中的一些大家,也是五名城繁盛之相的極致。
而它們大多隸屬於石、金兩家。
最後還有一類極為少見的特殊坊市,它們一般甚至都不會接入商道,是五名城隱藏的隱秘之所。
它們一般也很危險,或是藏着某些巨大的秘密,或是埋葬着一段有人不願觸及的往事。
它們一般會被稱為落坊、或者冷坊,而王家的家坊目前就在經歷着向落坊轉變的過程。
以上種種坊市,最後被經緯之相的商道相連,又與那無邊的高城,五口城門之處,共同構成了五名城基本的相。
至於實,就與那繁盛閻浮相關了。
......
豆腐鋪的隔壁,就是老方的裁縫鋪,但是這次的他沒有一起回來。
段媽媽沒有自己的店鋪,他有一處安身住所,在慧音坊的耳子窩據點。
現在他還未獨自回去,是因為在進行簡單的休整之後,他們商量好了要進行一些採購。
修銘一般住在菁華坊的菁華酒樓里,也經常流竄了於各坊技所藝館,可以說是居無定所,然而名聲也在外,只是這名聲.......
因為他出眾的容貌,往往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就引得一片春心泛濫、秋波蕩漾。
五名城人都對他修銘有所誤會,誤會他是一個萬花叢中過的人。
可其實,他過倒是確實過了。但是這個過程里,他不曾摘下一朵奼紫胭脂花。
有時...長得好也會成為一種負擔~
他那很難代入的容貌,長得就顯得不善解人意。
總會不自覺地讓人認為他輕浮,ε=(ο`*)))唉~這種煩惱又有誰懂啊~
......
施娟兒推開了門。
豆腐鋪內的一切,都如往常一樣。
比起五名城外的不定,這裏的時光似乎真的被捏成某種循環的模版。
鋪里的豆腐早已經賣完了,優質黃梨木打造的案板,被開門帶來的月光洗淨。
表面上散發着黃褐的光澤,勾勒出淺淺的木紋,案板右側卻密佈着犬牙交錯的刀痕,使得這裏又有點像是豬肉鋪。
切分豆腐當然不需要這麼用力,這些痕跡,是天生麗質的娟兒偶爾遇到難纏客人時,進行的小小威懾而已~
還好,無人為此傷亡。
可惜了,無人為此傷亡。
娟兒懷中銀瓶的滷水發酵的正當時間,不過現在可不是做豆腐的時間。
她掀開案板下的一塊泛舊黑布,裏面是一個銀色的大缸,裏面還有不多的殘留。
娟兒沒有猶豫,趕緊將這遲到了一月有餘的淚海銀心傾瀉其中。
做完這件事後,她向裏面走推開了內門,是一處不大的院子。
院子當中有一口八角井,院子四周是回形微曲的石徑,兩者中間點綴了幾株依然燦爛着的半人高花卉,其中還有一塊巨石台幾,與幾塊異形但輪廓圓滑的石凳。
院子四角,一處是三四棵高低不一的竹子,一處是一尊憨態可掬的臆星人雕像,觀其大小是一比一還原的那黑白猛獸的。
前店的內門處在一角,於對面相錯開的對角位置,就是內宅的門。
即使開着前店的門,門口所對也是對面一角的幾株造型竹,並不會看到太多內院裏面的佈置。
這樣在有客人來時,內院的私隱就能得到保證。
施娟兒沒有停頓,徑直又打開了內宅的門,映入眼前的是一處客臥相連的房間。
房間並不小,不過若是與風格完全不同的紅房相比,它的面積也實則不到紅房三樓一半。
開門映入眼前的堂廳,正前是一些木質的家具座椅,當中是一片可摺疊的魚紋屏風,後面隱隱的可見一張掛紗床榻。
比起正常的陳設,這房間的另外一樣事物,更吸引人注目。
就是那暗藍色特殊波紋的地磚,在施娟兒推開門的時候,她身後的月光也趁着主人的不備,悄悄地溜了進去。
除了將裏面的大致佈局照亮,更多的月光似乎也喜歡着波紋圖案的地磚,藏着着縫隙中與門口的人躲着迷藏。
恍惚中,它變成了淚海的闌珊,變成了那不曾停止,卻只是在輕輕搖曳的幽藍海面。
施娟兒略微地失神,這是她精心佈置過的房間,這裏是施家的過去。
這裏面有她太多的記憶,可是自從她的父母故去後,她便較少在這裏過夜了。
比起孤獨、比起危險、她更害怕回憶的濫觴,雖然她明白,她只是在逃避。
現在也不是回憶的時間,縱然心頭萬千的思緒,可她還是直接回了頭。
從修銘的手中接過了依舊昏迷着的笨丫頭,施娟兒快速地返回了內宅,然後輕輕地將笨丫頭放置在木榻上面。
施娟兒看着她依舊紅潮的面孔,看着這位妹妹躺在了她過去的床榻上,她逃避的東西開始撫摸她的情弦。
很溫柔,卻正適合她這樣堅硬的刀。
不經意中一滴銀色眼淚落了下來,卻又在她的鼻側就揮發了。
施娟兒有些慌張的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門被修銘小心的關上了。
施娟兒鬆了一口氣,這個冤家總是能做對一些關鍵的事情呢。
關上了門,卻打開了心。
一位當下不會說話,大概率也不會聽到的親近之人,成了一個最好情緒錨點。
施娟兒靜靜地坐在床邊,手中捏着笨丫頭的柔嫩小手,看着她依然有幾分稚氣的臉。
回憶開始如潮水般泛濫。
這房間裏明明已經沒有任何過去的事物,記憶的影像卻固執的告訴她,她什麼都沒有忘記。
握着笨丫頭的手,施娟兒神情哀傷地開始述說:
「你們還在嗎?
算了,愛聽不聽。丫頭,我和你說!
這裏就是姐姐長大的房間,它過去可不像現在這樣的好看。
我記得左面牆上該有五片簸箕掛在牆上,下面總是倒着怎麼扶都扶不好的掃帚,牆角還有豆漿當墨畫的身高尺度。
右面牆上乾淨一點,有一片左翼上有補丁的藍白風箏,右邊還掛着三張皮影坊偷來的青白蛇故事皮影,那光頭好讓人生氣啊!
再往右邊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木陀螺,她老是說我像是男孩子,喜歡的儘是些假小子玩具。
他卻總是說,假小子哪裏有娟兒厲害啊,我們娟兒可是五名城最厲害的人!
他們走的很早,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外,只是命太短了。
他們很喜歡我,恨不得將最好的給我,那時的我就是五名城最幸福的小孩。
他們......
他們是平康坊的招牌豆腐夫妻,是被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他們說過,他們的時運不濟,沒時間給我留下一個妹妹或者弟弟。
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不知不覺間,施娟兒已經語調哽咽,她的臉上卻依舊清亮。
整個房間都浸潤着薄薄的銀霧,霧氣中牆面上掛起來一面風箏、幾片皮影、一大一小的陀螺、看不清的白色刻度、還有那扶不起的掃帚。
最後,床邊出現了一對人影。
他們不言不語,卻滿臉的寵溺。
施娟兒眼睛亮亮的,臉上掛起一絲希冀,又帶着一絲惶恐。
「父親,母親,這是我找的妹妹。」
她猶豫一會後,還是小心地說道:「也是,我給你們找的一個女兒。」
他們不言不語。
施娟兒終於難以自襟,失聲痛哭起來。
銀霧乍起漣漪,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果然還是這樣。
這不是他們!
這只是她能力造成的虛相。
他們的命太短,也太脆弱了。
脆弱到他們的死,是一種很簡單的死,她已經不可能從任何一處時空,將他們撈回了。
她也明白了,她更多只是在逃避,和欺騙自己。
但是她還在找,並且永遠不打算停止。
忽然一道身影撲進了她懷裏,同時在施娟兒身體反應被情緒壓制,處在一種最遲鈍的時候。
這道身影迅速將她鎖死,兩條白亮的胳膊相抱,死死勒住了施娟兒的後頸。
與此同時,巨大的哭聲很近傳到施娟兒的耳朵里,並且完全壓蓋了她自己的哭聲。
錯愕之間,施娟兒先是驚喜,但馬上又有點生氣。
「這笨丫頭是什麼時候醒的?還是她一直在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