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之餘,玉漏只擔心那聲音給隔壁人家聽見。也深知她娘的脾氣,越是要和她爭,她越是沒完沒了。
她倒是這點和秋五太太像,可這會不是爭的時候,吵嚷起來沒得叫鄰里聽見了更難堪。她只得忍下千般恨,挎着提籃盒打帘子進正屋。
少頃秋五太太進來,玉漏因問:「爹在胡家沒回來?」
秋五太太說起來就有氣,走過去把她太陽穴狠戳一下子,「你爹明日就回來和你算賬!我問你,在唐家好好的,為什麼又到了鳳家去?準是你伺候唐二爺不上心!呸!你是什麼東西,只管瞧不上人家,成日家抱怨人唐二爺花心。人家有的是花心的本錢!噢,你見過哪個大家公子不是三房四妾的?」
玉漏把提籃盒擱在脫了漆的桌兒上,一屁股在旁邊長條凳上坐下。走得遠了,腿上有些發酸,她在那裏若無其事地揉搓小腿,「又不是我自己要到鳳家去的,是唐二送我去的。他一個高興,就把我送了他的朋友,你們不怨他,倒反來怨我?」
秋五太太調轉到她面前,朝她腦門心上戳指頭,「你要是伶俐點討了他歡心他能捨得把你送人?真是作孽,我怎麼就養出你們三個沒出息的姑娘!」
玉漏險些向後跌翻過去,忙抓住長條凳,橫了她一眼,「唐二那樣子喜新厭舊,就天仙下凡也攏不住他的心。您有本事,您去嚜。」
惹得秋五太太又氣又笑,「我要是十六.七歲 ,我巴不得去呢!沒得嫁給你那個狼心狗肺的爹,生下你們三個白眼狼的女兒!」
玉漏斜瞅她一眼,沒再吱聲。
如今既是木已成舟,秋五太太冒火一場,也無計可施。她慣來是個沒注意的村野婦人,撒了氣,只好也拽根凳子坐下來細說:「聽你爹說,那鳳家早是個破落戶了,在他們家能有什麼好?唐二再不濟,他唐家也是名門望族。我早勸你給唐二養個兒子,你非不聽,要是養下兒子,憑他再如何厭倦了你,也不能白白拿你送人!」
一縷風從厚棉布帘子的罅隙里襲進來,玉漏打了個寒顫,抬頭環顧一圈,屋裏果然沒生火。
炭簍子就擱在牆角,黑了大半的茶爐子也在那裡冷放着。她自己走去拿鉗子夾了幾枚炭,一面沒精打采地回眼笑一下,「兒子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這要看命。我大約是沒生兒子的命。」
她回身尋火引子,秋五太太受了這話的刺激,猛呵一聲,「不許生!攏共就剩那半斤炭,你點了,你爹一時家來點什麼?」
秋五太太這一輩子唯一能令她抱憾終天的事便是沒能生個兒子,天長日久憾恨下來,別說玉漏如此直白的諷刺,就連人家隨口說一句「沒用的母雞不下好蛋」這類的話,她也覺得是在笑她。
玉漏暗暗好笑,在供桌前頭翻眼皮,「您再去買幾斤回來嚜,又不是沒錢。」
她吹亮了火引子,一回頭秋五太太便給她劈手打在地上,「錢就是這麼給你們造沒的!一個二個淨是些賠錢貨,還不曉得給家裏省檢省檢!」
這火無論如何是生不起來了,連秋五太太自己在家時也不捨得生。她一貫的方略,凡有好東西,都得緊着家裏的爺們兒。她又不捨得花錢,省檢慣了,情願拉着姑娘們一齊挨餓受凍。
玉漏姊妹三個都是這樣長起來的,不是裁不起新衣裳,是習慣了一個拾一個的穿。也不是吃不起肉,但她爹不在家時,連個油腥也少見。
如今她大姐出息了點,在胡家為妾,混得不錯,掉過頭來了,秋五太太拾大姐的穿。秋五太太身上穿的件銀紅襖子就是大姐送回家來,手腕處短了一寸,她把袖口往下拽拽,母女兩個挨着八仙桌,慫頭搭腦地對坐着說話。
秋五太太抬手把那提籃盒翻翻,裏頭都是些點心吃食,想是玉漏回家來鳳家叫帶上的。她不屑地癟嘴,「這麼點東西,他們也拿的出手——那個鳳翔是鳳家的大少爺,回頭等鳳太太一死,他們鳳家可還有沒有什麼家私能落到他頭上?」
玉漏塌着背,兩臂緊抱着自己,也並沒有覺得暖和起來,「沒有,鳳家早就精窮了。」
「不是還養着幾個下人?還養得起下人,想必總還有幾個錢?」
玉漏漏了聲笑出來,「那都是家生的老奴才,人家沒處可去,如今月錢都裁了一半。就是還有幾個錢,這一向太太病,請大夫吃藥都要花費。回頭太太真沒了,也要花銀子辦喪事,還能有什麼多餘得落下來?再說他底下還有個兄弟。」
其實鳳家還不至於此,她抱着破罐破摔的精神儘管往壞了說,不肯給她娘一點期望。她是使壞,欣賞着她娘臉上絕望的表情,自然也不肯把鳳翔可能給朝廷復用的事告訴她娘聽。
秋五太太不能不替她哀嚎兩聲,「你是完了!跟你二姐一樣,徹底沒了指望了!想當初就不該給你起『玉漏』這麼名字,財氣都漏走了呀!」
玉漏抬起眼皮,「二姐怎麼了?」
不提還罷,一提起秋五太太更是恨得臉皮紫脹,倏地拔座起身,氣得滿屋打轉,「你二姐在陸家給人捉了奸,陸家初十來人,叫我去將人領回家來。我簡直臊得臉皮沒處擱!」
玉漏也驚得站起來,「二姐和人私通?和誰?」
「她要是出息點和個什麼官老爺闊公子的倒又好了!偏是和給陸家裁做衣裳的裁縫徒弟!」秋五太太氣得發笑,「你說說她,現給陸家大老爺做着小妾她還不足惜,陸大老爺哪裏不好?年紀嚜是大了點,也不過才四十多,男人家,五十歲都能生養。她只等着養個兒子,那些家私還不有一半落在她手裏?偏這蹄子又和那千刀砍萬斧劈的裁縫生出些是非來!」
說着說着,吭地又一聲笑,笑得腦仁痛,笑得淚眼朦朧,「我還叫你說她,你還不是一樣,都是下賤命!」
玉漏骨頭經不住一顫,扶着八仙桌復坐下去,「這麼說,陸家是不肯再要她了?她是不是挨了陸家的打?」
秋五太太咬着牙關道:「我看打她一頓還好!人家倒沒有打她,只叫我領回來,跟你爹講,這樣不規矩的姑娘他們無福消受。你爹臊得連着好些日子不敢再往陸家去,胡家和陸家的書文往來他都沒好意思代筆。」
「這麼說,爹在胡家也受了牽連?大姐豈不是也要受牽連?」
「人家胡家倒很講理,說是龍生九子九子不同,一個不挨一個,照舊那樣待你爹。待你大姐也好,你大姐算有本事,給他們家生了個小少爺,他們自是不會虧待她。只是你爹臉皮上有些掛不住,他是讀聖賢書的人,別說他,就是我臉上也掛不住!偏又聽說你不在唐家了,氣得你爹幾夜沒睡好。」
「那二姐現在家?」
秋五太太朝上睇一眼,「在樓上。」
玉漏待要起身去看,秋五太太攔着不許,「叫我鎖起來了,你別去給她開門。」
「鎖着做什麼?」
「不鎖她她竟發癲要去尋那個鱉犢子!」秋五太太氣不過,幾步走到樓梯那裏嚷,「我看她是做夢!要麼那姓夏的小王八蛋現拿一百兩銀子來給我作聘,不然連夢也休想!」
冷風吹得玉漏一個趔趄,才三.四個月沒歸家來瞧,不想家裏生出這許多的變故。她跟着出去,仰頭一瞧樓上,這才看見上頭樓梯口裝了兩塊板子,天窗似的,給鎖上了。
上頭也沒動靜,沒人存在一般。玉漏想,以她娘的脾氣,二姐即便沒在陸家挨打,回來也少不得給她娘收拾了一頓。
她二姐玉嬌,那性子比她還犟,自小挨的打最多。犯了這樣大的事情,更是逃不掉一通狠打。不知打得如何了,她走回屋內,要順樓上去,怕和她娘硬頂起來,只好說:「不叫我上去,那我夜裏睡哪裏?我這次回家來,是告訴人家爹病了,人家許我回來多住幾日。」
秋五太太又氣笑了,捶了她一下,「淨是鬼扯!平白的咒你爹做什麼?」
玉漏挑了下眉,「那要不下回說是娘病了?」
「就你鬼機靈!今晚上和我睡。」秋五太太賭氣說完,往臥房內取了鑰匙來,「要是不見了你二姐,先把你打死!你去勸勸她,不許瞎和她說!你爹明日回來還有話對你說。」
玉漏才剛往上走兩步,不想秋五太太又追出來,把一個小瓷罐子塞在她手裏,口氣有些不自然,「給你二姐搽點藥,打破了點皮,和我鬧,這些天都不開口說話,不叫我給她搽。」
玉漏握着小藥瓶子,倏地覺得裏頭的藥膏子抹進了她嘴裏似的,回頭看她娘那粗腫的腰背,感到點心酸,心酸得她直泛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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