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近十米的深坑巨穴,由七節「外范」依次對接,形如七級浮屠。
大鐘「內范」的製作耗時最久,首先要請當世最有名的書法家在紙上謄寫好所有的經文和朱棣親筆寫下的鐘序,以及十二宏願。
工匠們再根據鐘體不同斷面的半徑和厚度設計車刮板模,上面均勻地塗上細泥,把寫好經文的宣紙反貼到細泥層上,將近二十三萬字的經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刻成陰字,然後將板模加熱燒成陶范。
大鐘的「外范」則因鐘體巨大,泥范分成七節,塑好之後低溫陰乾,焙燒成陶,然後再進行拼接,整個拼接過程必須天衣無縫,哪怕是纖毫之隙、分厘之差,都會引起「跑火」,導致鑄造失敗。
「外范」四周整個洞壁是用草木灰和三合土層層夯實過的,非如此不能承受澆鑄這樣一口巨鐘的過程中產生的強大壓力。
今天是試鑄,先鑄一隻與永樂大鐘一模一樣的鐘,唯一的區別是,這口鐘的內壁不會有經文,因為那製作耗時最久、用的功夫最大的刻滿經文的「內范」一旦鑄造失敗,就會遭到破壞,所以試鑄時是不會用上的。
巨坑上面的澆鑄口一共有四個,四條陶泥的長槽一路向高處延伸過去,將數十座熔爐接引在一起,烈火熊熊,溶爐上方沖天而起的熱浪讓鑄鐘廠上空的空氣都發生了扭曲,仰頭看天空的雲彩時,會有種看着水中倒影般蕩漾的感覺。
爐子下方,無數的工匠一鍬鍬地往爐中添着煤,另外還有人在向爐內拼命地鼓風,確保那爐溫始終保持在最高,匠師們則緊張地四下奔走,匆忙地做着開爐前的最後準備。
分別引向四條澆鑄槽的數十座熔爐中,所添加的金、銀、銅、鐵、錫、鉛、鋅、矽、鎂等各種金屬成份的含量是完全一致,當初稱量時可是精確到了「錢」的標準,一隻四十六噸重的巨鍾,每一口熔爐里的金屬成分居然精確到了一斤一兩一錢。
皇帝和皇帝國戚、文武百官站在遠處德勝門的城樓上,看着那熱浪升騰,看着那數十座高爐周圍無數緊張運作的人群。
雖然今天是試鑄,但是所有人都很緊張,這是一口前所未有的巨鍾,冶煉、鑄造各個方面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循,如果這次試鑄失敗,就得仔細研究各個環節的缺陷,從頭進行摸索,那就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如果試鑄成功,真正的永樂大鐘自然可以隨時問世。
「開爐啦!」
一聲大喝在雖然忙碌卻顯得異常靜寂的工地上驟然響起,高處一杆大旗唰地一聲落下來,數十口熔爐同時開爐,熱浪沖宵,大火流金,鐵汁沸騰。朱棣不由自主地向前急走幾步,扶着碟牆站住,屏住呼吸看着。
朱高燧、朱瞻基和夏潯、紀綱等人也不約而同衝上前去,工部尚書宋禮臉皮子繃得緊緊的,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口深坑。
爐火純青,火焰沖天,金花飛濺,銅汁涌流,金屬化成的洪水從一座座溶爐中奔涌而入,注入陶泥的長橫,只見四道火紅的怵目驚心的洪流翻滾着撲向那深坑……地坑裏內外模範已同時高溫預熱,當蓄滿爐膛的千萬斛金湯相率奔瀉,注入地坑時,這口萬鈞大鐘也就一氣呵成地鑄成了。金液的估算非常準確,堪堪注滿泥范,金液稍稍溢出,數十座溶爐便已不再有金液流出。
城牆上,許多朝廷官員忍不住歡呼起來,工部尚書宋禮的一張黑臉卻依舊唬着,緊張地瞪着前方,沒有絲毫歡樂的模樣。很快,其他人發現了宋禮的模樣,便知道澆鑄是否成功,此時還言之過早,不禁也緊張起來。
澆鑄的第一步沒有炸膛、沒有走火,固然是大獲成功,但是一口大鐘是否就此鑄成,此時還言之過早,接下來的冷卻工序也是致命的一關。
現在泥范里是一團沒有熄滅的地火和流焰,冷卻速度必須嚴密控制才能防止鐘體炸裂,鑄造於十八世紀的世界著名的俄羅斯大鐘,就是因為冷卻過程出了問題,變成了一口只能看不能敲的啞巴鍾。
此時孕育永樂大鐘的地坑還是一個完全天然的自動冷卻系統,技術難度更高,工匠們必須時刻關注着大鐘冷卻的過程,隨時採取一些辦法,來減緩大鐘的冷卻速度或提高大鐘的冷卻速度。
這個過程很漫長,所有的工匠都在緊張地忙碌着,宋禮緊張地觀望許久,直到一個匠師來到他身邊,低低稟告了幾句什麼,他才長長吁了口氣,走到朱棣身邊,拱手道:「皇上,且到城樓中喝茶歇息片刻吧。大鐘冷卻當無問題,眼下,只等鐘體完全冷卻,測試其發聲了!」
朱棣點點頭,強抑着緊張心情,返回了城樓之中。
眾大臣都賜了座,茶水點心端上來,大家吃着東西,隨意談些話題,候着那大鐘冷卻。眾人緊張的心情這才舒緩了一些,可最後一步測試發聲還不知結果,大家的心依舊懸着。
如果是一口普通的鐘,鐘聲有偏差,只要不是太離譜就不要緊,完全可以在鍾鑄成之後用打磨、刮削等手段來進行調音,而這口巨鍾裏邊鑄滿了經文,打磨刮削勢必破壞經文,所以必須一次成型,這樣的話如果音色不夠優美、鐘聲不夠響亮,那就無法進行後期調整了,只能成為一口廢鍾。
過了好久,匠師又趕進來稟報,鐘體已完全冷卻。
皇帝和眾大臣紛紛走出城樓。在那巨坑周圍,早就搭着巨大的支架,八根巨柱,撐起了一個梯形的框架,數十條鐵索就從這架子上垂下,拴住了鍾鈕,每條鐵鏈上都繫着十餘匹駿馬,眼見皇帝出現在城頭,有人揮鞭大喝,百餘匹駿馬同時向外奔去,已拆去泥模的巨鍾轟然一聲騰空而起。
巨鍾從坑底冉冉升起,脫去了泥模的巨鍾,周身泛着金屬的凝重光澤,厚重、古樸,連那微微的搖晃,都似有萬鈞之力。
宋禮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轉身望向朱棣,朱棣定定地凝視着那口巨鍾,很久才重重地一揮手,斷然道:「擊鐘!」
「當~~~~」
一聲轟鳴,悠揚的鐘聲頓時向天地間擴散開來。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都聽止了,所有人都屏息聽着那鐘聲,渾厚的嗡嗡聲帶着莊嚴、神聖的氣氛久久不絕。
鐘聲飛入蒼穹,瀉入九城,震盪在每個人的心中,漸漸的,每個人臉上都浮滿了笑容。
夏潯暗暗地算着,這一撞,鐘聲持續的聲音竟然長達三分鐘之久。
鐘聲漸漸弱下去,朱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響亮,文武百官一齊躬身下去,齊聲道:「天佑大明,恭喜皇上!」
朱棣大笑着,把大手一揮,欣然道:「賞!所有參與鑄鐘人員,皆予重賞!」
就在這時,木恩像一隻被鐘聲驚醒的土撥鼠似的爬上城牆,探頭探腦地向這裏望來……※※※※※※※※※※※※※※※※※※※※※※※※※朱棣看着手中的東西,越看越怒,因為鑄鐘成功帶來的喜悅已被一掃而空。
東緝事廠查緝:紀綱心腹紀悠南任南鎮撫司的時候,受紀綱指使,截留大批新式火銃及武器甲冑,藏匿於紀綱私宅。錦衣衛指揮僉事塞哈智、錦衣衛南鎮撫使劉玉珏附上紀綱自軍器局索取武器甲冑的記錄及人證名單。
東輯事廠查輯:兩淮鹽場、安豐鹽場、上吉鹽場等地鹽商舉告:紀綱黨羽沈文度,攜紀綱矯詔自鹽場取鹽,需索無度,數年來索取食鹽,計價億萬,兩淮鹽場潘啟年等附為人證,並附紀綱矯詔一份。
東輯事廠查輯:例年來,紀綱利用權勢,擅自徵用漕運船隻,為其運輸私貨,所得產入私囊。大明漕運總督陳暄附上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籍糾察百官及查緝謀反事之便利,構陷、勒索江南富商數百家,至於搜刮民間商戶、奪取百姓田產,數不勝數,都察院黃真查證屬實,並附受害富商的人證、物證。
東輯事廠查輯:都督薛祿納妾,紀綱見該女子貌美,欲奪不得,心中大忿,於宮中偶遇薛祿,竟動手毆打,致使薛都督腦裂幾死,迄今留下隱疾。都督薛祿,官位在紀綱之上,乃靖難功臣,卻畏紀綱權柄,只得忍氣吞聲,朝中文武受紀綱凌辱欺壓者甚眾,多如薛祿,敢怒而不敢言。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負責皇宮選秀事,私自截留入選秀女,納入私宅享用,現為紀綱姬妾。
東輯事廠查輯:紀綱閹割良家幼童百餘人,充入後宅侍候內眷起居,儀同帝王,僭越,大不敬!
東輯事廠查輯:……朱棣看着,一雙手忍不住發起抖來,他的臉皮越繃越緊,臉色越來越青,仿佛那口試鑄的大鐘所發出的金鐵之色。
假傳聖旨、蓄養太監、截留秀女、欺壓大臣……,為什麼?為什麼?朕這麼信任他,為什麼他可以……可以如此的無法無天!在他眼裏,朕到底算什麼?
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扇在朱棣的臉上!
朱棣萬萬沒有想到,他一直信任、庇護的人竟然可以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而他竟一無所覺,竟始終把這個紀綱當成一個可以無限信賴的可用之臣。
此刻,在他心中何只是憤怒和痛心,更有那被蒙蔽的羞愧和無盡的懊惱!
一直以來,在朱棣心中,紀綱或許是有些太過熱衷功利的毛病,但是世上哪有完人?
在他心目中,紀綱一直是最乖巧、最聽話、最體貼他的臣子,雖然紀綱不及解縉的文學才華、不及楊榮的治政能力、不及張輔的軍功赫赫,不及夏潯的才幹謀略,但他最能體察上意,完全惟命是從!
想不到啊,本以為是一隻忠誠的看家犬,卻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哈哈哈哈……」
朱棣一陣悲憤地大笑,然後一隻鐵拳重錘一般狠狠擂在御案上:「砰!」
朱棣雙目赤紅,厲聲咆哮道:「紀綱賊子,安敢如此欺朕耶!」
※※※※※※※※※※※※※※※※※※※※※※※※※※※※※※※夏潯向永樂皇帝據理力爭,要求嚴懲紀綱的那番奏對,紀綱第二天就知道了。
那時他正在天津衛,開春了,錦衣衛衙門已開始動工建築,他必須得在場,不能整天賴在皇帝身邊,但他在皇帝身邊早就重金收買了一些侍衛、宦官為耳目,朝堂上的事情很少能瞞得過他。
聞訊之後,紀綱心中大恨。不過皇帝如此明顯的袒護又讓他放下了心事,只要皇帝無心懲辦他,旁人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
心事雖然放下,他對夏潯的恨意卻又加重了幾重,紀綱本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咬牙切齒的立即就想還以顏色。
可夏潯想扳倒他固然不容易,他想扳倒夏潯更是難上加難,此前一次次用計,可都失敗了。如今夏潯比以前更受寵信,如何治之?
思來想去,紀綱覺得只有從君王大忌上面着手,才有扳倒夏潯的可能。
紀綱絞盡腦汁,仔細謀劃了兩天,終於想出一條勾連阿魯台,陷害夏潯的毒計,阿魯台現在雖是一隻沒牙的老虎,但是已經歸順遼東的韃靼部落中,他還是能夠指揮得到一些人的。
動用這股力量,打起夏潯的旗號招攬人心,反手再栽髒給夏潯,只要運作巧妙,手腳乾淨,夏潯在遼東大力培植親信,發展個人武裝的罪名就再也洗脫不得,就算皇上不完全相信,心中只要有了猜忌……紀綱「嘿嘿」地獰笑幾聲,立即鋪紙研墨,想把詳細的計劃擬定下來,叫人赴遼東執行。紀綱挽起袖子,剛剛拈起一塊香墨來,「砰」地一聲,他的管家便一頭撞開房門搶了進來。
紀綱一怔,還未問話,那管事便急急說道:「老爺,外邊來了好多官……」
「兵」字尚未出口,他就哇地一聲大叫,張牙舞爪地飛出去,一下子撲到迎門的一扇屏風上,將屏風撲倒,摔在地上吭吭唧唧地爬不起來。
紀綱大怒,霍地站起身來,厲聲喝道:「誰人放肆!」
門口一隻官靴,官靴懸在空中,好象要請他鑑賞一番似的,停了一下,還輕輕地搖了搖,活動了一下足踝。黑緞面、白幫、精工細作,手藝上乘,大概能值兩貫鈔。官靴緩緩放下,一個人便慢慢踱了進來。
這人貌不驚人,一臉微笑,只是一身錦衣魚服,入目特別的刺眼。
紀綱目芒一縮,頓時生起一種不祥之感,沉聲道:「陳東?」
「嘩啦啦……」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十多個戴尖帽、白皮靴、穿褐色曳撒、系紅色腰帶的番子衝進來,或執刀,或提枷、或提鎖鏈,簇擁在陳東周圍,登時把個書房塞得滿滿當當。
「紀綱!你的事犯了!本貼刑官奉皇上旨意,廠公大人差遣,拿你歸案!」
紀綱又驚又怒,質問道:「本官犯了何罪?」
陳東懶洋洋地掏掏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犯了何罪還用問我麼?莫非你無惡不作,連自己都記不清犯過什麼罪了?」
陳東說完,臉色一沉,厲聲喝道:「把他拿下!」
紀綱雙臂剛剛一振,便有七八柄鋒利的鋼刀架到他的身上。
紀綱轉念一想,強捺怒氣,放棄了抵抗,鐵鏈嘩啦一聲便搭上了他的肩頭。
紀綱真的不知道自己哪件事犯了,反抗是不可能的,胡亂說話更不可能,他做的惡事太多,天知道是哪件事被捅到了御前,一旦說錯了話,豈不自揭短處。眼下只能束手就縛,等到了御前,知道被抓的真相,再向皇帝解說便是了。
可是當他被帶到前廳,一眼看見清墨、吟荷兩位愛妾,還有小獨、汪小小兩個閹童也被帶上來時,臉色就變了。他注意到,無數的番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還在府里上上下下的搜索,看那樣子不把這府邸翻個底朝天絕不罷手,紀綱的一顆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如果不是已經拿了確鑿的證據,皇帝已經定了他的罪名,怎麼可能抄他的家?
清墨和吟荷兩個小妾以及小獨、小小兩個閹童率先被拿到前廳……,莫非是截留秀女、擅自閹人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
紀綱胡思亂想着,越想臉色越慘白,眼下唯一的希望,只有等着見到皇帝再見招拆招了。紀綱眼珠亂轉,琢磨着見到皇帝之後是扮可憐打感情牌,還是哭天抹淚擺自己的苦勞和功勞,亦或是痛哭流涕地認罪,賭咒發誓說洗心革面。
可他失望了,他被直接關進了行部大牢,皇帝根本沒有見他!
木恩搜羅的罪證確鑿無誤,不但有人證、有物證,而且有那麼多朝廷大員參與其中,這事哪有誣告的道理,還用刻意地審問麼?
饒是如此,朱棣還是抱着一絲幻想,可是等他看到清墨、吟荷這兩個秀女,看到駭得跟小鵪鶉似的小獨和小小兩個閹童,這最後一絲幻想也像泡沫般破滅了。
他左手拿着紀綱矯詔向兩淮鹽商索取食鹽的那份手令,右手拿着被木恩從沈文度家裏抓個正着的那個錦衣衛帶去的紀綱親筆信,上邊詳細說明了如何利用江南士林的口誅筆伐打壓夏潯的手段,再看看面前的清墨、吟荷與小獨、小小,朱棣終於笑了。
朱棣笑得好無奈,他把失望、痛心和憤怒深深藏在心底,留在臉上的,只剩下無奈的苦笑。
放下那兩份證據,朱棣緩緩提起硃筆,筆似重有千鈞。
御筆潤飽了硃砂,朱棣又沉默良久,才在木恩的那本奏章上決然地勾了一筆。
筆力遒勁,力透紙背,一筆如鈎,殷紅似血!
「哐!」
沉重的牢門打開了,紀綱坐在一間牢房裏,一動不動。
起初,但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會衝到柵欄邊翹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親自提審,都比這樣關在牢裏強,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這一次,牢門又打開了,他卻已經麻木。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後嘩啦一聲,傳來鑰匙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往牢門處看去,就見四個戴尖帽、穿白靴的東廠番子站在門口,仿佛閻王殿上的四個小鬼,紀綱心裏一熱:「皇上終於要提審我了麼?」
※※※※※※※※※※※※※※※※※※※※※※※※※※※※德勝門,元朝時候叫健德門。
德勝門箭樓雄踞於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面,灰筒瓦綠剪邊重檐歇山頂,面闊七間,後出抱廈五間,對外的三面牆體上下共設四排箭窗,總計八十二孔。
德勝門面北,北方屬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輛牛車緩緩地從城裏朝德勝門而來,前後押送的儘是東廠番子,番子人數不下百餘人,一個個都是尖帽白靴,手裏若再提一根哭喪棒,整個兒就是一幅孝子出殯的場面。
出德勝門不遠,就是大明工部的鑄鐘廠。
試鑄成功之後,今天就是正式鑄造永樂大鐘的時候。
牛車在鑄鐘廠內停下,車上被扯下一個人來,雙手用牛筋緊緊綁在身後,眼睛上蒙着一條黑色的帶子。
這人剛剛站定,個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按着他往前走。
紀綱雙眼被蒙住,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茫然地前行,讓走就走,讓停就停,繞來繞去。
此時,他正一階階的往上走,紀綱心想:「這是在上金殿麼?不對呀,記得台階沒有這麼陡峭……」
一階、兩階、十階、二十階……紀綱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這麼高的台階,這到底是哪裏?」
他已察覺,腳下的腳階有些發軟,踏上去還會發出嗵嗵的聲音,這是木製的階梯,絕非金殿的石階。同時,他又感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如今還是早春天氣,那熱浪竟比炎炎夏曰還要酷熱十分。
突然,肩上的兩隻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後蒙住雙眼的帶子被取下,身後腳步聲嗵嗵響起,押解他的人退開了。
刺目的陽光先叫紀綱眯緊了眼睛。眯緊眼睛的剎那,他看到對面站着一個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眯着眼,眼前的人像漸漸地清晰起來,紀綱不禁愕然張大眼睛,眼前站着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潯。然後他又注意到,很遠的對面站着一群番子,中間站着木恩,未及瞪一眼這個害得他前程盡喪的死太監,紀綱便換了駭然的顏色。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台子上,左右是兩座高爐,隔着三丈遠,又有礫石和黃泥築成的護台,那熱浪依舊滾滾撲面而來,似乎要把他的頭髮、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髮的糊味兒。這裏似乎是……似乎是……紀綱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對面的夏潯,心裏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站在對面的夏潯嘶聲大叫起來:「我怎麼在這裏?皇上在哪,我要見皇上!」
夏潯平靜地看着紀綱,輕輕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徐徐展開手中一份聖旨。
紀綱一見聖旨,頓知不妙,不由自主地連退三步。
夏潯沒有叫他跪下,展開聖旨便沉聲念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東輯事廠木恩等奏報,紀綱欺君、不敬、越權、僭越、矯詔、貪墨、勒索、用閹人、匿秀女、藏兵器、欺大臣,罔顧廉恥,無父無君,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高台上熱如盛夏,紀綱卻是聽得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
緊接着,夏潯便是逐條述其大罪,共計大罪十八條,小罪二十四條,待夏潯將這些罪狀一一念罷,紀綱已是面無人色,搖搖欲倒。
「前事不臧,更貽後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誅。如此種種,俱有明證!朕豈可賞罰不明乎?紀綱罪惡滔天,本應於勾到之曰,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難之功,不忍再施折磨,着其聽旨後,跳爐自盡,血肉融入大鐘,永為後世之警!欽此!」
夏潯念完聖旨,緩緩收起,抬頭看向紀綱。紀綱面如土灰,面容呆滯,似乎後邊的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那一頭蓬亂的頭髮因為熱浪滾滾向上,紛紛飄揚起來,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如痴如瘋,仿佛一個乞丐。
夏潯雙眼微微一眯,沉聲道:「紀綱,你聽清楚了?」
紀綱的眼神錯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夢囈般地道:「沒有……遼東之罪麼?」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目光緩緩抬起,比紀綱抬的更高,望着那在熱流下律動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佈你遼東之罪,激起民怨沸騰,損害朝廷令譽,你縱身死,豈非還要造下無窮的罪孽?」
夏潯輕輕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看向紀綱,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將士的英靈,都在天上看着你,你的罪,不昭於世,他們也看得到!」
「呵呵,我敗了!楊旭,跟你鬥了十多年,我終於……還是敗了……」
紀綱淒淒幽幽的聲音仿佛鬼魂一般縹緲:「何苦呢?你為什麼非要擋我的道,為什麼非要跟我過不去!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紀綱神經質地一笑,怨毒地望着夏潯:「你很得意是麼?你以為這是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大禍害,是麼?呵呵,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楊旭,你聰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夏潯眉鋒一剔:「哦?」
紀綱眼中閃爍着惡毒的光芒,道:「等皇上過了氣頭兒,你說他會不會想,怎麼你楊旭想殺紀綱,想為遼東將士討個公道,馬上就有那麼多的人,給你找出那麼多的罪名出來了?」
紀綱死死地盯着夏潯,眼神帶着些瘋狂:「東輯事廠、錦衣衛、都察院、兩淮鹽商、都督薛祿……,居然都為你一言驅使、還有你在遼東無以倫比的人望……」
紀綱瘋狂地大笑幾聲,對夏潯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由此心生忌憚?就算皇上自信能鎮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會不會擔心子孫鎮不住你呢?楊旭啊楊旭,你真是聰明過頭了!」
夏潯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紀兄這是對楊某的忠告呢,還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紀綱的目光隱隱透着一種猙獰:「你說呢?」
夏潯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當它是對我的忠告好了,以後每天這鐘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記得,紀兄這番諄諄教誨!」
夏潯吁了口氣,看看天色,又道:「時辰不早了,紀兄該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紀綱雙膀一掙,因為熱力的烘烤牛筋有些幹了,一掙之下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紀某生作人傑,死亦鬼雄!能與永樂大鐘合為一體,與世長存,豈非也是一樁快事?哈哈!哈哈……」
紀綱瘋狂地大笑着,向溶爐大步奔去!
這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蒲台縣、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與楊旭把臂言歡、並肩作戰的情景,一幅幅情景歷歷在目,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時光能倒流十年,我會不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會!不會!我是紀綱,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還不是死,老子活就活個痛快!哈、哈哈哈……」
爐口近了,還有近丈的距離,熱力已烘得人連鼻孔都要閉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紀綱瘋狂的笑聲一窒而止,他大吼一聲,腳下突然發力,奮力向前一躍,整個人騰空而起,堪堪躍到溶爐上方,在空中頓了一剎,便像一塊石頭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聲慘叫,一抹青煙。
青煙飄到爐口時,已經很淡很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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