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冊 第十一章

    你走過鬼門關麼?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麼?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剎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衝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着。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裏爬出來,站在302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麼?

    我喝過,有點咸。稍咸。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台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後,原本是想儘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爾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衝來。

    當時,從車裏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做出了我一生當中最勇敢的決定,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後來,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揀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台。一個是外科的。一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台上,眼科醫生說的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扎在心窩裏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麼?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滿臉是淚這一刻,我心裏發出了一聲悽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里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爾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地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卻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裏,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着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着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里只剩下了回憶,仿佛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裏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捲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着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着「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裏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里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着我跌向黑暗深淵的速度。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着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着。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着的證明。夜裏,我的耳朵鍛煉得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已經有錢了。我有很多錢。厚朴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裏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里。可存在銀行里也不放心,萬一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這是一種心態。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裏,在大氣層里飄着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據,最終保存地點,都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裏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裏」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着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沓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個小手遞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裏,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口站着,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裏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裏品嘗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裏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裏,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兒。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爾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一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里走着走着,「咚」的一下,接着「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牆上了。心裏的淚湧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隻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着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裏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裏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她看不見,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牆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醫生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只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是啊,這么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爾後,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着,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麼?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後來,第一次手術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

    當我試着用一隻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一隻眼和兩隻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並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隻眼的紗布後,天還是藍的只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麼?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隻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隻眼上的紗布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裏,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里藏着,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着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裏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麼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裏,我也常常坐在那裏一個人發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科病房,那裏邊走出來的病人,要麼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着。要麼是腰上掛着一個特製的塑料布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地,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裏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着手、咧着嘴,滴着涎水,活得很掙扎。醫院裏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裏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着想駱駝站在十八層大樓上往下跳時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麼?我無法想像。駱駝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隻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隻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鬆、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車。駱駝最後買的那部車,是意大利產的蘭博基尼(據說意為「瘋狂的公牛」),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裏停放着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麼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麼多事情。這一次,他怎麼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可我呢,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面臨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兒,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意絲」。當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織織、一針一針地把你罩着,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爾後,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着。

    我懷念瓦沿兒上的滴水。在雨後初停,瓦沿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爾後就緩了,晶瑩着、亮着,一嘟一嘟的。先先,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小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一短兒一短兒,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兒一個一個地在房沿下排列着,先是「奔兒、奔兒」的,爾後是「啪」聲,再後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裏,夜氣是流動着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後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似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並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地就慢了,心也就松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倘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着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咋?——耶。也許是別的什麼句式吧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是下意識含着痰咳出來的,也含有查問式的警覺。聲來聲去,這裏邊卻藏着親情、藏着世故、藏着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裏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着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着,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着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着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着,煙煙的、嗆嗆的、泛着一絲絲的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着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裏,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裏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裏,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台,拾不起來的硯台。偶爾,硯台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着一點黑濕。夏日裏,那又像是一隻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模印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兒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惟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着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着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着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里,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着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着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裏邊,枕着一捆穀草,抱着一捆穀草,把自己睡成一捆穀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牆上,是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腥發黑髮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乾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着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髮(那是等着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着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裏,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爾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污。夏日裏,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裏,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裏,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裏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盪出去又盪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着,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於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里扣着,悶悶地走,嘴裏、眼裏都有土氣,你彎着腰,嘴裏呸着,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呼啦啦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在玉米田裏鑽出頭,當你從風裏走出來的時候,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着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裏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後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後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裏就安靜些。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着,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就那麼望着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麼?燈里有刺。她說:水裏也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後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瑪莎走後,我鬱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願意一個人默默地坐着。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裏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麗麗衛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着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里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裏牽着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可衛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後不遠處站着公司的司機,司機手裏捧着鮮花,還有禮物。

    衛麗麗說:你手機關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着衛麗麗,我心裏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

    衛麗麗說:在國棟心裏,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着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着,百感交集

    衛麗麗站在那裏,瘦削、單薄,一手牽着個孩子讓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說:你可要挺住啊。

    這時,衛麗麗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麼疑問。我也坦白地望着她

    衛麗麗說: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我說:你說。

    衛麗麗說:公司里人人都在傳,說你吳總身後有人。有高人指點你身後,有人麼?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後有人。可我無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就是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辯白,我是勸過駱駝的。想想,還是有些慚愧。

    衛麗麗說:我明白了。

    接下去,衛麗麗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麼分居麼?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提小喬

    衛麗麗說國棟得了憂鬱症。很嚴重,夜夜失眠。有時候,特別焦躁的時候,他頭往牆上撞,撞得咚咚響。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嚇着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為了孩子,才提出來分居的。

    我說:是麼?——駱駝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說他有憂鬱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衛麗麗說:是他不讓我跟人說。開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讓他再吃了。有一段,我們還吵過架。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睡

    我明白了。駱駝的憂鬱症是由長期焦慮引起的。這十多年裏,駱駝心裏一直揣着一個「搶」字,他時刻準備着,一天天地準備着,他弦繃得太緊,終日像一張弓似的,日子長了,人就出問題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駝總是抱着一個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裏有火。現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着覺,肝火太旺,人已燒壞了。

    後來,衛麗麗還告訴我,駱駝出事前,曾回過家,跟她見了一面。那是個星期天,他回家後,跟兒子待了一個上午。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給兒子做了一個「皮牛」[注釋1],棗木的。過去,他也給孩子帶些玩具,都是電動玩具,汽車或是飛機什麼的。可這一次,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帶回來一塊棗木,他用那塊棗木,給兒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個「皮牛」。「皮牛」做好後,在最下面釘上鋼珠,還做了一鞭,牛皮繩做的鞭爺倆兒在院子裏打。中午,衛麗麗問他吃什麼?他說:牛肉麵。那是他們分居後,第一次在一塊吃飯。吃飯時,他也沒說什麼。衛麗麗問他:好吃麼?他說:好吃。爾後,吃過午飯,他摸了摸兒子的頭,夾上包走了。

    我問:國棟臨走,留下什麼話了麼?

    衛麗麗搖了搖頭。

    我說:一句話都沒有?

    衛麗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沒有遺囑。那就是說,衛麗麗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繼承人。這麼一大攤子,完全落在了衛麗麗的肩上。

    我望着她,讓我吃驚的是,僅僅經歷了這麼一件事(當然,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樓了!),僅僅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突發事件,不僅成熟了一個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氣度。衛麗麗自始至終沒有再提小喬一個字。關於小喬,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沒說夏小羽她站在那裏,雖一手牽着孩子,但目光里卻透着一種堅毅。

    臨走前,衛麗麗說:吳總,我查過賬了。目前,公司投資的其他項目都是負數。贏利的只有一家,厚朴堂。國棟一直在挖東牆補西牆現在,從賬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朴堂最大的股東。

    我有些吃驚,說:是麼?

    衛麗麗鄭重地點了點頭。接着說:你多保重。這一段,公司有些亂。還有些善後事宜回頭我再來看你。大夥還都等着你回來呢。我想,國棟肯定是想把這一攤全交給你的。

    我抬起頭,望着她,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在眼科病房裏,我終於找到了對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兩片安定,這樣就可以睡上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裏,我可以忘記自己,忘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黎明時分是最難熬的。每到黎明時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上躺着,有一絲風從你蒙着紗布的眼前刮過,剛有了一點涼意,可你的「思想」已經行動起來了。它在走,它一走就走得很遠很遠它常常去追逐那輛大貨車,就像電影膠片一樣,一次次地回放,他不知道那輛大貨車究竟是怎麼回事。沿着這條線,它又會追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如果時間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後,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我想說話了。與陌生人說話。在此後的那些日子裏,我蒙着一隻眼,每天在眼科病區走來走去那時候,我最先認識了九床。爾後又認識了十一床。

    九床的這位,比我年齡大一些。他姓許,人們都叫他老許。老許胖胖的,常穿着一身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天氣如何,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出來打水的時候,走得很慢,有時候他也捎帶着給人打水,放水瓶時,小心翼翼的,給人以很穩重的感覺。可我,每次見老許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也說不清怪在哪裏。

    有一天,老許在醫院走廊的過道里叫住了我:兄弟,你來。你來。

    於是,我走進了老許的病房。老許是一個很講究的人。病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柜上的茶杯、藥瓶也都擺得很規範,每個藥瓶上,都貼着他寫的字條,那是每次該吃的藥量和次數。見我進來,老許搬過一把椅子,說:坐。爾後他盤腿坐在病床上,問:老弟,聽說你的眼

    我說:車禍。

    接着,老許把自己的一隻眼從眼窩裏摳出來,說: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說:玻璃的?

    他說:進口的,有機玻璃。

    我大吃一驚,老許真是個聰明人。他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

    老許是學中醫的。他在中醫學院上了五年。畢業後,分到一個縣級醫院當中醫大夫,那時候他還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綱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後來,他一個同學當了院長,院長很器重他,提拔他當了院裏的辦公室主任。(老許問我: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說是壞事吧?)老許當辦公室主任一當就當了二十五年。他當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後勤、寫寫上報材料什麼的。有時候,上邊來了人,也陪着接待,喝喝酒就這樣,一天一天,倒把業務給荒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醫院先後換過好幾任院長,有脾氣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於他為人可靠,不佔不貪,也都應付過去了。後來調來的這位院長霸道些,把什麼事都攬了,不讓他管事了他想,再過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讓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報,下班打打太極拳什麼的一直沒出過什麼問題。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辦公室里坐着,看院子裏的樹葉落了,滿地黃葉,金燦燦的。他說,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報紙(也許是那一天的新聞沒什麼可看的),還愣了一陣兒,這才站起身來,去門後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裏掃地去了他是院裏的辦公室主任,院裏有專門分管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不用他掃地。要說,他已十多年沒掂過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裏掃樹葉去了。本來,掃了也就掃了,他把樹葉歸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會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舉,他怕萬一起了風,把樹葉給吹散了。於是,他念頭又起,索性點了把火,想乾脆把樹葉燒了算了。燒就燒了唄,他還怕燒不透,可當他拿起一根樹枝,低下頭去,扒拉着這時偏偏起了一陣旋風,只聽「嘣」的一聲,樹葉堆里有一個藥瓶炸了,很小的一個細脖子眼藥瓶,把他的一隻眼給炸瞎了。

    他說,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關心樹葉,就炸瞎了一隻眼。

    在眼科病房裏,人人都害怕鏡子,可人人都是「鏡子」。

    正因為遮住了眼,我們憑感覺在「鏡子」里相互看着,感覺就是我們認知的寬度。我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飯時敲着碗,以聲辨人,用耳朵當眼使。雖然同病相憐,但還是不由地相互打聽着更重些的病人,以此來寬慰自己十一床是後來才認識的。

    一天夜裏,我眼疼得睡不着,煩躁,跑到樓道里,想偷着吸枝煙這時候我看見了十一床的老余。聽人說,老余是從鄉下來的,是個果樹專業戶。老餘四十來歲的樣子,習慣性地綰着一條褲腿,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正往外看呢。我聽人說,老余患的是「視網膜脫落」老余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說:老余,吸枝煙?

    老余說:謝謝,不抽。老余的臉貼在玻璃上,身子移動着,仍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瞅

    我說:老余,你看什麼呢?

    老余說:蚊子。外邊草多,肯定有蚊子。

    我詫異。不知道老余為什麼看蚊子?病房裏有規定,夜裏十二點鎖門,門是鎖着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時,老余說:兄弟,你幫我看看?那邊,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個影兒?

    我湊上前去,說:你找什麼呢?

    老余說:我兒子。病房裏不讓陪護,我兒子在外頭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看了一陣兒,只看見了路燈,昏昏的路燈,還有一些花草,什麼也沒有看到。

    老余說:看見我兒子了麼?

    我搖搖頭,說:什麼也沒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門旁坐了下來。喃喃地說說話立秋了,就夾了個席,還有個毛毯,別凍着了。

    往下,老余告訴我說,他承包的地上種有一百棵桃樹,一百棵梨樹,一百棵蘋果樹,都掛果了。是給兒子種的。他說,今年的果結得特別多,特別稠。果兒一個個都用膠袋子罩着,一個果兒包一袋兒,比侍候女人還精心呢他說,收成好,可也怕果兒生蟲,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藥,打的是「樂果」,按比例配的。他說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蘋果樹,還剩三棵沒打那天確實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着打着,頭一暈,眼看不見了。你說,好好的,眼看不見了。就趕緊上醫院,縣醫院看不了,就來省里,一查,說是「視網膜脫落」,這叫啥病?

    往下,老余說:這些果樹都是給兒子種的。兒子今年上大三,明年就畢業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說:這是好事。

    老余說:兒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說了,乾脆一直往上讀,讀個博士。你說,我們余家能出個博士麼?

    我安慰他說:能。一定能。

    老余說:三百棵果樹,送一個博士,也值。

    就在這時,西邊的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着一輛放有擔架的醫推車那是又有急診病人送進來了。

    這時,老余聽見人聲,知道門開了,趕忙起身可他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說:腰,你看我這腰站起後,他沒把話說完,就一隻手撐着腰、一隻手扶着牆,往西邊摸着走他是找他兒子去了。

    一個月後,病房過道的走廊里放着一布袋蘋果據說,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從一百多里外背來的。她背來了一布袋「落果」,說是送給醫生和護士的。可護士們全都不要,大約嫌是打過藥的,還是「落果」(好果還長在樹上,老余也不捨得送),就放在過道里,誰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裏,一些老病號,住得久了,跟醫生護士相互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些了。這天,來打針的護士小張說:老余的兒子太不像話了。

    我問:怎麼了?

    小張說:老余種了三百棵果樹,卻從未吃過一個好蘋果。你想想,連給醫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賣成錢,給他兒子上學用了。可他這個兒子,不爭氣,天天在醫院對面的網吧里打遊戲。整夜打,白天來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余不知道,老余還誇他呢。

    我說:他不是給老余打過飯麼?我見過他一次。

    小張說:就打了一次飯。再沒來過。

    我說:老余不是說,他兒子學習很好,要供一個博士麼?

    小張說:博士個屁。護士長的愛人就是那所大學的。早打聽了,說這個名叫余心寬的學生都大四了,好幾門不及格,天天打遊戲。

    我說:老余不知道?

    小張說:沒人敢告訴他。老余還做着博士夢呢。可惜了他那三百棵果樹。

    老余患「視網膜脫落」,剛剛做完手術,兩眼蒙着,每日裏摸着走路,只吃饅頭、鹹菜可他很快樂。他逢人就說:余家要出個博士了。


    人們也迎合着他,說:是啊。多好。

    小喬看我來了。

    我萬萬想不到,小喬會來看我。

    這一天,小喬穿得很素。這在小喬,是從未有過的。小喬穿着一身天藍色的職業裝,正裝,是那種很規範的套裙。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既未露胸,也未爆乳,頭髮也一改過去,梳成了有劉海的那種學生頭。她的指甲洗得很淨,沒有塗任何顏色。她人也瘦了許多,顯得有些憔悴她手裏捧着一束鮮花,站在我病床前,輕輕地叫一聲:吳總。

    我扭過身,很吃驚地望着她,說:小喬,你怎麼來了?

    小喬說:在您手下工作了這麼多年,來看看你,不應該麼?

    一時,我心裏很溫暖,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我說:謝謝。謝謝你。

    這時候,小喬眼裏湧出了淚水,小喬說:吳總,一聽說你出了車禍,我頭皮都炸了。怎麼這麼倒霉呀?我都擔心死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說:沒什麼。都過去了。

    小喬說: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吳總,公司上下,都在誇你呢。

    我笑了笑,搖搖頭,說:我都離開這麼長時間了誇我什麼?

    小喬說:誇你是高人。不戰而勝。現在你是厚朴堂藥業的第一大股東了。

    什麼叫「不戰而勝」?好像我搞了什麼陰謀似的。我知道,小喬說的是股票,對此我不想多說什麼

    小喬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機靈勁又泛上來了,說: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擠走的。當初,您給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你說離開就離開了,一點也不抱怨。現在,大夥都明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筆。一定是有高人指點!你身後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說了,我不解釋。

    小喬說:前幾天,還有人說,吳總若是不走,公司絕不會出這樣的亂子,董事長也不會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來了,吳總是高人。走的正是時候。不然,也會受牽連的。

    我趕忙說:話不能這樣說。事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是吧?

    這時,小喬說:吳總,有些話,我沒法跟人說,說了也沒人信。也只能給您說公司出事,首先被牽連進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過。吳總,你不知道,我在裏邊受那罪,真不是人過的。一天到晚,一個大燈泡照着你說我一個弱女子,招誰惹誰了?可頭一個被人帶走的,就是我呀。那時候我還在北京,一出門就被人戴上了手銬,丟死人了整整把我關了一個多月時間,我硬撐下來了。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在裏邊,守口如瓶,沒有說過公司一個「不」字。無論他們怎麼逼我,怎麼威脅我,我都不說。可以說,我沒有做過一件傷害公司的事情。可後來,董事長出了事這能怪我麼?

    說着說着,小喬哭起來了。小喬哭着說:吳總,你不知道,衛麗麗這樣的女人,心比毒蛇還狠!現在,她在公司一手遮天。她是怎樣對我的,您知道麼?她把我給開了。不但一分錢不給,還到處散佈謠言,說我我冤哪,我比竇娥還冤!

    小喬說:您不知道衛麗麗那個狠勁。您別看她平時裝作小鳥依人的樣子,說話嗲聲嗲氣,那都是裝的。現在她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一手牽着個孩子,就像手裏托着「尚方寶劍」似的,那腳步聲咚咚的,一個樓層都能聽到啥人哪?

    小喬說:其實,她跟駱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多少年了。兩人一直鬧着要離婚呢,就差一張紙了。這公司上下誰不知道?現在,駱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得光光鮮鮮的,上山摘桃子來了。吳總,我說句心裏話,雙峰公司是你和駱總一手創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沒有意見。可她,憑什麼?!

    小喬說:衛麗麗這個人,你是沒注意,她這人陰着呢。她到處敗壞我的名譽,說我勾引駱董你也知道,駱董這人,平時大大咧咧的,好開個玩笑啥的,沒事拿我們這些下屬打打牙祭。說白了,就是他真想跟我好,那也是吃個豆腐,僅此而已。你說,我是這樣的人麼?

    小喬說:吳總,你可得給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知道的。就那個暴發戶,做房地產生意的,那個肉包子臉的宋心泰,提着一箱子錢,哭着跪在我的門前,非要包我。我拉開門,吐他一臉唾沫!我要真是那樣的人,有心想勾引誰,還輪到她這樣對我?哼,駱董早跟她離婚了唉,我這人,還是心太善。

    往下,小喬又壓低聲音說:吳總,你離開得早,有些內幕情況你可能不清楚。這次公司出事,主要是夏小羽鬧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跟老范好了多年了,鬧着非要一個名分。她都鬧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范下不了台。還有一件秘密,你知道麼?這夏小羽,表面上看,文文靜靜的。其實,心裏也狠着呢。據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有一段時間,夏小羽竟敢攛掇老范的下屬,說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裏去。就是說要找人害她了哎呀,這裏邊太複雜了。

    我吃了一驚,我實在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再說,她一會兒「您」,一會兒「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接着,小喬說:你知道麼,夏小羽判了。老范也快了。

    是啊,駱駝最終並沒有保住誰

    後來,范家福還是被「雙規」了。范家福先後一共讀了二十二年書。他先在國內大學讀書,爾後又不遠萬里去美國深造本意是要報效國家的,卻走着走着又拐回去了。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裏,范家福經過千辛萬苦,先是把他母親給他經心縫製的對襟褂子換成了小翻領的中式學生裝,爾後又換成了美式西裝,再後是美式西裝和意大利式休閒茄克換着穿如今又脫去了茄克衫,先是換了件黃色馬甲(未決犯),據說很快就要改穿綠色馬甲(已判決)了更早的時候,每到夏天,他都會在老家的田野里,幫母親一個坑一個坑地點種玉米;後來他在美國獲的也是農學博士,博士畢業回國後,他又分到了農科所,成了一個全國有名的育種專家,培育過「玉米五號」;到了現在,據說他身穿一件黃馬甲,坐在監獄的高牆後邊,面對鐵窗,一次次地大聲說:報告政府,我想申請二十畝地,回去種玉米范家福走了這麼大一個圓圈兒,這能全怪駱駝嗎?

    小喬在我的病房裏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個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雖然真假難辨,可她跟駱駝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時,她還不說走。我就覺得,她可能是有什麼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問你,駱駝他,有憂鬱症麼?

    小喬說:憂鬱症?誰說的?衛麗麗吧。哼,在北京的時候,睡

    我說:你不知道?

    小喬說:瞎說。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衛麗麗造的輿論。儘量減少負面影響,好把公司抓在手裏。

    我說:是麼?

    小喬回憶起了往事說着說着,說漏了嘴有一回,我見他半夜裏,突然坐起來,對着牆說話怪嚇人的。

    我不再問了。也不能問了。住在眼科病房裏,我對小喬那句「瞎說」很敏感。我要再問,也是「瞎說」了。

    最後,小喬先是主動地拿起暖壺,給我打了一瓶開水,爾後又端起床下的洗臉盆,給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濕了濕,擰乾後上前給我擦臉我嚇了一跳,忙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小喬柔聲說:吳總,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能答應我麼?

    我說:你說。

    小喬呢喃着說:我想,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我心裏動了一下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還是抹了香水。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沖的。我曾聽人說過,這是法國的名牌cd,又名「毒藥」。

    我心裏一驚,忙說:不用。不用。

    小喬說:吳總,我沒別的意思。你是老領導,對我幫助很大,我只是

    我說:真的不用。我已經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小喬說:吳總,你什麼時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東,衛麗麗就得靠邊站了。

    我說:我離開時間長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喬望着我,幽幽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小喬,你能力強,到哪兒都會幹得很好。好自為之。

    小喬很警覺,問:衛麗麗給你說我什麼了?

    我說:沒有。真沒有。

    小喬走了,很失望。

    三十七床是加床,病房已滿了,就躺在樓道里。

    就是老余找兒子的那天晚上,從急診室那邊又轉來了一個病人——三十七床。

    三十七床進來時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繃帶,整個腦袋都是包着的特別惹眼的是,當他被推進來的時候,他身旁跟着一個穿着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三十七床是家裏來人最多,也是整個眼科病房議論最多的一個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後的第三天才知道的。這是個年輕人,只有二十二歲,剛剛才結婚三天。

    三十七床是從北邊一個縣醫院送來的。據說,他父親是個村長。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長是最低一級的幹部。在國家幹部的序列里,村長又不算幹部。但如果是比較富裕的村子,當村長有權動用億萬資產,或者相應的人力、物力的時候,他就是幹部了。而且,有時候,他的自由度甚至比鄉長、縣長還要大一些(在我們國家,村一級的經濟形態是最模糊的。首先,它既不是國家的,也不是哪個人的,它叫「集體經濟」。在某種意義上說,「集體經濟」是無主的,不受產權人制約的,誰當政誰說了算)三十七床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村長。

    可是,到了這時候,村長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着,滿面焦慮,束手無策只是來探望的人多些。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裏,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一個村子及各種關係,大約幾百口,都先後來過。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時熱鬧非凡。

    可三十七床一直很沉默。無論誰來探望,他都一聲不吭。他的整個臉、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嚇人。只是到了深夜,他會突然地「嗷」一聲!兩腿蹬着,長嚎,按都按不住很嚇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從牙縫裏躥出來,人就像煎鍋里的魚一樣,一縱一縱地在床上摔!

    這時候,那做母親的,就附在床前,滿臉是淚,說:孩兒,你疼?你哪兒疼爾後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婦,希望她也說點什麼。

    那新媳婦,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無奈、很恐懼的樣子她很聽話,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婦握着三十七床的僅剩的一根指頭——大拇指說:燦,你疼麼?

    三十七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繼續嚎叫

    於是,家人慌忙找醫生去了。

    後來,那事情是一點一點地從眾人的嘴裏傳出來的。三十七床是村長惟一的兒子,他在結婚的第三天,一時心血來潮,要去水庫里釣魚。離他們村子不遠,有一大水庫。於是,三個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婦撇在家裏,一起去釣魚。大約釣了一會兒,魚沒釣上來,就找來了雷管、炸藥,打算炸魚這事過去肯定是做過的。不然,他也不會有這些東西。結果,那土法制的、裝在瓶里的炸藥,用電雷管引爆後沒有炸。三十七床跑上前,把裝有炸藥的瓶子拉上來,說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這時候,一兩秒鐘的時間,炸藥瓶卻在他手裏炸了,立時就炸傷了他的雙眼和雙手,慘不忍睹!

    在此後的日子裏,三十七床那炸傷的雙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頭,一聲不吭。

    常常,在夜半時分,眼科病房裏會陡然響起幾聲嚎叫!那嚎叫聲像是染了血的鋼絲,枝枝權權的,尖利無比,很恐怖!

    那當父親的,一直抱着頭,在地上蹲着,一聲聲地嘆息。

    是的,才蓋的新房,兩層小樓,才娶的新媳婦,家裏一應俱全,那日子應該是很美好的。就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是從童年裏就開始的放縱這事故就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有時候,我想,三十七床的父親如果不是村長,他會出這件事麼?他又是從哪裏弄來的炸藥和雷管呢?再說,那水庫管理者會允許他去炸魚麼?有時候,就那一點點特權,也是可以害人的。

    當然,這事也許與村長沒有關係。無論是什麼長的兒子也未必都會去炸魚可是,他這麼年輕,雙目失明,又炸沒了雙手,此後又該怎樣生活呢?

    那一聲呼喚,很突兀,我掉淚了。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她說:丟哥,不認識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個女人。看模樣還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臉上,很「鋼」。「鋼」本是形容男人的,該是男人的本色。可這年頭,本應是水做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像是淬了火,越來越「鋼」,一個比一個「鋼」。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還是很得體的。可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你就覺得她「鋼」。我猜,一個女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廝殺中頻繁地搏鬥過,才會染上這種「鋼」氣。

    她說:丟哥,聽不出來麼?真不認人了?我閉着眼都扒你三層皮。

    一聽我就知道,這種狠勁是來自家鄉的。這話皮糙肉厚,話雖狠卻心裏近,透着貼骨的熟悉和親切。於是,我說:慢,慢,叫我想想葦香,是葦香吧?蔡思凡、蔡總。

    她說:我說吧?你這大學問人,不會記性這麼差我來看個人(指的是「病人」),在過道里,看後相(這是家鄉話,指「背影」)是你。還真是丟哥,別笑話我了。聽說你這「腫」(總)比我這腫(總)發得大,你是醃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錯吧?

    我笑了,苦笑。

    她說:看看,看你嚇的?又不問你借錢。接着又問: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說:車禍。

    她上下看了看說:咦,不賴。不賴。全全活活的。

    這話仍然讓人覺着親切。只有吃過苦的人,家鄉人,才會這樣說: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兒,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臉拉下來了,她繃着臉說:丟哥,你得給我平反。你必須給我平反!

    我笑了,說:我又不是政府部門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給你平啥反呢?

    她說: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說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說說。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給人算命的,貶稱為「瞎子」,褒稱為「半仙兒」),沒少在你那兒造我的謠吧?

    這時候,我心裏「咯噔」一聲,頓時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帶着它。

    蔡思凡說:那梁瞎子,虧心不虧心?到處造我的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我把我老爹的頭給割了,種成一盆花這話你也信?!

    蔡思凡說五叔,一句一個「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話,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說:梁瞎子,一個流竄犯,騙我多少錢還這樣編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錢,求告無門的時候,我上吊的心都有過可我咋也不會去賣我老爹的頭吧?這有蹤沒影兒的事,還到處傳。

    她說: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從城裏追到鄉下。他跟我娘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可兩人感情好着呢後來他癱瘓了,出不了門了。那盆石榴,是我給他買的,好讓他看個景兒。我娘還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了只狗娃,好讓他聽個應聲後來我老爹下世,有人說那盆石榴是個景兒,很值錢,我這才把它送人了。就這點屁事,傳來傳去,都把我傳成殺人不見血的惡雞婆了!

    她說:你不知道現在干企業有多難。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說你給的工錢低,罵你;你不用他,他說你不給本村人辦事,也編排你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謠言有人信。

    我恍然。聽她這麼一說,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真說不清楚,當初我買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個錯誤?

    接着,她又數叨我說:丟哥,你良心讓狗吃了?我爹把好處都給你了。一村人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佔了。你連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沒有?

    我喏喏的。無話可說。我想說,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說:你脊樑上濕不濕?

    我迷惑:濕?

    蔡思凡笑了,說:背一脊樑唾沫星子,你蓋兒不潮啊?還有,脊梁骨沒讓人搗透吧又說:怪不得,你穿着西裝呢。

    我明白了。說:村里,罵我的人多麼?

    蔡思凡說:這我不能瞎說。你自己想吧。

    這時候,借着蔡思凡的話頭,我忍不住問:老妹子,你說實話,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說:誰說的?誰又編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說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話:給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說嚇壞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經夜裏睡不着覺那話是老姑父的語氣:給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經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蔡思凡說:丟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該回老家看看了。

    我說: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說:手裏有錢了,給家鄉投點資。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去,就種樹

    她說:好啊。你種樹,我伐樹。我那板廠,你去看看,全現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二十四床是個很奇怪的人。

    二十四床是個小個,人很精神。我是說他走路時,表現出的是一種「挺」的感覺。在眼科病房,獨有他,是挺着身子走路的。他個小,還包着一隻傷眼,就在病房的過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着。其實,這很累。在很多的時間裏,他手裏舉着一個手機,慌慌地,頭直槓槓的,不看人,就那麼直撅撅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很忙的樣子。

    夜裏,他也是一個人,圍着眼科病房的這棟樓,轉來轉去的。很沉重的樣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幹什麼但是,無論誰看到他,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幹大事的人。

    後來,九床的老許告訴我說:那人,你看那人,二十四床,小個子兒,頭仰着,還老舉個手機,一路「喂喂餵」,半個閒人不理。就那主兒,是個大廠的廠長,副的。

    他說,你猜怎麼着?(我是閒的了。他是慌的了。)他們廠引進外資,他是慌着跟外國商人談判呢。他們廠里有個大鐵門,工廠都是大鐵門。上班鈴一響,大鐵門就關上了。大鐵門上還留有一小鐵門,人可以隨時進出。他呢,個子小,這小鐵門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談判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個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鐵門是用鐵鏈子拴的;小鐵門上焊的有門鼻兒,鐵的,也可以上鎖。也就是跟外商談判這天上午,他急着走,一步跨進了小鐵門。他個頭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鐵門的門鼻兒齊,只聽「撲哧」一聲,他的眼,不,那鐵門鼻兒,整個,扎進眼裏去了。你說這個寸?

    是呀,這樣的事,無論你給誰說,他都不會相信。那么小的一個門鼻兒,怎麼會扎進人的眼裏去?這應該算是一個偶然。可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都是一個一個的偶然。於是,所有的偶然,就組成了必然。據他廠里的人說,那一天,他很負責。僅談判用的會議室,他都督查着打掃了好幾遍。連談判桌上擺放的名簽,他都讓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來,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一個連開會的名簽都檢查三遍的人,你能說他不認真麼?他很認真。可他的眼珠,卻掛在了門鼻兒上。

    這麼說,他是吃了熟悉的虧。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門也是常走的門。閉着眼都能走的門,居然把廠長的眼給扎瞎了?!這些事,都是他廠里來看望他的人說出來的。他自己絕口不提。不跟病房裏的任何人說。他也許是羞於提起。你看,眼都這樣了,你還慌什麼呢?可他在醫院裏,進進出出的,還是慌。這就是個性了。

    知道二十四床的情況後,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們都包着一隻眼,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過道里碰上他時,我說:老韋(他姓韋,是別人告訴我的)。

    他驀地轉過身,說:你哪單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關於「交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覺,很生硬地重複說:你哪單位的?

    我很無趣。也就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當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壇邊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約有二三十口人。他們圍着二十四床,正在嘰嘰喳喳地說着什麼二十四床就像是開會一樣,站在他們的中央,不時揮手講着些什麼。那些人,先是站着,爾後又蹲下來,一直商量到很晚。那二十四床,本就個小,一隻眼還蒙着他就那麼一直站着,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九床的老許跑來說:十三床(我是十三床),你知道麼,二十四床,那廠長,辦出院手續了。

    我說:治好了?

    他說:好個屁。他的心就沒在眼上。

    我說:不會吧?傷得這麼重

    他說:昨天夜裏,他家來人了,一下子來了幾十口子,都是他的親戚,嚷嚷着非讓他回去你猜為啥?

    我說:為啥?

    他說:他們那個廠,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麼?

    我說:怕什麼?

    他說:這二十四床,最害怕的是,人家借着改制,借着他的眼傷把副廠長給他免了,不讓他干。他都嚇死了!

    我說:還是治眼要緊,他傷得這麼重,一輩子的事。

    他說: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裏,我就在花壇邊坐。他一家人,所有的親戚,都在那工廠里上班。這不是改制麼?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親戚,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你想啊,他要是廠長當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親戚,都有下崗的可能他還哪有心治眼呢?

    我說:出院了?

    老許說:可不,手術剛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二十四床是個廠長。他當廠長,並不是這些親戚給他幫了什麼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來的。可現在,他既然是廠長,就不能不幫那些親戚們,他們就要下崗了於是,就像駱駝一樣,他也不過是個搶時間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談判,扎傷了一隻眼。現在,為了那些親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說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裏,每天都有(不斷地變換着的)病人走進來:一、二、三、四、五、六一直到五十八床。上蒼賜予我們一雙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們的眼都出了問題。是命運把我們拋在了這裏,使我們聚在一起,同病相憐。在眼科病房裏,幾乎每個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經歷,那眼病也是由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絕不會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後一個來看我的,你猜是誰?

    ——梅村。

    我們都有些風塵了。我們都是風塵中人,我們相互看着

    我說:沒有玫瑰了。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就剩下杆了。

    我說:你還要麼?

    當我開始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的時候,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發生了變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錯覺和遺憾。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一直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她只要還能說出那句話,我就會

    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衛麗麗打過來的。衛麗麗在電話里說:老吳,你決定了麼?當時,我遲疑着。

    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做證券,還是搞實業你都不可能不拉關係、不行賄。我斷言,這在任何企業,都是一樣的。一旦進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說、多少之說,沒有區別(在每一個節日裏,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業,或是有可能給你的企業製造麻煩的人,這已是不成文的規則)。若是不搞這一套,你會寸步難行。有時候,時間和商機是必須花錢來買的,是需要通融的,你甚至連變通的條件都沒有。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多數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個壞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讓你什麼事也幹不成。到這時候,你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駱駝。

    我等着梅村的一句話

    衛麗麗在等我的一句話

    我對着手機說:決定了。

    窗外的陽光很好。

    我用左眼看,天上有兩個太陽。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駁的,就像是並蒂的向日葵;單用右眼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是圓的、燦爛的、火紅的看人也一樣。

    說實話,當我看陽光的時候,我很慚愧。我為我自己、為每一位國人慚愧。我做第一次手術的時候,很不成功,天天流淚。你想,一個大男人,天天不停地流淚、擦淚,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對自己說,你死了算了。可後來,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一根線,一根羊腸線,這根羊腸線是國產的。後來做第二次手術,換了進口線,就大不一樣了。我真想大喝一聲:我,我的同胞。咱們自己對自己,能不能踏實一點。再踏實一點。不就一根線嘛,咱就從做一根線做起!

    我等着梅村,我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

    [注釋1]「皮牛」是平原鄉間的說法,在一些地方被稱為陀螺。是用鞭子抽着玩的。我曾經聽駱駝說過,童年裏,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個「皮牛」,下邊鑲有鋼珠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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