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記 96 第 96 章

    聽了寶珠詰問,觀山和觀雲同時一愣,觀山不善撒謊,臉上出現了些許尷尬之色,低聲說:「不該在正門接待那些人的。」

    楊行簡道:「芳歇問得極是,此事甚是奇怪,我也想知道個究竟。」

    觀雲立刻奉上微笑,恭敬地道:「二位檀越不知,這是我師父曇林上人與眾不同的布施之道。水旱頻頻,世道艱難,久飢則人相食,此乃大罪孽也。上師不忍看到這般地獄景象,便以稻米換取餓殍,以免屍首被饑民所食,他們拿走糧食可多存活幾日,我們則收殮死者安葬在供養人提供的墓園之中,各得其所。二位檀越若有興趣,有空可到郊外墓園中探視。」

    楊行簡和寶珠一聽,同時鬆了口氣。

    韋訓將毛驢和牛車安頓好,在旁站立已久,聽觀雲這樣解釋,忽然插嘴問道:「你們怎麼知道收購來的屍體就是自然死亡的,要是有人餓極了故意殺人換米怎麼辦?」

    觀山和觀雲見這青衣奴出言不善,不願多做解釋,觀山簡潔地回答道:「我們會檢查,發現凶死之人,當然是要報官的。天色已經不早了,若是太陽落山,寺中最著名的景色就看不到了,還是請二位隨貧僧一覽為快吧。」

    在他催促之下,一行人跟着兩個僧人深入大蟾光寺中。

    蟾光寺原名瑤光寺,最早由北魏宣武帝所修建,原本是一座尼廟,於隋末戰亂中損毀,唐初重建。天寶之亂洛陽兩次淪陷於回紇,人口凋零,十不存一,蟾光寺有幸得到洛陽一位大人物捐獻供養,才得以重現昔日榮光。

    建築規模宏大、裝飾華麗就不用提了,最令人震撼的是寺中擁有大量佛教題材的壁畫。合寺幾乎沒有白牆,壁上繪有數以萬計的佛、菩薩、羅漢、護法神將,細膩地描繪了種種神通變化、本生故事、六道輪迴等各種佛門典故,琳琅滿目,不勝枚舉。

    一路欣賞過去,楊行簡讚不絕口,道:「曇林上人雅擅丹青,在這樣的佛寺中出家,倒是很適合他。這麼多壁畫,不會是他一個人畫的吧?」

    觀山道:「上師已經年逾古稀,腿腳不便,最近幾年很少親自動筆了,這些壁畫有些是前朝古人留下的,有些是洛陽著名畫師作品,還有些是徒弟們的手筆。」

    他頓了頓,自豪地道:「畫聖吳道子揚名之前曾在洛陽生活多年,在這裏留下了大量畫作,是寺中的無上珍寶,畫聖當年居住的禪堂我們還保留着。」

    太陽半落,光線越來越昏暗,二僧點燃燭火,引着眾人往方丈所在的院落前行,一邊走,一邊如數家珍地介紹壁畫內容。

    行至一處大庭院,寶珠見院中栽種着一株兩人合抱粗的巨大桂花樹,觀雲道:「這便是蟾光寺第二大景觀——木樨祥雲。這株古木有千歲之齡了,每年都是洛陽區域最早開花的木樨樹,這第一枝盛放的桂花,慣例要獻給洛陽最尊貴的女子。武皇當年在時,年年都有宮中太監拿着金盤來取。」

    楊行簡笑道:「如今洛陽最尊貴的女子,當屬東都留守的夫人了吧?」

    二僧點頭稱是。

    寶珠眯着眼睛往樹上看了看,見樹梢上已經有了一粒一粒的小花苞,桂花向來是接近中秋時節開放,如今才到七月十五,就已經打上花苞,可見開放時間要遠遠早於普通木樨,確實是一株特別的花樹。

    十三郎抽動鼻子嗅了嗅,問:「我怎麼聞到一股酸酸的米酒味兒?」

    戒酒乃是佛門必須遵守的戒律之一,寺廟中出現酒味,更令人起疑,觀雲連忙解釋說:「小沙彌不要犯口舌,這株木樨樹使用酒糟為肥料,開的花才能又香又美,是寺里從不外傳的秘訣。」

    韋訓冷笑:「外面鬧饑荒,你們還有餘糧釀酒給樹喝,善哉啊善哉。」

    二僧尷尬萬分,這青衣奴頻頻出言不遜,主人卻不阻止,心下暗暗納罕。觀雲說:「酒糟購自城中,寺里是沒有酒的。」

    楊行簡深知這種大型佛寺必須有強有力的供養人,以及四方有錢檀越貢獻才能支撐起來,因此寺中擁有各種風景名勝,或是特殊的佛門法寶,都是吸引客源的必要手段。

    曇林在朝為官近四十年,雖未穿上三品紫袍,但風雨飄搖,官場變幻,他能歷經三朝不倒,這些左右逢源進退自如的手段絕不能少。

    他們今日因為官員攜愛女來訪就能免去不許女香客借宿的規矩,想來合適的時機也能拿出來美酒佳肴招待貴客,當然這種事有利於己方,就不用說破了。楊行簡打個哈哈,讚揚了幾句木樨之香,將這事揭過去了。


    穿過木樨院,經過一條迴廊,二僧沒有介紹此處壁畫,而是加快腳步前行,寶珠隨意往壁上一掃,頓時驚奇地咦了一聲:「這是?」

    這壁上所繪是「目連救母」的佛教故事,佛陀弟子目犍連之母因殺生食葷,死後墜入地獄餓鬼道,目連觀望地獄,發現母親忍飢挨餓受苦,以神通力為母送飯,然而飯到口邊便燒成焦炭。目連極度痛苦,求助於師父。佛陀教他在七月十五日舉行盂蘭盆會,借十方僧眾之力為其母親超度。

    目連依從佛囑,通過齋僧的辦法將母親餵飽,救她逃出地獄,得以升天。這便是盂蘭盆節的來歷,明日七月十五,按照佛門慣例,寺廟將舉辦盛大的法會,借着目連救母的故事讓廣大信眾慷慨解囊齋僧,間接超度自己亡故的親人。

    目連救母乃是佛教壁畫最常見的題材之一,然而這長長一幅圖所用技法卻前無古人,饒是在宮中見過無數頂尖作品的寶珠也從未見過。

    整幅圖幾乎看不出輪廓勾線,而是用濃郁飽滿的色彩直接塑造餓鬼道的每個形象。地獄中的餓鬼便如同一路上所見到的饑民一般枯萎蠟黃,四肢如杆,腹部鼓脹,表情充滿了空洞與絕望。光影濃淡處,飽受飢餓折磨的軀體凹凸感呼之欲出,風格不重寫意,全在寫實。

    更可怕的是,每個鬼物的眼神都像活的一般,它們的視線隨着觀賞角度不同緩緩移動,緊緊瞪視着觀者。夕陽昏暗的光線照射下,這幅表達地獄景觀的作品極具衝擊力,猙獰可怖的餓鬼們仿佛要從壁畫中撲竄出來,從活人身上啃一口肉。

    站在這樣一幅逼真至極的巨型壁畫面前,無人不覺畏懼發抖,寶珠感到寒毛直豎,手足冰冷,下意識朝着韋訓靠過去。

    韋訓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腳步一錯,轉到寶珠和壁畫之間擋住,對她說:「害怕就不要盯着看了,小心夜裏做噩夢。」

    寶珠被他提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神被壁畫牢牢吸住,這幅地獄繪圖好像有一種神秘的魔力,讓人既恐懼,又忍不住一看再看。抬手摸了摸額頭,竟然已經滲出一層冷汗。

    楊行簡大為驚嘆,問:「這幅目連救母難道是畫聖真跡?可這顏色好新鮮吶。」

    吳道子成名後就成為御用宮廷畫師,宮中留有他的大量作品,寶珠見過很多,她顫聲說:「吳生擅長的是蘭葉描,所謂『吳帶當風』,最注重輪廓勾線,這可跟他的手法截然不同。」

    二僧本不欲介紹這幅壁畫,但被楊氏父女問到臉上,這少女開口便是懂行之人,只能照實回答:「這是吳觀澄所繪。」

    楊行簡一愣:「畫師也姓吳?是畫聖后人不成?」

    觀雲搖搖頭:「觀澄曾經是我們師弟,如今已經還俗,跟他妻子姓氏改姓吳。」

    楊行簡聽聞當年吳道子曾在長安景雲寺作《地獄變》圖,因其陰森悽慘的表現力,使觀者腋汗毛聳,長安居民懼怕墜入畫中的地獄,一夜間改成食素,東西兩市屠夫紛紛改行,而景雲寺也因此名聲大噪,只可惜天寶之亂時毀於一旦。

    明日就是盂蘭盆節,如果蟾光寺擁有這樣一幅精妙絕倫的目連救母壁畫,必能成為洛陽一絕,為何觀山和觀雲不特別介紹?他猜測或許是因為畫師還俗成親,與曾經的師門形同陌路,才不想多提。

    一名年輕僧人急匆匆地走來,合掌朝眾人拜了拜,恭敬地道:「二位師兄,二位檀越,方丈說可以見客了。」

    觀山如釋重負,連忙說:「咱們趕緊去吧。」

    曇林身為大蟾光寺方丈,理應住在寺內的方丈室,但他所在的地方卻獨立於整座建築群外,一座孤零零的高大殿堂矗立於正北方,僅有一條長長的迴廊與本寺聯通。大殿高逾二十丈,風生戶牖,雲起梁棟,氣韻莊嚴恢弘。在這樣巍峨的佛教建築襯托下,世人更顯得微賤渺小。

    殿中匾額上題了三個篆字——歸無常。

    觀山道:「佛祖《大般涅槃經》有云:一切有為法,皆悉歸無常;恩愛和合者,必歸於別離;諸行法如是,不應生憂惱。上師日常便在這歸無常殿中禪定觀想,明心見性。」

    一行人進入迴廊,接近大殿時,都聞到了一股隱隱約約的奇怪氣味,在香爐焚燒的檀香掩蓋之下,混着絲絲縷縷惡臭,使人十分不安。

    韋訓聞到這股奇特的味道,皺起眉頭。

    十三郎同樣起疑,悄聲問:「大師兄,佛門淨地,怎麼會有屍臭味?」

    韋訓不答,師兄弟兩人提高警惕,一左一右護衛在寶珠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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