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中氣很足,從胸腔發出後隱隱帶動四周天地靈氣,自成一個玄妙氣場,和老者先前的步伐同出一門,是相同的修行路數。
朝歲看着這一幕,神情微異。
他沒有想到在孟家這種不算修行世家的商賈家中,竟然還能看到一個清風期的修士,實在是感到詫異。
或者說,是半個。
他能夠察覺到,披着大氅的老者身上應是有舊傷存在。
因為對方在前後兩次氣息吐納之間有一段極其短暫的隱蔽停頓,相比起清風期修士的渾圓吐納來說還差一線。
「你的相貌與你父親完全不一樣,倒是更像你母親一些。」
孟余感慨了一句,從朝歲面前走過,在大堂正中央的主位上坐下後,臉上神情再次變得威嚴。
門衛通報的事情,他方才在庭院中便聽到了,心裏隱隱猜到了朝歲此行來的目的。
所以他並沒有讓孟秋霜出來,而是打算親自來解決這件事。
朝歲站起身來,先向孟余行了一個晚輩的敬禮,然後方才神情淡然的開口道:「世叔。」
朝家和孟家算是世交,孟余雖說要比朝歲雙親年長不少,但是因為其前半生都在外打拼,蹉跎數十年後才回到知遠縣,娶妻生子,誕有一子一女。
長女孟秋霜和朝歲兄長朝元定下婚事時,朝家其實還未迎來聲名鵲起的時候。
早在朝元奪得天元大試臨江府府首第一之前,孟余便已經屬意二人的婚事,早早過了媒書聘禮,只待朝元從青都回來時操辦婚事。
可惜後來朝元在天元大試的最後關頭,深入極北雪原妖國腹地,臨近期限都未能返回,被遺憾判定了死訊。
孟余伸手示意他坐下,拿起桌上丫鬟端過來的那杯清茶,看着他神情平靜說道:「你是為了秋霜的事情來的吧?」
沒等朝歲開口,孟余目光瞥到桌上擺着的那漆器盒子,又開口說道:「你在刑房當仵作,每月的月錢視驗屍情況所得,這些日子或許有些命案,你賺的也多了些,但那終歸只是微薄之財,不值一提。」
「就像你之前病倒,光靠衙門的補貼,怕是連一些像樣的藥補之物都買不起。」
「前些日子我就與沁兒說過,若是你能和秋霜斷了往來,或是勸她答應與徐家的婚事,我可贈你一處大宅,一些良田,此話現在亦算數。」
「仵作並非正職,不過是官府皂吏,地位卑賤尚不如文房裏的小吏。」
「雖說是得你兄長餘蔭換來的一份差事,但還是不如當個富家翁來的體面,你說呢,賢侄。」
朝歲認真看了孟餘一眼,心想好厲害的老頭,言辭看似平和,實則卻犀利無比,話里話外都在暗示自己不夠資格插手這件事。
不過既然已經開門見山談及這件事,朝歲確實也不想過多繞彎子,直接簡短說道:「您富甲一方,財帛之盛自是晚輩不能及。只是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讓她改嫁徐家。」
「徐少元,並非良配。」
孟余將茶碗慢慢放到桌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目光卻很快冷冽下來,看着朝歲說道:「我知你心意。」
「依我宋國法度來說,嫂子改嫁亡夫之弟雖算不上什麼違背典禮,但你們並不合適。」
「我孟余固然只是一郡縣富紳,既沒有朝廷功名,孟家也不是什麼豪門世家,但我孟家大門並非沒有門檻。」
「一府治下,千萬之戶,你兄長生來便是人中龍鳳,滄海明珠,縱然出身寒門亦難掩其半分光芒。」
「當年秋霜與他的婚事,確實是我高攀了,可惜後來變故來的太突然,你雙親也因其死訊郁疾離世,導致朝家一落千丈。」
說到這裏,孟余忽然低頭沉默了下來,但很快又緩緩而道:「這些年來,秋霜時常接濟於你,或多或少也算替我做了一些補償。只是有一件事,朝歲啊,你應該要清楚。」
老者抬目望去,粗壯的手指不斷在桌上敲着,發出了沉重平穩的聲音,「人生在地上,當先看腳下是否平整,而非貪念遠山秀色。」
朝歲沒有預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番話,一時間怔住了。
孟余又以低沉的語氣,頗有些訓斥的意味道:「你未讀過幾年書,或許不知道有一句話是,非分之物,勿生妄念。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寬闊的大堂內沒有其餘人影,那些奉茶伺候的僕人早已經被孟余示意下去。
這一番話交談完後,堂內很安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音。
庭院外栽種的那一大片竹林倒是在秋風中輕輕搖晃,飄進來了一些竹葉。
朝歲將那漆器木盒往前推了一些,挑起的眉毛慢慢舒展,神情已是恢復平靜,說道:「您誤會了,我沒有那種想法,今日來此只是為了還錢,另外——」
朝歲又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是拿雍槿所給的雇錢在錢莊裏所換出來的交子,能在宋國境內八十一府流通。
「之前多蒙孟家接濟,這五百兩或有不足,但餘下的我很快會補上。」
孟余眼中生出一抹意外之色,原本要拿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衙門俸祿他一清二楚,就算是驗再多的死屍都不可能賺夠五百兩,而朝家又早早就沒落了,並未留下什麼像樣的家產。
朝歲此人亦不過是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才華資質心性俱都比不上其兄長朝元。
那他又是從哪兒賺來的五百兩?
朝歲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不解,您看起來怎麼都不像是缺錢之人,又不像貪圖權勢,為何非要讓她改嫁。」
「只是因為徐家?」
孟余臉上的皺紋像是溝壑,在大堂內不太明亮的光線下照出了陰影,緩緩說道:「不,是因為徐少元。」
「為何?」朝歲繼續問道。
二人之間再次沉默了下來。
很快,這位已近古稀的老者慨然一嘆,目光悠悠望向遠處,臉上露出了無比緬懷之色。
「年輕時,我不甘心家境貧寒,生來只能在大戶里當短工,又或是去租一畝貧瘠田地,當一個食不果腹的佃戶,便離開了知遠縣去外闖蕩。」
「車夫,攤販,酒樓小廝,幾乎各行各當我都做過,也靠着一股機靈勁和拼死的勁頭攢下了些銀錢,後來去做起了游商的生意。」
「可是你應該知曉,外面的世道並非像這縣裏那般安穩,就像桌案上的這杯茶——」
孟余舉起茶杯,輕嗅着淡淡的茶香,感慨而道:「寒山清茗,其茶葉一年一期,須從臨江府外的苦寒大山的千丈峭壁上采來,采完後又需橫跨兩府之地,躲避那些流匪追剿,一路坎坷方能抵達原武。」
「我第一次倒賣傘具時便賠了一半家底,後來漸漸有了起色,也做起了這倒茶的行當,卻在歸途上遇到了一夥流匪。」
「我那時氣力極大,身強體壯,鄉里沒幾個人能打得過我,但即便如此又如何能是那些搏命之徒的對手?」
「商隊裏一共有十幾人,他們將男的都殺了,頭砍下來在樹上掛成了一排,女的都用鐵鏈鎖住了手腳,拖到狗籠里鎖着。」
「最後,那匪首拿着馬刀向我冷冷走來,要將我的頭砍下來。」
孟余眼中唏噓,臉上溝壑縱容,似銀鈎般的眉頭蹙起又放下,「那一日我害怕極了,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大哭着求饒,讓他放過我。」
「但那些流匪殺人無數,又豈會有憐憫之心,那匪首一臉兇相,刀上全是血,也正是這時,恩師出現了。」
「恩師?」
朝歲疑惑看去。
孟余臉上露出一抹如春日暖陽般的笑容,說道:「嗯,恩師自雲間御劍而來,是真正的仙人風骨。」
「那些流匪不過區區凡夫俗子,難抵恩師一劍。他救下我後,見我有些資質,便帶我回了山門,傳我修行養生之法。」
「我宋國隔斷天下第一大河,阻斷妖國南下已有千年之久,在人族五國當中是無可爭議的最前。」
「千年以來,宋國出過何其多的驚才絕艷之輩,又爆發過多少危及國本的大戰,我少時不知,眼裏只有金銀,唯有那日跳脫出去,方才窺得天地偉岸、山海廣闊。」
「在靈虛道府的那段日子,可以說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活的日子。」
靈虛道府?
朝歲神情微異,問道:「既入宗門,得賜仙緣,您為何最後又回來了。」
孟余長嘆出一口氣,神情稍顯落寞:「宋國八十一府,門派道府多如天上繁星,光憑山門內的那一些資源,很難養出什麼像樣的後輩子弟,唯有去爭搶,去殺戮。」
「只是北方妖國虎視眈眈,朝廷不願修士們為了一己私慾殺的血流成河,故定下了一些規矩。」
「你雖只是仵作,但既屬刑堂,應該聽過三司之名吧?」
「三司官員雖幾乎都是修士,可卻並非都是歸屬朝廷一方的修士,以斬妖司來說,現如今在臨江府的最高統率是那位卓天光,他已是五品的大巡察使,修為驚人,卻依然是大派天霄宗門下二代弟子。」
「宋國境內,宗門道府以門下弟子在三司任職做事為條件,換取朝廷在修行資源上的支持。而同樣地,三司選拔人才的天元大試也成了他們篩選後輩的方式。」
「唯有能通過天元大試,進入三司的人才能得到宗門的傾力培養,而也唯有這樣的後輩才能為宗門帶來更多的收穫,二者已是相輔相成之勢,難以分割。」
「原來如此。」
朝歲恍然大悟,完全沒想到原來在這方世界裏,所有的修仙宗門竟都成了配角,需要看朝廷的眼色行事。
孟余繼續說道:「我未能通過天元大試,按照道府的規矩,自是不能再留下修行,師父給了我一些金銀,讓我回到知遠縣,慢慢地,也就打下了這一番家業。」
「這些年來,我常去山門探望,雖帶去不少金銀,但見師父他老人家卻愈發蒼老,鬱鬱不樂。」
「我問過一眾師兄們,這才知曉,原來靈虛道府自這一代起,已經再無能夠通過天元大試,成功進入三司的後輩子弟,所得到的修行資源也因此一減再減。」
「甚至......」
孟余神情沉重,說道:「臨江府三司已經對靈虛道府下發了最後禁令,若是在今年的這一次天元大試中再無弟子能夠通過考核,就會取消其所有修行資源的發放。」
說完,孟余抿了一口清茶後,目光很快轉了過來,說道:「我今日與你說了這麼多,你現在可明白了?」
朝歲眉頭微蹙,說道:「這和徐少元有關?」
「不錯。」
孟余點了點頭,說道:「你或許不清楚,他是上一次臨江府天元大試的第二,排名只在你兄長之下,如今在知遠縣不過是象徵性地在完成入司前的最後一項考核,定員吏治。」
「他雖有師承,但並無師門,所以只要他願意加入靈虛道府,就能挽救當下的困境,這是多少金銀都換不來的。」
「恩師救我性命,傳我道法,賜我金銀,偶有嚴苛亦是為了我好,若沒他就沒有如今的孟家,也自然就沒有秋霜那丫頭。」
「這樣或許對她有所不公,但我意已決。」
這話說完,孟余披着那件大氅,站起身來直接往庭院外走去。
「人情,還真是難還啊......」
朝歲喃喃念了一句後,目光很快清澈下來,望着那將走出廳內的身影,平靜說道:「其實若是論修行,我也略懂一二。」
孟余正往外走的腳步聞聲很快停住。
他轉過身子,一臉神情疑惑的看來,然後蹙着眉頭認真上下打量了一番。
「莫要說笑了。」
發現什麼都感受不到後,孟余搖了搖頭,背着雙手準備繼續往外走去。
但很快,他往外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因為一道鋒銳無比的劍意落在了身上,讓他如芒在背。
孟余神情微變,再次回頭看去,只看到少年雲淡風輕的站在原地,挺拔的姿態像是一棵傲立的蒼松,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何處來的劍意?
孟余神情疑惑,四下打量了一番後,發現還是什麼都未能看到。
他第三次搖了搖頭,只是轉身離去剛到一半時,像是想到了什麼,神情猛然巨變,目光凜然的朝少年望了過去。
懷疑,驚愕,疑惑,最後是讚嘆。
複雜的情緒在老者渾濁的雙眼裏依次浮現。
原來不是沒劍啊。
孟余看着對面那一道白衣似劍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極為意外的說道:「沒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清風期?」
「嗯。」
「只是清風期的話,未必夠。」
「您可以試一試。」
「好。」
寂靜的大廳內,響起了二人最後一番對話。
接着便是狂風大作和烏雲翻湧之勢,就像是要卷葉裂樹一般嗚嚎可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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