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鈺看着陣中離去的亡魂,思緒有所走遠。
視線觸及泣淚不止,儺舞不歇的言黥封,秦鈺腦中忽地掠過一抹浮光,一人面容蒼白,釋然笑顏,如白瓷皸裂染灰,片片破碎,化為焦黑炭灰,隨風而散。
心猝然空拍,細密痛楚自心蔓延向四肢百骸,讓秦鈺不由得彎下腰去,試圖緩解那無處抒發的悲慟絕望。
那是誰?
雖只是浮光一瞬的一眼,那人面貌卻是清晰刻印在腦海心中,再難忘卻,也不願忘卻。
秦鈺很肯定,自己不曾見過這個人,至少,不曾見過那副面孔。
可那細密的心痛悲傷,卻讓他有種靈魂都被挖空了塊的空洞感。心口像是成了空蕩蕩的冰窟窿,只有寒風穿行,連眼淚都被凍結在身體內化為了冰刀一般,片片切割着身心靈魂。
秦鈺不知道那是誰,但要說能讓他體會到靈魂剝離之苦的,他卻是知道一個人。
可……
拂曉尚在沉睡,也不曾化形。
怎麼會呢?
最後那張釋然笑顏皸裂灰化的畫面,又在腦海重新勾勒,秦鈺近乎自虐般一遍遍地去回想,漸漸引動封印深層,那隨着力量被一併封印的記憶。
電閃雷鳴里,滿耳驚雷中,細碎的咔嚓聲同樣清晰,被燒灼的松香盈鼻,混着焦糊的火硝氣,透過滿目瑩白電光,他曾見過相似的一幕。
綠枝漸枯,寸寸焦黑化灰。
心底痛楚再起,引動腦識深處沉痛的怨怒悲憤,難抑的凶氣翻騰,漸漸突破護體靈力,溢出淡淡血腥的氣息。
血腥氣讓人如此熟悉,蓋過記憶中焦糊的松香,縈繞鼻尖,霎時將沉溺在莫名情緒中的秦鈺驚醒。
驚覺自身情況不對,秦鈺迅速調動靈力固守本心,神識全數歸攏於識海,對上自己腦識深處的怨怒悲憤。
這股莫名的怨怒惡念在他腦識里沉潛太久,隨他的修為增長而不斷壯大,漸漸也似乎衍生出了自己的意識,成了不是心魔勝似心魔的存在。
或者該說,這股惡念成了秦鈺心魔的源頭,它總在秦鈺有所鬆懈時,誕生心魔,引其沉淪怨怒憤恨的負面情緒。
以往有拂曉在識海里為他鎮壓這股惡念,現在拂曉離開了他的識海,他們靈魂間的聯繫雖斬不斷,但已不如一開始那般密不可分。
化為他本命靈劍劍靈的拂曉,居於他收納靈力的丹田之中,並不像以往沉睡在他識海里那樣,在沉睡中也能感受到秦鈺情緒的波動,而無意識地給予安撫鎮壓。
更何況在秦鈺修為漸長後,已經能很好地將情緒從靈魂之力中剝離。
此刻,為了不打擾拂曉沉睡,更怕這突發的狀況會讓正在煉化死氣凝晶的拂曉出什麼岔子,秦鈺直接截斷了識海與丹田間的聯繫,使自身處於靈肉分離的狀態,僅以部分靈力和全部神識,正面對上那似乎屬於他一部分的惡念。
言黥封是在往生陣中靈氣波動時發現秦鈺異常的。見他身上有血腥戾氣逸散,言黥封有一瞬間的驚詫,防備心驟起。
但他很快發現,秦鈺身上的血腥戾氣跟邪修身上的陰寒邪氣不同,那是更為暴虐難控的氣息,有着誓要摧毀一切的剛烈熾熱,不像靈氣清正,但也不像魔氣那般森冷。
相比起魔氣,或許更貼近妖獸身上血腥凶戾的妖氣。
收斂因邪修而起的戒心,言黥封暗自告誡自己,此人或許不是那麼單純的正道修士,但也跟自己所遇到的邪修不同。
看着往生陣中殘存的一點魂息,冥冥間的感應,讓他知曉,自己村人的亡魂確實已赴往生。
此人沒有騙他,恩情不假。
收斂心神,言黥封見秦鈺已入定,便在村人亡魂完全消失後,解除了往生陣,另起了防禦結界,在旁安靜護法。
識海內,秦鈺第一次正面對上潛伏於己身的怨怒惡念。或許是惡念有了自我意識,或許是秦鈺自身的修為境界到了元嬰期神識已經凝結的階段,此次感受着那莫名怨怒過心,秦鈺尚還保有清明。
意識爭鋒,無聲無息,惡念向秦鈺訴說着自己的不甘,訴說着自己對天道的恨。
浮光掠影里,秦鈺目睹了遠古神靈之境的生靈,那場因神靈而起的洪水後,被天道驅逐排擠,打壓絞殺。
有能為的神脫離此境離開,沒實力尚不足脫離此境的神靈,被一再剝削神力,降為現在的化神境,他們的後裔更是受到制裁,難以出世,或是生來早夭。
從前弱小的種族在天道的偏愛下,漸漸成長起來,或與神共處,或弒神奪取更多的利益。
短短數年,在天道的針對下,神靈不存,神的後裔若要生存於此境,便只能與其他種族通婚,稀釋血脈中純正的神性。
有在這場滅神劫難中妥協的,選擇順應天命,主動選擇與自己所庇佑的種族施恩,讓自己的血脈在這些種族中傳承下去。
這些受到神靈庇佑的種族,奉已故的神靈為祖,以神靈的後裔為尊,漸成了信神的部落、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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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在這場神靈的災難里,憑藉力量推翻壓迫自身的邪神,剝奪其力量,建立起無神的國度。
神靈不存,與神一般能為的凶獸,亦被制裁。
本事通天的神靈,一場戰役,毀天滅地,便讓天下萬物不得生機。縱有憐愛和善之神,難護萬靈不受神力摧折。
為避免大洪水的悲劇重演,天道降此界天地靈氣,讓依賴神力而生的神靈,因吸收不到足夠的力量而漸漸衰弱,最終走向滅亡。
當然不是所有神都甘心天道這為了萬靈弱小,而一刀切鎮壓所有先天神力的神族。,
只是無奈,天道乃是此界意志化,在此境之中,他們無能施為。
喪生者怨魂集聚,逃離者怨怒不消,有憐萬靈者不忍,將怨魂和怨念納於一處,封印在天劍山鞘的深淵之內。
卻不想,天劍山鞘下的寒潭之中,尚有龍族遺留的後裔,未能隨着先輩離開此世,也未像其他弱小的同族那般死亡。
還未孵化的龍蛋,氣息尚弱,未被天道針對,又因水深地異,被掩住了氣息,直到怨魂怨氣被封入潭中,龍氣方顯。
尚無自我意識,還不知道能不能孵化的龍蛋,被怨魂怨念催生肉體,凝聚意識,佔據了這龍族的血脈為己所用。
封印者驚覺怨魂有借龍族之身再臨世間,將天道一併顛覆,覆滅此世的打算,耗盡神力封印,以最後一點神性侵入怨魂佔據的龍蛋之中,借天劍山鞘地勢,千萬年來,點點消磨怨魂怨念。
祂幾乎快要成功了,怨魂怨念的自我意識已經淡薄,只待化解沒有自我意識的怨氣,就可以化消此世劫難。
但不知為何,天劍山鞘的地勢發生了變化,導致封印有所鬆動,龍蛋晚了千萬年後正常蘊生,誕生了新的龍族。
又經幾百年的孕育,幼龍出世,引來滅生劫難,又僥倖逃過一劫。
怨魂借欲借幼龍之軀復仇,當年那一點愐世神性卻亦未被磨滅,兩相較量中,異力忽生,磅礴生機喚醒神性善念,暫壓怨怒暴戾之際,幼龍求生本能下靠近生機磅礴之處。
劫雷之下,雙方氣息受到牽引,就此結下不可解的緣。
那一刻,怨念也好,善念也罷,在幼龍求生的意識下,同時偃旗息鼓,將意識還歸新生的幼龍本身。
但受兩道意識長久較勁而影響的幼龍,非是懵懵懂懂不曉世間事的稚童,混混沌沌間,善惡他皆有所感。
於是有了後來的種種。
秦鈺自此理清自己的身世,從秦陽昇的封印里拿回了那段被塵封的回憶。
酸澀心痛逼得胸腔憋悶,憤怒不甘流竄,卻又被秦鈺竭力壓下,在與已有了自我惡念意識的較量中,秦鈺拿準了對方不甘就此死亡的脈門,逼得惡念退讓。
但這只是一時的,當秦鈺的修為踏過化神界限,有實力與此方天地一較高下時,它們必然會以更強硬的態度奪取身體的掌控權。
需要早做打算。
雖知自身乃是遠古神靈怨魂集結後,催生的復仇之軀,已然有了自主意識的秦鈺,卻不願順它們的意。
他不知道那點神性的善念在自己身上殘留了幾分,自身是否是受到這股力量影響而決定剷除體內怨念,但他能肯定的是,他無心見這世間覆滅。
或許是天性所致,或許是被惡念影響,秦鈺並無意護天下,但這天下尚有他在意的人,尚有他未還的恩情,至少,他不願滅世之禍,殃及他們,更不願這坑害他們的人是自己。
更何況,這天下繁華,有一人甚愛之。
一點新綠撫過識海,盪淨識海中殘留戾氣,也讓秦鈺神識為之一清。
驀然回首,便見虛幻的海島上,綠松枝葉已如蓋,搖曳間淡出青黃生息。
秦鈺愣神一瞬,意識自識海沉入丹田,但見那古樸劍身上,仿若古藤纏繞的劍柄上生發一枚新芽,流光循劍身往復,散自身本源入他丹田,與他靈力糾纏,點點浸入識海,引動原本潛埋識海中的力量。
神識觸及劍身,方知他還在沉睡着,叫秦鈺一時心思難明,只覺那輕透涼意,好似早春料峭,雖有清雪寒涼,不缺和風柔煦。
神魂回歸肉身,秦鈺又在秦陽昇為自己設下的封印下,仿他的方法又給自身已經鬆動的封印加了幾層禁錮。
正如秦陽昇所說,這道封印不封印記憶,當日秦鈺之所以喪憶,是因為傷重時被封印同時封住了些許不穩的魂魄。
此刻秦鈺重新加固自身封印禁錮,方才從惡念意識處得到的信息卻是沒忘,以及那恍惚一瞬的幻滅之景。
腦中掠過那笑顏灰化的一幕,秦鈺心尖又是一顫,胸腔憋悶之感不減,下意識加重了對拂曉的力量給予。
丹田之中的劍身受激震顫,隱隱劍鳴似在回應,讓秦鈺心中莫名的心悸消解,堵在胸口不得出的鬱氣漸疏。
晃了晃腦袋,將那莫名的一幕丟開,秦鈺靜心調息一瞬,才睜開眼看向一旁的言黥封。
「走吧,去處理你體內剩下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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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仍不可自控地對那一幕所有在意,秦鈺卻不得不先將心思拉回眼前,「怨魂一直在你體內寄存無益,需要尋特殊法器,將其放入溫養,方能減輕你的壓力,你也才能撐得更久。」
「都聽先生安排。」
言黥封最後看了眼自己長大的村鎮,收攏心思,遲疑一瞬後,還是問起了秦鈺的情況,「我見先生身上先有暴戾凶煞之氣逸散,又突生磅礴清氣生機盎然,此二者相衝,難以並容,您可還好?」
「無事。」
秦鈺取了地圖,確定着接下來的路線,順勢向言黥封說了拂曉的事,「方才那股生機的主人,就是能助你超度亡魂的那位……」
話音微頓,在界定自己跟拂曉的關係上,拂曉莫名遲疑了一瞬,一聲「好友」就在嘴邊,卻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攔阻,囁嚅偏刻,道了兩人尋常玩笑時用的稱呼,「那位前輩現下是一位劍靈,正在沉睡閉關。」
言黥封聞言點了點頭,不再多問,也沒在意秦鈺那一點停頓。
倒是秦鈺自己,對自己這突然的停頓,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在自己心中,拂曉算不得好友嗎?
這念頭只是一瞬就被秦鈺否定了,他很清楚自己對拂曉的寄望之深,說是依賴也不為過。
或許比起好友,他們更像手足,親人。
但為何……這麼想時,會有些許的心虛與不滿?
秦鈺百思不得其解,察覺了他這一情緒的黎安,卻是忽地自與拂曉的意識同步間脫離出來,神識躍出劍身,飄在秦鈺身側,盯着他看了很有一會兒。
果然嗎?
他之前收集的秦鈺的靈魂碎片,受到最後一塊靈魂碎片的吸引,附着在了現在的秦鈺身上,正在漸漸融合?
而隨着環境的推演,靈魂碎片之間的融合,秦鈺完整的意識也在漸漸甦醒?
黎安試圖從現在的秦鈺身上看出更多東西來,但到底是徒勞。
這會兒的秦鈺看起來比他還茫然。
但這小氣到連一個稱呼都要計較的脾氣,不是秦鈺原本的意識,還能是什麼?
他這會兒可不像是開了情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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