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讓筷子豎起來麼?
在黍秫稈結成的鍋排上,找當年小麥磨成的白面,用細籮均勻地篩上一層,爾後,僅憑着意念(不用手),讓筷子在鍋排上豎起來,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你信麼?
我不信。你也不會信。可在平原的鄉村,就有人信。是真信。
據傳,這位能讓筷子豎起來的人,是「梁仙兒」(也就是如今住在鎮上福利院的五叔、梁五方)。他就能讓筷子直直地豎起來,在鍋排上走經人們口口相傳,如今他已是方圓百里有名的「陰陽先生」了。
又傳,他是在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早上,一覺醒來,開了「天眼」了。
古人云:窮扒門,富起墳。
這一年陽曆的八月十八日,為陰曆羊月羊日(按八字推算,木為田宅,羊為木庫),這是一個適於遷墳的日子。
這個日子是無梁村的老輩人專門請「梁仙兒」給看的。就連主家兒,已是城裏人的蔡總、蔡思凡,也默認了這個日子。
蔡思凡如此興師動眾地給老姑父遷墳,是有特殊原因的。
三天前,她老娘吳玉花過世了。吳玉花原也沒什麼大病,就是腿疼。蔡思凡把她接到城裏治了一些日子,就回來了。村里人說,如今她一個人住一大宅子,三層的,常常站在陽台的高處,拄一拐棍,望望遠什麼的,挺美氣。忽然有一天,老二閨女來看她,她說:拉我去地里轉轉。老二蔡葦秀就拉着她在地里轉了一圈兒,可她走一路嘆了一路走着走着,她說:河呢?葦秀說:媽,你迷了吧?哪兒還有河?她又嘆了一聲,指指:西邊。去西邊看看。到了西坡,拐過春才的磨坊,繞一玉米田,就到了姑爺墳了。她伸手一指,說:我眼花,那是你爸的墳麼?蔡葦秀說:嗯。她說:不對吧。不是這兒吧?忒靠邊了。葦秀說:就是這兒。前兩年修路,沖了。她「噢」了一聲,說:回頭給香說說,換個地兒,太靠邊了。蔡葦秀雖然是蔡家老二,可現在蔡家主事的是老三蔡思凡。往下,她又說了一句很要緊的話:給香說,我走的時候,找一好地兒,跟你爸葬一塊吧。
蔡葦秀愣了一下,問:你是說,合葬?因吳玉花過去多次說過,活着成天吵,死也不跟他死一塊。現在,吳玉花突然改口了。吳玉花說:吵了一輩子架,不吵,我落(寂寞的意思)得慌。說完這些話,又過了三天,吳玉花下世了。
有了母親吳玉花留下的這句話,蔡總、蔡思凡才有了借題發揮的機會。蔡葦香自改了名字後,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執意往外走的,是要過另一種日子的。可她畢竟是從「腳屋」出來的,再加上她早年的那些事,在村里名聲不太好。這也罷了,可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傳言,說她為了錢,把她爹(老姑父)的人頭種成花給賣了這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雖然她現在有錢了,也已改了名字,是蔡思凡、蔡總了。可口口相傳的東西,那叫口碑。這年頭,有了些錢,就在乎名譽了。可要想洗去那些沾在身上的傳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她心裏一直憋着這口氣呢。於是,趁着遷墳、合葬的機會,她決定好好操辦一下,讓村里人看看!
蔡思凡回村後,先是指揮着,讓板材公司的卡車從縣城拉來了一車冰塊,擺在吳玉花的靈床四周,請了四班響器吹着,停靈七日。爾後廣發喪帖。凡本村、本族在外的人,全都要發到至於回不回,就看心意了。
對我,蔡思凡不光讓人送了喪帖,還專門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丟哥,就是天坍下來,你也得回來。我等着你給我平反呢。
如今的梁五方,雖年事已高,卻名聲在外,被人尊稱為「梁仙兒」。「梁仙兒」是蔡思凡專程坐着她的轎車去鎮上的福利院請回來的。現如今,「梁仙兒」不好請了,得排隊。可別人也許請不動,她給院長一說(福利院是她出了錢的),就把五叔梁五方給接回來了。
請梁仙兒回村,是讓他給看塋地的。蔡思凡說:五叔,當年我爸待你如何?梁仙兒耷着眼皮,說:不薄。她說:我待你如何?梁仙兒耷着眼皮,說:不薄。蔡思凡說:錢你隨便要。給我爸我媽看塊好塋地。梁仙兒仍是耷蒙着眼皮說:老蔡的事,不說錢。
於是,梁仙兒抱着個羅盤,由蔡思凡陪着,不時還讓人攙扶着,從東到西,爾後又從南到北,一路看去看來看去,最後在北邊找到了一塊塋地。那是塊裂礓地,不長莊稼。梁仙兒說:我看,就這兒吧。蔡思凡說:好麼?梁仙兒說:好。這叫乾巽向。也就是東南西北向。蔡思凡還有些疑惑,又問:這地兒,真好假好?梁仙兒往後一指,說:我不哄你,真好。北邊,那叫向陽坡。南邊,你還記得麼,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雖然幹了,填住了。地下有陰河。蔡思凡仍不放心,直問:你給我說說,好在哪兒?梁仙兒說:發閨女。
蔡思凡中學沒好好上,也不懂什麼是「乾巽向」,還有些吃不准,看着梁仙兒:五叔,你不記恨我了?梁五方說:早年,你五叔還在難處,道行淺,騙你倆小錢兒。五叔有愧,恨你幹啥?蔡思凡想了想,說:就這兒吧。
看好了塋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帶着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來,這盆「汗血石榴」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也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近鄉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只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可是,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這次回來,我幾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這就是生我養我的無梁村麼?往北,是一盪熱土。往南,仍是一坡熱土。往西靠着路,是蕩蕩的煙塵。往東,是一片窯場,也還是有幾棵老樹的,歪着,孤。是呀,村子裏貼着瓷片的樓房一座座蓋起來了,有兩層,有三層,還有四層的。也仍有幾窩舊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澀地、散亂地隱在貼了白瓷片樓房的後邊。可一望無際的葦盪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沒幾年的板材加工廠,到處是刺啦啦的電鋸聲;村東是磚窯廠,不停地響着「哐哐哐哐」的機器切坯聲。昔日的場院裏,曬着剝成一層層筒皮狀的雪白樹身;村裏的樹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連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沒有了蒸騰的煙霞,沒有了霧蒙蒙的濕氣,沒有了可以拽住日頭的老牛的長哞村里連吃水的井也沒有了,幹了。過去,村里一共有三口水井,村東一口,磚砌的,叫東磚井。村西一口,叫西磚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現在一口也沒有了。據說,家家戶戶原都打了「壓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壓水吃。可現在井裏的水不能吃了,滋滋辣辣的,有股什麼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還得跑到遠處的機井裏去拉水吃。這一次,蔡思凡為辦喪事,專門讓人從城裏拉來一車礦泉水。
在村街里,走了一趟後,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走在村街里的人,一個個都眼生,我也認不得幾個了。在我的家鄉,在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裏,我看到的,卻大多是生臉。是的,在家鄉,我是絕不敢裝「大尾巴狼」的。後來,當那些老太太說要湊錢立碑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包下來。我不敢提錢,那樣的話,就掃了很多嬸子的臉面。我只是在心裏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記着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話:給丟捎個信兒,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他只是要我給他買一小收音機)。我對不起老姑父,我沒有辦到。我欠村里人也很多可我一時還沒想好,怎麼還。
我是準備好讓人罵的。假如那些嬸子大娘們見了我就罵,指着鼻子罵我心裏會好受些。讓我心痛的是,一些嬸子大娘見了我,也不說什麼,只是把頭扭過去,裝着沒看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是啊,你不幫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過。
在村里,我聽說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廠上班,就專門去了一趟。板材廠門口不光有保安,還拴着兩隻狼狗;一個有半里長的大院子裏堆滿了扒光了身子的樹,樹一垛垛地堆放着,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它們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後來,工人下班時,我攔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話,可結果仍然很失望。國勝家的兒媳婦說:在這鱉孫板廠,成天三班倒,沒明沒夜的,人都活顛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兒媳婦說:這你得去問蔡總,蔡總讓咋說咋說。海林家兒媳婦說:我才嫁來兩年,只要給錢,叫我幹啥我幹啥。水橋家兒媳婦說:現在的人,不狠能掙錢麼?麥勤家女兒說: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誰誰呢。倒是兔子家兒媳婦嘴快,說:反正給了一百塊錢,俺啥都不知道,也說不清。啥頭不頭的,人都死了,還問這幹啥?
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麼?我又在村里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曖曖昧昧的。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麼也沒說。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麼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里。從一條溝里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着,草也稀了。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伙獨自一人在田野里刨一棵桐樹。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着手機,他對着手機大聲說有啊,有。你說要啥吧?要飛機麼?波音737,你要幾架我幾乎笑出聲來。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經商的眼光打量着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歷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他竟然能說出「737」?他一定是在過去的報紙上看到過什麼報道,他是想當牟其中第二?
後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並沒有埋在吳家墳里。在無梁,也只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里。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於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爾後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着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地風俗,一絲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托人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的大孫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的這個孫子現在也是個小包工頭了,這叫「門裏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常帶着施工隊在外邊承包工程。據說蔡總曾幫他聯繫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後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的孫子親自監工,帶着幾個徒弟,在板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後,又由九爺的孫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面。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鬍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着,在板材廠電烤房烘乾,大漆九遍。最後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隻蝙蝠」,取「五福捧壽」之意;底頭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後,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着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下的一雙大頭棉鞋(軍用的)的鞋窠舀兒里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了,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嘆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瀋戰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餘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後回村的。據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可大國終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裏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一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後邊,三嬸二大娘叫着,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後,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後大吃一驚!在村里生活了這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於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裏,給書記、縣長匯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着一幫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着縣上的幹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干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爾後,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縣裏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民政局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定,老人立過這麼多功勳,是建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後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裏經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着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定麼?大國說:按規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可老人的事跡,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
大國覺得他這是給村里辦了件好事,卻沒有辦成,有些掃興。後來,大國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志鵬哥(他不喊我「丟」,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小名),喪事辦完,請你務必多留幾日。我說:有事麼?大國說:不是我要留你。是縣長特意吩咐的。縣長本來要親自邀請的,場合不對。所以交代我,請你一定留縣裏小住幾日,咱縣賓館現在也「四個星」了。我說:縣長貴姓啊,我又不認識他。大國說:馬縣長。你不認識他,他可知道你我說:到底啥事?大國說:我給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幾個錢嘛。現在你是大戶,給縣裏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也算是你造福鄉梓。我說:可以呀。有項目麼?大國說:項目?項目還不好說。立項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來了。你只要出錢,項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鵬哥,你要出一千萬,我給縣長說說,給你弄個政協常委聽他這麼說,我有些不高興,就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下午,又來了一群記者,都是要採訪老姑父事跡的。蔡家人都在忙着辦喪事,顧不上。村長挨家挨戶動員,找來找去,只叫來了十幾個村人,都是些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有國勝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國燦媽、水橋家、寬家、麥勤家、榆錢媽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後下世了。有的耳朵還聾,七嘴八舌的,也說不出什麼來。可說着說着,頭一句腳一句,竟掉淚了。最後,她們異口同聲,印象最深的,是「胡蘿蔔事件」當年,老姑父剛當支書的時候,瞞下了四十七畝胡蘿蔔,救了全村人。可這件事,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
記者走了,卻把老婆們的懷舊情緒給煽起來了。於是又節外生枝這事由三嬸(國勝家女人)牽頭,串聯了還活着的十二個老太太,挨家挨戶地聯絡,說是要由一家一戶湊錢,給老姑父立一碑。老太太一合計,決定由騾子家女人出面,請縣史志辦的苗金水(騾子家的女兒,嫁給了原小學校長苗國安的兒子)撰寫碑文,碑文上要着重寫「胡蘿蔔事件」一家一戶無論出資多少,都要在碑文上註明。這十二個老太太,能量很大,僅是一個晚上,一家一家挨着收,收上來一萬零八十塊錢,立一碑足夠了。
本是蔡家遷墳、合葬,卻又鬧出了這麼一檔事,這把村長(村長是九爺家二孫子)難為壞了。蔡家由蔡總、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里老太太偏又要張羅着湊錢立碑,村長是晚輩,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於是,村長跑前跑後,經過再三協商,最後蔡思凡勉強答應,「胡蘿蔔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記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謝過眾人,把收上來的那一萬零八十塊錢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們執意不肯,也就罷了。
遷墳的那一日,按照鄉俗,蔡家在姑爺墳里用黑布圍搭起了方圓幾十平米的大棚。
爾後一路都有黑布棚罩着,這也叫「打黑傘」。老姑父如今是陰間的人,不能見陽光那一日,開棺後,蔡思凡一臉肅然,說:五叔,三嬸,下去吧,下去驗驗,看我爸的頭在不在?!還有你,丟哥,你也下去,做個見證!
下到地下去撿骨的,最先是三嬸。三嬸雖老了,身子還硬朗,也膽大。跟着的是幾個年歲大的嬸子(按鄉俗,只有平輩才能下去撿骨殖)。同輩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攙着下去的爾後,一個個傳話上來:在。頭骨還在。
此刻,蔡思凡又說:老少爺們,誰還願下去,給我做個見證!一人一百,當場兌現說完,當着眾人,她放聲大哭!
於是,傳言不攻自破
收撿骨殖時,三嬸膽大,三嬸一邊撿,一邊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閨女們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噹噹,全全乎乎的。有樓有車有電視還有洗衣機,司機兩個,丫環一群,啥都有我也跟着念。
重新入殮時,杜秋月、杜老師趕回來了。杜老師是劉玉翠陪着坐着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回來的。杜老師偏癱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車後備箱裏還裝着輪椅。車進村後,是劉玉翠和司機一塊抬着他挪到輪椅上,推到靈前的。到了靈前,又是劉玉翠和司機在一旁攙扶着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吳玉花的靈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師雖偏癱,但穿得周周正正的,着新西裝,襯衣雪白,脖里還象徵性地掛一領帶,嘴裏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什麼。劉玉翠忙在一旁翻譯說:教授說,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遷墳的儀式就像他當年結婚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時,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吹着,烏央烏央的無梁村人,凡接到信兒的,都回來了(據說,蔡總蔡思凡放了話,凡在外打工的,耽誤一日,給一百塊錢)。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這次重新安葬,蔡總蔡思凡穿了重孝,手執哀杖,由板材公司的兩個姑娘攙扶着走在最前邊。跟着的是她兒子,兒子十歲,披麻戴孝,手裏捧一「牢盆」。(據說,蔡思凡不能生育,兒子是收養的,這也有閒話。)接着是老大老二,兩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們。後邊是響器班子響器班子後邊,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條壯漢,兩成兩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的體面。據說,她的喪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顯得年輕了。她的兩個姐姐,跟在她身後,由於終年勞作,看上去差別極大,竟似是兩代人的模樣。於是,我相信,優越也是可以包裝的。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轉靈」的時候,十二班響器對吹。按規矩,「響器家」(平原鄉村的叫法)對班吹,凡贏了的,是要再加賞一份禮金的。於是,「響器家」開始玩命了。先是邊吹邊走「划船步」,一個個似要把腰扭斷的樣子;接着有一班,吹着吹着忽一下脫光了脊樑,神瞪着眼泡,對天長吹《上花轎》;又有一班,把嗩吶插在兩個鼻孔里,揚起脖兒,一嘴四吹《百鳥朝鳳》;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條板凳上,解了裙裝,露出上身,把兩個鈴鐺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時人像潮水一樣蔡思凡在兒子摔了牢盆後,撲倒在地上,領一干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轉靈後,三聲銃響,撒了紙錢,再行起棺前邊走着家人、親戚、村人,後邊排長隊的是板廠的二百來號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這麼一路哭着送到墳里這時候,一晃眼,我看見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隱在送葬的隊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來了。曾經十分自豪的國營企業的工人吳有才,這次回村,竟然一聲不吭,像是羞於見人。他定然也知道,我們都回來了,卻一直躲着,連個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進省城的時候,曾在他那裏住過一晚現在,他?
中午,蔡總、蔡思凡特意安排了兩處吃飯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學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魚大肉,煙酒管夠;凡在縣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趕來的送葬的關係戶等等,蔡思凡專門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領着一班人,溜、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樣。如今吃素也是一種時髦,人們都說好吃。
我說過,我是帶着那盆「汗血石榴」回來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婦之後,澆湯(這也是當地的風俗)的時候,在墳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裏問她:香,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說:啥意思?
我說:我是說,石榴下
她說:你不都看見了麼。一村人證明你還不信?
我說:我想聽你說一句。
她說:想聽實話?
我說:實話。
她說:實話告訴你,有頭——狗頭。我娘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一狗娃。後來狗死了丟哥,我有那麼壞麼?
這時候,蔡思凡才說了實話。那盆石榴,最早,並不是她賣的。那時候,她手裏剛有點錢,聽了一個南方商人的話,想辦一板材加工廠。那人原說他要投資的,後來發現是個騙子,人不見了。由於事已開了頭,已投入了一部分錢了,只好去銀行貸款。可人家銀行不貸給她。沒有辦法,那時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後來,她去給行長送禮時,打聽出來那個銀行行長喜歡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給人送過去,貸出來五十萬再後來,是有人想巴結行長,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從行長個人的盆景園裏買出來,再倒手送過去。每倒一次手,就長一回價等到我手裏時,已經倒了八次手了。
說着,蔡思凡流淚了。她說:記得小時候,我爸從縣上開會回來,給我帶回來一塊糖。那天夜裏,他回來已經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兒,悄沒聲兒地把那塊糖塞在我嘴裏,我含着,甜了一夜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我說: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着,她說:丟哥,不是我發了狠話,你會回來麼?
我說:會。我會。
她說:看見了麼?你背上眼珠子亂骨碌,你就等着拾罵吧
我說:我知道。
這時,她說:我的板廠,你看了?
我說:看了。
她說:不能投點資麼?
我望着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說:可以呀。不過,得有項目,得有可行性(我沒說「報告」)
她說:先說,少了我可不要。三十萬,五十萬,不夠點眼的!
我愣了一下,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一聽這話,她說: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我會回來的。我得找到一個方法。
她說:——呸!裝。還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車停在彎店,一個人步行走着回來啥意思嘛?
我心裏說,我真不是裝。我得找到一個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
——在這裏,我告訴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說的方法,「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不是「梁仙兒」那種,不是憑意念,也不是錢的問題這你知道的。鄉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學。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着,我能為我的家鄉,我的親人們,找到一種「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讓兒子、或是孫子去找。
後來,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合葬後新遷的墳前。
我想,假如兩人再吵架的時候,也好有個勸解雖然我不信這一套,也是個念想吧。可是,當我在墳前再次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之後,站起時突然頭一暈,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我知道,我身後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幹了的、四處飄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
我的心哭了。
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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