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世寧不想再去聽薛如靜的任何解釋,如同前頭說的,父親的屍骨還在家中,假使父親真的能夠聽見看見,她不想他更加傷心難過。
冬青在裏屋收拾被褥,聽到她走進來的聲響,扭過頭來,一怔:「姑娘,你哭了?是不是夫人欺負你了?」
孫世寧走到床沿坐下來,抬手抹一把臉:「沒有,我不會再讓她欺負到我頭上的,以後再不會了。」
「姑娘,以後你就是當家人了。」冬青倒來洗臉水,「我卻有些後怕。」
「船到橋頭自然直,怕什麼?」孫世寧將臉捂在面巾中,悶聲道,「柳先生已經睡下了?」
「我剛才送了被子過去,正在喝酒,不像要睡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先生看起來很和氣,應該是好相處的。」冬青才算真的有時間拉着世寧的手,好好打量,「姑娘受苦了,人也清減了許多,要好好將養才是。」
孫世寧卻知道往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像是軍前打仗,半分馬虎不得,不過她怕冬青多擔心,沒有多提,兩個人擠在一床,才算是睡了個囫圇覺。
天才蒙蒙亮,孫世寧聽到外頭有哭鬧聲,她在死牢裏擔驚受怕落下了病根,一聽到哭聲,雙眼立時睜開來,再無睡意。
冬青披衣起身,出去看一圈回來說是胡總管的屍首讓官差送回來,說是要家人好好安葬,胡總管的婆娘房氏聽聞噩耗,扒住屍體,哭喊不停,諸人拉扯都拉不開。
孫世寧默默聽着,胡總管死在她的面前,她猶記得紫紅色的濃血從他的嘴裏噴涌而出,沈念一卻讓她對此事守口如瓶,她順從地點頭,沒有多嘴問為什麼,有些事情,不是平頭百姓該問的,這個道理,她很明白。
「姑娘,按說今天應該會派遣幾個能幹麻利的老媽子過來幫忙收拾,你說二夫人會不會經過一晚上,又後悔了?」冬青將窗戶支開些,不放心地問道。
「不會,她心裏頭有數。」孫世寧推開門,在院子裏走了幾步,見着那位柳先生比她起得更早,見着她對她招了招手,她立時振作精神迎上去。
「大姑娘,這裏是孫家去年生意的所有賬目,勞煩花三四天的功夫看完。」柳鹿林面前的案几上頭,堆得小山一座,看得世寧目瞪口呆,只想問他,孫家的賬冊,他是怎麼得來的?他不等她問,已經說開了,「妙人自有仙法,大姑娘莫管那些,只要看明白賬冊就比什麼都來得要緊。」
孫世寧隨手拿過一本,翻了翻,原封不動放回去:「柳先生,我識字不多,賬冊上面記載的,有一半的字,我並不認得。」
柳鹿林真的吃了一驚:「大姑娘的意思是看不懂賬冊!」
「正是。」孫世寧實話實說道,「我三個月前才被父親尋到帶回來認祖歸宗,以前不過住在鄉野,母親在世時,教過我些常用的字,平日裏也用不着,所以又忘記了一多半,這會兒看着賬冊才發現,根本看不懂。」
柳鹿林長嘆一口氣道:「侯爺真是給我出了道天大的難題。」
孫世寧笑而不語,護國侯既然留下柳先生來,自然是對他有十足的信心,而她需要做的其實並不多。
「也罷,也罷,我將賬冊先看錄完畢,再同大姑娘商議。」柳鹿林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但是面對世寧那雙清澄澄的眸子,又說不了半個不字,她才是被趕鴨子上架的主兒。
孫世寧已經快要走到門口,忽而停下腳步來,細聲道:「已經是寒冬時節,柳先生還收着桂花的香囊,實屬不易。」
柳鹿林又是一駭,他的那個香囊別有它意,走到哪裏都帶着,又寶貝似的收在衣箱下面,別想到她不過是站在門口處,就能夠聞得出來,嗅覺絕非尋常人能夠比擬。
薛如靜果然很是守信,派遣了八個能幹的僕婦,打掃的打掃,收拾的收拾,兩三個時辰已經將主屋煥然一新,那邊又送了新做的衣裙過來,孫世寧順手翻一翻,皆是素淡的適合守孝所穿,看樣子,短時期內,薛如靜是打算與她暫時和平相處了。
而護國侯府也送了一個大丫環過來,十八九歲的年紀,鵝蛋臉,杏仁眼,十分標緻,見到世寧恭敬行禮:「琥珀見過大姑娘,侯爺交代了,我以後就在姑娘面前當茶,也請大姑娘千萬不用客氣,該支使的儘管吩咐。」
孫世寧讓冬青帶着她走一圈熟悉屋裏屋外,自己回屋將沈念一所留的白狐披風,親手用一塊軟緞仔細收起,她昨天所穿所戴的都是成衣鋪中買來的,只有這件披風,應該是他的私人物件,她的手指拂過柔軟的狐毛,有個念頭一晃而過。
既然沈念一肯出手相救,那麼是不是代表着,他承認了當年長輩們口頭訂下的親事,至少也沒有要排斥的意思,如果她拽緊這條線繩不放手,那麼能不能與他走得更近一些,甚至說讓他索性認了親事。
她來不及細想,已經將這個荒唐的念頭給撇開來,她居然在心裏算計自己的救命恩人,實在是有些忘恩負義。
「大姐,你是不是在思春?」門口一道突兀的童聲響起。
孫世寧的手一松,白狐披風險些落在地上,她手忙腳亂地將其收攏抱起,看見世天雙手叉腰,一臉壞笑地看着這她的舉動:「是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那些下人說的,女人要是坐着眼神發飄,莫名其妙的會笑,那就是思春了,大姐的樣子就和他們說的一模一樣。」世天揉了揉鼻尖,走到她面前,「你就別抵賴了。」
孫世寧這才聽到世天對她的稱呼,這孩子是轉了性,居然承認她這個長姐,而且那聲大姐喊得很是自然,她居然很喜歡聽:「這邊的物什還沒有收拾妥當,灰塵大,你過來做什麼?」
世天聳了聳肩道:「過來看看,娘親說,以後家裏大姐做主,我第二,她和姐姐都要聽我們的。」
孫世寧看着他肥嘟嘟的臉頰,覺得小孩子也沒那麼可恨,不過才五歲半的年紀,他又懂得什麼:「要是你以後聰明能幹,我就讓你當家。」
「當真?」世天眼睛一亮,過來拉扯她的衣服,「你說話要算數的,讓我當家,讓所有人都聽我的話。」
「你做事穩妥,心思良善的話,我一定說話算話。」孫世寧見他神態有些藏掖,主動問道,「你過來還有什麼事情,一併都說了,以後你是要當家作主的人,別忸怩。」
世天頓時將母親關照過他的那些話跑到九霄雲外去,央求道:「大姐,每個月初十裘家要擺戲台唱大戲,我能不能去看?」
孫世寧不如他見多識廣,反問道:「你說的是哪個裘家?」
「就是三里巷,有一座大院子,裘家就住那裏,他們家最愛聽戲,每次都搭很大很大的戲台,請最好的戲子,可是母親不允我常去,大姐是當家人,應該可以同母親說說,帶着我去看。」世天越說越興奮,「大姐沒準看了耶會喜歡大戲,以後我們家也請他們來唱幾齣好不好?」
「你就是白日做夢。」世盈居然也來湊熱鬧,正巧聽到世天最後幾句話,不屑一顧地潑冷水,「母親與裘家夫人一貫面和心不合,我們又是戴孝在身,即便母親放行,裘家也不會答應讓我們入府的,這是不吉利的事情,你明不明白?」
世天不明白,卻知道這事情沒有期盼,虎着小臉氣呼呼地走了。
世盈依舊在看世寧手中的白狐披風,想到那個芝蘭玉樹般的男人,恨聲道:「如果你是嫡出長女,那麼我又算什麼?」
「你一樣也是孫家的女兒。」孫世寧不動聲色地答道。
「一樣的,這個能一樣嗎!庶出嫡出差別有多大,你這個鄉下人根本想像不出來,你的身份落了實處,我這輩子都別想嫁到好人家了,我恨你,孫世寧,我恨不得你去死!」世盈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想得是母親說的那些話,孫家漸漸會沒有她們母子三人的落腳之地,一向心高氣傲的母親被個外姓人指着鼻子教訓,還被迫搬出了主屋,這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眼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這個掃把星,這個喪門星!
「既然你覺得嫡出庶出那麼重要,那麼即便我這會兒死了,你依舊是個庶出的女兒,還是個能用嘴巴將自己胞姐咒死的烏鴉嘴,想來就更加沒有什麼好人家願意迎娶你過門了,真是可惜。」孫世寧順着她的話,毫不客氣地全部又給送了回去。
說得世盈一愣一愣的,等把世寧的話都咀嚼透了,世盈覺得愈發絕望,哇地一聲大哭着跑了出去,與進門來的冬青撞作一團,冬青要去扶她,她使力推開,胡亂地對着冬青踹了兩腳,才解氣地離開。
孫世寧臉色一正道:「冬青,以後別慣着她,誰不是父母生的,她要是想踢你踹你,你就用力推開,聽見了沒有!」
冬青笑着摸摸耳垂,好脾氣地應道:「姑娘的話,我都記在心裏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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