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記 97 第 97 章

    入殿之後,映入眼帘的是一東一西兩幅相對的巨型壁畫,東邊描繪一位絕色美人閉目躺在荒野中,赤身裸體,冶艷豐滿,華麗的織錦外袍散落在地,蓋住了下半身。

    西邊對應的則是一具跟美人姿態完全一致的白骨,枯骨森然離亂,濃雲也似的長髮已經與骷髏脫離,雜草般混在泥土之中,華美的袍子也骯髒變質,像饑民身上的破布。

    觀山雙掌合十,語氣帶着敬畏介紹說:「紅顏枯骨,緣起性空,悉歸無常。皮相縱然國色,終有一日化骨。這兩幅壁畫是上師的作品,也是他的佛學觀點 。這便是我大蟾光寺最重要的法寶『九相觀』中的第一相『新死相』和最後一相『枯骨相』。」

    新死相下題着一首偈:平生顏色傾眾生,芳體如眠新死姿。艷花忽盡夏五月,命葉易零秋一時。

    枯骨相下的偈則是:蕭疏蔓草遂纏骨,散彼舍斯求難得。守塚芳魂飛夜月,故人塚際淚先紅。

    寶珠被紅顏枯骨的含義所震撼,半晌後抽離出來,注意到這兩幅巨型壁畫用的是古典畫技,白描淡彩,寫意為主。辭世美人的面貌影影綽綽如同霧裏看花,身體的細節描繪卻非常微妙,豐潤的臂膀上戴着鑲金嵌寶白玉臂環,柔荑指尖用鳳仙花汁染紅。

    看到這兩處細節,她心中便覺得有些彆扭。

    與此同時,大殿中那股掩藏在濃郁檀香下的惡臭越發明顯,她和楊行簡都忍不住以袖掩鼻。

    歸無常殿面積很大,用屏風隔開成前後兩個空間,等轉到後半部分時,眾人才知道那股惡臭從何而來。

    屏風後的架空地板上挖出一個長寬各一丈的旱池,裏面鋪滿石灰,石灰上則躺着一副半白骨化的骷髏,與石灰接觸的底面留下了一層乾枯皮肉。

    韋訓和十三郎都知道枯骨是幾乎沒有味道的,這股臭氣必然是人逐漸腐爛,散發出的屍臭將整座建築浸染醃漬後留下的。生石灰能夠遮蓋氣味,吸收腐爛的體-液,所殘留的濃度才能讓人在大殿中逗留,否則原本刺鼻的惡臭只有他們這些盜墓賊能忍受。

    燈幢照耀下,香爐中的檀香氣裊裊升起,石灰池旁邊坐着兩名穿着簡樸的僧人,面對這具白骨禪定。

    一個老而乾瘦,鬚眉皆白,有大德高僧之貌;另一個則高大魁梧,威儀莊嚴,容貌如同佛前獅子,一行人進來時,他睜開眼睛檢視來人,雙目神光炯炯,兩鬢太陽穴高鼓,蒲團旁邊放着一根漆成暗紅色的德山棒。

    大殿角落裏還坐着第三個僧人,但仔細一瞧,只是個真人大小的坐姿塑像。依照寺廟常規,出資營建佛寺的供養人會以壁畫或是塑像形式留在寺中作為紀念。

    除了這二真一假三個僧人外,殿內別無其他佛菩薩塑像。觀山觀雲將貴客送到,行禮後告退。

    面對這樣荒誕詭異的一幕,寶珠轉身就想離開,只因為天生的強烈好奇心,才勉強忍着留下,想弄清楚這裏發生了什麼。

    楊行簡看清那老僧的樣貌,忍着嗅覺不適,跪在蒲團上,向他行了下屬面見長官的拜首禮。他深知王綏這種高門顯宦,就算致仕出家了,依然跟官場有千絲萬縷聯繫,禮節面子要給足。

    「下官見過王侍郎,一別十五年,公別來無恙乎?」

    老僧睜開眼睛,向他還以佛門合掌禮,緩緩地道:「老衲早已遁入空門,方外之人平輩相見,知敬不必再用官場那套繁瑣禮儀了。」

    知敬是楊行簡的表字,曇林雖然已經七十多歲,見人過目不忘的本領還在。

    武周以來,禮儀上男跪女不跪,寶珠自矜身份,只朝略微叉手一拱,端莊地正襟危坐在蒲團上。

    十三郎合掌禮拜,乖乖在寶珠身邊坐下。

    輪到韋訓,他一時不坐,先在大殿裏溜達了一圈,戳了戳供養人塑像上的鬍子,瞧了瞧魁梧僧人身邊的德山棒,又仔細查看過石灰池中的屍體,最終在眾人注視下閒逛回來,隨意盤腿一坐。

    楊行簡閉眼嘆氣,之前千叮萬囑讓他在曇林面前守禮,到了跟前依然我行我素,簡直讓人氣炸了肺。之前再怎麼套近乎,隨從如此目無尊長,算是白費勁了。他只能向曇林告罪,說小僕出身寒微,不懂禮貌。

    曇林微微一笑,寬容地說:「所謂禮教,也不過是人間虛妄的表現,執着於這些,跟執着於皮相那種有形之物一樣,都是應當破除的執念和迷惘,放下就好。」

    寶珠道:「大和尚破除迷惘的方式,就是把一個死去的女子剝光了放在這裏看着她慢慢腐爛嗎?」

    韋訓對她直截了當的質問很是欣賞,只略微補充了一句:「池子裏那個其實是個男人。」

    到這種地步,楊行簡已經不知該如何挽回,只能無可奈何地聽着。

    只見曇林點了點頭,直言承認:「這便是我破除迷惘,明心見性的方式。禪波羅蜜門云:謂佛為眾生貪着世間五欲,以為美好,耽戀沉迷,輪迴生死,無有出期,是故令修此九種不淨觀法,自然除滅貪慾,消盡惑業,得證道果。」

    他指着池中白骨說:「此人生前是寺中僧人,重病垂危時,自願將身後軀體託付給歸無常殿,供進行九相觀修行的同門使用。」

    寶珠疑惑地問:「什麼是九相?」

    曇林耐心地說:「正如殿上壁畫,第一為新死相,第九為枯骨相。中間腐敗過程:第二肪脹、第三青瘀、第四血塗、第五膿爛、第六蟲食、第七剝裂、第八曝骨,九種不淨之觀,就是九相。一一觀想,便能斷除人對肉-體和情慾的執着,不管生前身份高低,男子女子,容貌美醜,死後都是一樣的腐爛惡臭,不值得留戀。」

    寶珠本就極聰明,聽這老僧循循善誘地解釋,心中若有所悟,剛開始的厭惡敵對情緒略微淡去。然而回想剛才所見艷屍壁畫,仍然覺得不太舒服。

    楊行簡驚異於曇林對佛法的孜孜追求,為了開悟得道,一名出身太原王氏的致仕高官竟然能忍受腐屍荼毒,日日觀想,還為此作畫,真叫人刮目相看。

    韋訓問:「你們用稻米收購饑民屍體,也是做這個用了?他們死的時候,可沒自願爛在這裏吧。」

    曇林身邊那個魁梧僧人忍耐不住,出言呵斥:「豎子唐突!吾師言傳身教,誨人不倦,你聽不懂就罷了,不要不識好歹地亂插嘴!」其聲音中氣十足,傳遍整座大殿。


    韋訓笑道:「我就是插嘴,你要來打我嗎?」

    那僧人伸手摸到德山棒,起身就要放對,曇林伸出乾癟的手臂,輕輕攔住他:「觀川,不要衝動,三毒貪、嗔、痴的嗔字,你始終克服不了啊。」

    被稱作觀川的僧人一愣,立刻丟下棍棒,重新坐下了。

    曇林看向韋訓,微笑着對觀川道:「像你觀澄師弟,天資卓越的年輕人總是有些傲氣的,他不執着於禮,不屈威武,也不盲信,是有慧根靈性的人。」

    韋訓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

    觀川聽見「觀澄」二字,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楊行簡和寶珠則想:難道曇林口中的觀澄,就是那個還俗娶親的畫師吳觀澄?都已經還俗了,曇林還這樣高看他,是因為那人確實有靈性,還是因為曇林身為丹青妙手,欣賞吳觀澄畫師的天賦?

    楊行簡還記得今日來蟾光寺的目的,請求曇林卜卦批命,曇林也猜到前下屬的意圖,欣然同意了,請他寫下生辰八字。

    楊行簡立刻打開算袋,提筆在紙上落下兩個八字,第一行屬於一位貴人,第二行是自己的。又殷勤恭敬地問詢寶珠:「芳歇也想試試嗎?」

    寶珠好奇心強,立刻點頭,興致勃勃寫下生辰,轉頭問韋訓:「你算不算?我來幫你寫。」

    韋訓根本不信相面算命那套,照實說:「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沒有生辰八字。」

    十三郎說:「我只知道哪年生的,不知道時日。」兩個人都沒有寫。

    楊行簡將紙張交給曇林,他只略微一看,轉手交給觀川收起來,對楊行簡說:「我年老力衰了,明後天把批語給你。」說罷再將韋訓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嘆息低語道:「觀澄也是孤兒。」話語中頗覺遺憾。

    給了八字的人他不認真瞧,沒給八字的倒仔細端詳,這讓楊行簡覺得很是費解,心道難不成這青衣小賊福薄命短的相貌偏生前程似錦?

    此時,殿外迴廊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一個年輕僧人繞到屏風後,向曇林施禮一拜,寶珠覺得眼前一亮,原來是入寺時用稻米購屍的漂亮和尚觀潮。

    「上師,今日布施出去一石零二斗米。」

    曇林問:「有不當死而死之人嗎?」

    觀潮一臉愁苦地說:「有一個。」

    曇林道:「等會兒我去看一眼,其他人好生安葬。」

    寶珠問:「什麼叫不當死而死之人?」

    曇林回答說:「便是世人所惋惜的死者,如年少者之死,麗人之死,康健者之死。如我這般年老體衰醜陋多病的老東西死了,那只是理所應當的天道而已。只有不當死而死之人,才能使觀者感到惋惜。」

    楊行簡因為曇林無所忌諱的自嘲震驚,忙說:「上人不必如此。」

    寶珠也呆了:「難道你是在找一具橫死的年輕貌美的女屍?像壁畫上那樣的?」

    觀潮道:「不是師父要找,石灰池中那一具就足夠我們觀想修行用了,是洛陽一位大人物委託師父繪一套新的九相圖用以破除心魔,我們不得不找。」

    楊行簡暗暗納罕,以曇林上人的地位,竟然還有人能讓他畫不得不畫的圖,可見就算修到五蘊皆空,只要還活着有一口氣在,就得受這世道的約束,布施災民雖然是善舉,但果然另有目的。

    韋訓聽在耳中,心下更是戒備,偷偷瞧了寶珠兩眼。要說年輕貌美健康的少女,她是般般符合,這蟾光寺的邪性之處,實在令人警惕。

    觀潮匯報完今天的賬目,遲遲不願離開,曇林看出他眼中哀痛,問:「怎麼了?」

    觀潮走過去跪在曇林面前,含着淚道:「師父,徒兒細算過賬,大寮庫房中的囤米足夠我們用上三個半月,為何不多周濟一些給災民?他們每次向我哀求,我只能厲聲拒絕,這太折磨了!」

    曇林深深嘆了口氣,輕撫摸他的頭頂說:「你是最有慈悲心的,但太年輕,還做不到洞悉人性。一具餓殍可供人食用的部分,剛好與一斗米差不多。假如你多給了,就會有人為了換米而故意殺死親人,只有米與肉等量,才能維持人心不墜入魔道。不要試探人性幽暗之處!」

    老僧深沉的嗓音在殿上迴蕩,許久沒人開口說話。他那雙垂垂老矣的眼中有一種洞悉世事,兼且悲憫眾生的神色。

    曇林誠懇而溫和地對觀潮說:「並非只有財布施是修行,法布施和無畏布施一樣是修行。明日就是盂蘭盆節,超度困於地獄的亡人是目前寺中最重要的任務,法會準備的怎麼樣了?」

    觀潮收了淚,整理情緒,片刻後又恢復到那副冷淡中略帶哀愁的樣子,將盂蘭盆會上繁雜的諸般事務一一向曇林匯報,不需紙上備忘,法器數量、齋食準備都如指諸掌。

    曇林聽過,讚揚他用心,又問:「觀澄呢?法會上需要他展示技藝。」

    觀潮聽見尊師問那還俗的師弟,似乎略有不快,說:「最近半個月都沒有見他,想是去城裏尋他妻子去了。」

    曇林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囑咐觀潮說:「你和觀雲一起招待這四位貴客,帶他們去上客堂。」

    他轉頭對楊行簡等人說:「觀潮是大寮的典座,掌管齋堂,寺內僧俗的一切飲食用度都歸他管,若有齋飯上的需求,儘管找他。」

    觀潮應下,拜過曇林後,引領這位來自長安的官員以及他的親眷隨從去住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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