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走上來,在吳蓮的身邊跪了下來,輕輕的握住她的手,喊了一聲:「阿蓮。」
沉睡中的女子身子微微一顫。
長妤靜靜的看着他們。
周三轉向她,道:「讓我帶她離開,可不可以?」
長妤瞧着吳蓮那緊緊閉着的眼眸,點了點頭。
而周三俯身,然後低頭將吳蓮給抱了起來,而吳蓮的眼睫毛拼命的顫動、
長妤暗想,說不定,周三能讓她醒來。
而周三抱着吳蓮向前走去,長妤看着他們漸漸消失在桃花林的身影,突然覺得有些不對。
而隨着他們的背影穿過那片桃花林,長妤的臉色微微一變。
這人!根本不是周三!
而剛才吳蓮的反應,根本就是一耳就聽出了這個人不是周三,但是自己卻疏忽了!
長妤心中一驚,然後立馬追了過去,但是等她朝着那個方向追去,卻早就沒有人影。
這個人假扮周三來幹什麼?如果是八大家族的人,是不會讓人假扮周三的,那麼,會是誰?
而就在這個時候,只見前方出現一群人,長妤一看,卻是聶無雙和段飛等人,她一看,拂開花枝走了過去。
聶無雙看見她,正想開口詢問,長妤已經開口:「這裏有沒有外人?」
段飛冷笑一聲:「外人?小姑娘你不就是?」
長妤根本聽都沒聽他的嘲諷,而是道:「有人假扮周三,將阿蓮給接走了。」
「什麼?!」段飛的臉色劇變,立馬問道,「他朝哪裏走了?」
長妤指了指前方:「就在這兒,可是卻不見人影。」
聶無雙的神色一壓,道:「不好。」
說完撩起衣擺,然後急速的朝着那邊掠去。
長妤極少見過聶無雙如此的驚慌失措,於是也慌忙跟了上去。
而在那一頭,吳蓮被那人抱着,一直穿過縱橫的道路,然後朝着山谷間行去。
吳蓮覺得身子在那人的懷中,竟然無與倫比的疼,那種疼像是要將心從身體裏挖出來一樣,這些日子,她雖然沒醒來,但是卻是一直有意識的,剛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是因為失去了孩子,不想醒來,但是在長妤的陪伴下,她便想要醒來,不想再讓任何人擔心,可是她無論如何的睜,眼皮子都像是粘在一起一樣,睜不開。
而在那半昏半明之中,她只覺得心口灼熱,有什麼東西在呼喚着她,一時之間,她竟然就想這樣一直沉睡下去。
而在長妤對着她說着那些話的時候,她更是分不清現實和過去,迷迷茫茫中,有種東西像是要從心口裏迸發出來,她看見了什麼呢?
她看見了大片大片的青竹,青竹下那悠悠的歲月,還有那數不清流淌的歲月。
什麼人都消失的乾乾淨淨,她願意沉醉其中,永不再醒來。
然而就在她的魂魄悠悠蕩蕩的時候,一聲「阿蓮」卻徹底將她驚醒過來。
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同樣以為是周三,她拼命的想要睜開眼,但是那種巨大的無力感卻沉沉的壓下來,她睜不開眼。而直到那人將她抱起來,她卻知道,這個人不是周三。
有時候一個人,熟悉他的氣味,哪怕裝得再相似,然而骨子裏的東西卻完全不同。
而被他抱起來,一路縱橫,閉着的眼睛滑過明暗的光影,而後桃花的香氣掠過,最後又湧上一股清涼。
之後,她便聞到了一股氣息。
那氣息來得如此的急,像是夏雨驟然降落,然後,她的心跳頓時不受控制的跳了起來。
而後,她掀開了自己的眼皮子。
抱着她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了哪裏,只把她放在那裏,吳蓮睜開眼,捂住自己的心口,只覺得那心跳快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周圍都是一片暗,什麼也看不清,她撐着站起來,長久沒有動的身子酸軟的不可思議,她一站起,頓時便一個踉蹌,於是急忙撐住旁邊的一個石壁。
而在她站定的時候,突然間一聲「撲」的響聲,然後無數的燈火瞬間亮了起來,讓她瞬間湧出淚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而後,又有什麼感覺極致的衝上來,那種感覺,來自前方。
是悲傷嗎?可是悲傷哪有這樣厚重?
是絕望嗎?可是絕望又如何帶着徹骨的溫暖?
是生離死別嗎?可是生離死別也不過彈指一瞬間。
在這個瞬間,她的嘴唇無意識的蠕動,而後,竟然緩緩的吐出兩個字。
「姐姐。」
而當她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只聽到「轟」的一聲,前方的石壁突然間退開,然後,一扇扇的石門突然開啟。
燈火順着石門的開啟一直延伸,延伸到不見底的所在,但是,在那燈火和黑暗深處,那種令她靈魂顫抖的東西卻洶湧的襲來,抵擋不了。
吳蓮呆呆的站在那裏,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喊出「姐姐」二字,但是,這兩個字卻像是永恆刻在心底的東西,只要活着,便放在最深處,誰都沒有辦法代替。
那是,穿越千萬年時光,依舊刻骨的感覺。
人這短短一世,又如何比得了那曾經千萬年的相依?
她踉蹌的站起,然後跌跌撞撞的向前,但是,就在她站起來的時候,卻只聽到一聲悶哼。
那悶哼聲,似乎在經受極致的痛苦,而隨着這一聲悶哼,吳蓮的心湖卻淺淺的起了一絲漣漪,而這一絲漣漪,卻讓她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她朝着那聲音走去。
然後,她就看到了被釘在架子上的周三。
而被釘在架子上的周三,有四根透骨釘穿過他的雙手和雙腳,現在,還顫抖着流着血,那血在顫抖的燭火下,幾乎是黑的。
然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子,在看見她的剎那,對着她,緩緩的露出一絲笑意:「阿蓮。」
他痛得臉都綠了,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吳蓮的身上的時候,卻不見絲毫的痛苦,卻只有溫柔和歡喜。
真好,她還在這裏。
吳蓮輕輕的看着他,輕輕的笑了起來:「周先生。」
周三隻覺得心裏一跳,吳蓮的聲音且輕且柔,目光注目着他,但是這個瞬間,他卻似乎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的變化,他竟然覺得,這句輕輕的呼喚中,似乎帶着訣別之意。
不是生離死別,而是訣別,那是一種,什麼東西都放棄的感覺。
然而吳蓮自己卻恍然未覺,只是輕輕的看着他,仿佛這個瞬間,她的眼底只有他一人。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低低的笑聲傳了過來:「吳小姐,難道你不想救他?」
粗噶的聲音伴隨着笑聲,有種令人詭異的感覺。
周三和吳蓮轉頭一看,就看見旁邊的暗處,走出來一個穿着大衣的老年人。
聶人風看着她,眼裏有什麼詭異的東西正在破出來。
吳蓮輕輕的問道:「你要我幹什麼?」
周三心中一驚,立馬喝止:「阿蓮,不行!」
聶人風道:「我只要你三滴血罷了。」
吳蓮偏頭想了想,然後走了過去,伸出了自己的手:「好啊。」
聶人風看着她,只覺得她恍恍惚惚,但是除此之外,卻又有什麼東西正在騰起來,讓人心驚。
他的眼神不由眯起來,他知道,時間馬上就要來了,那種力量,從他間接的將這個透露給周氏的族人之後,就一直在等着。
可是誰能想得到,最令人聞風喪膽的血脈,竟然是這樣一個柔弱的小姑娘呢,可惜啊,這個力量,馬上就要在他的手裏斷送了。
周三心中又驚又急,他拼命的振動身子,任憑那些透骨釘穿過他的血肉而渾然不解,他着急的道:「阿蓮,不要。這個人定是不安好心!」
吳蓮聽了,淡淡的轉過頭來看着他,一時間,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沒有看他。
周三被她的眼神給震住了,只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像是認不出他是誰一樣,那眼神很淡,很清澈,而且那種深埋在眼底的悲傷竟然再也尋不着半分。
他的嘴唇動了動:「阿蓮……」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消失,再也抓不住了?
吳蓮淺淺一笑,那一笑,竟然有透骨的光彩散發出來,像是流光。
吳蓮將手伸到了聶人風手邊,聶人風的眼底一亮,然後笑了笑:「好姑娘。」
像是誘哄小孩一樣。
他說着,輕輕的將吳蓮一拉,然後拽到了自己的面前。
周三咬着牙,忍受着劇痛,用盡所有的力氣,讓那透骨釘穿過自己的身體。
絕對,絕對不能再讓他再受一點傷害!
絕對不能!
他說過要用餘生去守護,怎麼可以失信!
聶人風笑了笑,然後,伸手掐住吳蓮的脖子。
周三隻覺得心口一跳,大吼:「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不幹什麼啊。」聶人風緩緩的笑着,然後,伸出了手。
「不!」
周三覺得眼前一片昏暗,整個身子頓時被凍得完完全全,什麼痛什麼苦都瞬間飄遠。
「嘙」的一聲,透骨釘瞬間穿透肌骨,然後,他目眥盡裂的撲了過去。
但是,還是遲了。
他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那隻蒼老的手,穿過了吳蓮的胸膛。
遲了。
遲了。
遲了。
他胸腔里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的凝固,有什麼東西在猝然間全部碎裂。
恍惚間,他又回到最初,回到那個滿是鮮血的日子。
你想要保護的每一個人,都會離你而去,無論你用什麼辦法。
有些東西,是註定無法守護的。
「不!」
他抱緊吳蓮緩緩滑落下去的身體,雙手簡直都沒有力氣,他想大聲嘶吼,他想要痛哭,可是,卻一點辦法有沒有。
他就這樣,看着她身體裏的鮮血一股股冒出,他抬手捂住,但是那血就從他的手心縫隙里滲透出來,止也止不住。
阿蓮,阿蓮……
他無望的死死的將她勒入懷中,然後,低低的嘶吼出來。
但是,他們的悲喜卻絲毫未曾落到聶人風的眼中,他冷眼看着,然後轉身而去。
吳蓮抬起手,撫摸他的臉頰,喘息着:「周先生。」
周三死死的抱住她,跌跌撞撞的想要站起來:「阿蓮,我們出去,沒事的,阿蓮,我們出去,還來得及的。」
也不知道是說給吳蓮聽還是自己聽。
然而他的腳筋已經被挑,手臂也折了,即使這些日子被勉強的接好,可是卻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剛剛站起,就「砰」的一下跌坐在地下。
他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吳蓮輕輕的道:「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無法陪你走到最後。
他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都步履維艱,都在小心的試圖個對方一個美好的餘生,但是這輾轉之間,有些人,卻註定不屬於這份愛情。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巨大的鐵錘一樣敲在他心上,他腦海里已經一片空白,他幾乎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只想將她抱起來,然後往外面沖。
可是,他卻分明的感覺到,懷中的這具身體,正在慢慢的變涼。
為何,自己這樣沒用。
為何?!
如果自己足夠強大,是否就可以保護她?!什麼被北夷巫女,什麼八大家族,什麼戰亂天下,都全部都退開!退開!
他只是想,保護自己所愛之人而已。
他站起,又跌下,最後只能死死的抱住懷中女子全是血的身體,像是瘋了一樣。
一個人的希望破滅需要多少時間?!
一個人的死去又需要時間?!
他只覺得好冷,只想抱着懷中人一直到天荒地老去。
而這個時候,吳蓮卻顫巍巍的喊着:「姐姐……姐姐……長妤……」
鮮血的流失使她的神智陷入了徹底的顛倒之中,然而,卻只有這四個字依然刻在心間。
周三聽到她的話,然後努力的蹭着往前:「阿蓮,我們出去,我們出去……」
可是,又哪裏出的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感到了一陣劇烈的顫抖,那種顫抖仿佛天崩,仿佛地裂,像是要將一切毀滅。
有石塊在搖晃。
這塊地方,就要塌了。
可是,這個地方塌了又怎樣?他只要抱着她就好了。
然而,在這個瞬間,一個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近乎顫抖的問:「她,怎麼了?」
長妤就站在洞口,看着黑色中,那無邊的滲透的鮮血。
周三卻只是死死的抱着懷中女子的身體,像是一點都沒聽到一樣。
「長妤……」
微弱的聲音像是一根針一樣刺了過來,長妤幾乎站不住,然而在極致的疲軟中,卻猛地奔了上去。
吳蓮像是枯萎的花一樣倒在那裏,胸口鮮血如注。
長妤茫然,啞着聲音問:「你在這裏,她怎麼會這樣!」
她一伸手,將吳蓮抱住,而周三卻死死的不放手。
長妤悲怒道:「你要她死在這裏,是不是?!」
周三渾身一顫,懷中的吳蓮就到了長妤手中,長妤根本來不及多想,然後抱着吳蓮就直直的沖了出去。
而緊隨在後的聶無雙也跟着將周三給帶了出去。
而隨着他們的奔跑,整座山谷都陷入了搖擺之中,而當他們剛剛鑽出山洞,轟的一聲,整片山谷瞬間坍塌。
這處山谷是周家在北夷的禁地,但是現在,這片山谷也徹底傾塌。
然而長妤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在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正在碎裂。
雲曄,師尊,你在哪裏?
你來看看,你來看看,將阿蓮救回來啊!
但是,隨着她的奔跑,吳蓮原本冰涼的身體正在便熱,越來越熱,熱得幾乎要將人燙化了。
而隨着她身體的溫度傳來,長妤的身體卻猛地一震,然後,這熱意轟轟烈烈的傳到她身上,似乎,要將她給燒得一乾二淨。
她一低頭,就看見懷中的女子的臉上,似乎有什麼在裂開。
不要。
不要!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幾乎要將一切蓋住,她驚慌失措的回頭,聶無雙瞧着她這般模樣,不由一呆:「長妤,怎麼了?」
長妤「砰」的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怎麼辦?!怎麼辦!」
她到底該怎麼辦!
模模糊糊的,一個念頭卻愈發的強烈,不能讓阿蓮成為那樣,可是,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她一點都想不起來?
為什麼她想不起來!
那,到底是什麼!
聶無雙看着她這模樣,只覺得心猛地一疼,然後伸手過去,但是,還沒來得及伸出手,一道人影就直直的沖了過來,一把撈起長妤。
那人速度極快,快得讓人看不清楚,眨眼間,就已經落到外面的山谷之下,而後迅速的向着前方掠去。
聶無雙一驚,將周三放下,也來不及管任何人,接着就跟着沖了出去。
而在他離開的剎那,滿身鮮血的女子,卻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誰的眼睛可映下整片天空?
臉上,大片大片的蓮花璀璨綻放。
她就那樣站起來,朝着,坍塌的山谷,邁開了腳步。
周三躺在那裏,看着她站起來,看着她胸口的傷口慢慢的癒合,慢慢的,站起來,隨着她站起來,突然之間,似乎有淡淡的蓮香散滿整個世間。
他驚異,狂喜,悸動。
但是,她去面目表情的路過他,周三用盡所有力氣撲上去,一把抓住她:「阿蓮……」
青衣如蓮的女子低下頭,深埋的自卑和柔弱已經全部不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那種鐫刻千年的高華。
她垂眸,看他,卻又像是沒有看他。
山谷外桃花依舊,然而當初那個少女,終於,徹底不見。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