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賬目,被藏在層層皮子下面,若是無人指點絕不可能被翻找出來的一本賬。
紫鵑雖得了王熙鳳的吩咐,可尋出來還是頗費了一番工夫。及至賬本拿到了手,忙急急的交到了王熙鳳手裏。紫鵑不蠢,哪怕並未打開查看裏頭寫的是甚麼,可想也知曉,能被王熙鳳如此重視,甚至在此之前,紫鵑壓根就不清楚這份賬目是何時被放到了箱子底下,一定是極為重要的東西。
「你退下罷。對了,喚個小丫鬟等在前院裏,一見着璉二爺回來,就趕緊往他來尋我。」頓了頓,王熙鳳又添了一句,「讓他別一門心思的哄巧姐,那小丫頭片子沒那麼好騙。」
「是,奶奶。」紫鵑又候了片刻,見王熙鳳並沒有旁的吩咐了,這才轉身離開了。
見紫鵑離開,王熙鳳這才緩緩的翻開了賬本,看着眼前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賬目。
說是熟悉,那是因為前世的她真心沒少跟賬目上的人打交道,甚至很多事情,都是她全權處置的,上頭的一切更是她一筆一划的親手寫下。說是陌生,倒也沒錯,重生到如今已經將近三年了,她也有近三年不曾翻看這些東西了。
……那是她剛重生之時,抱着跟王夫人同歸於盡的想法,才寫下的東西。
那個時候,也許是剛經歷了抄家滅族的大禍事,哪怕重生到甚麼事兒都不曾發生過的年紀,可她依然沒了往昔的自信。甚至有一度,她還想問問老天爺,既是打算再給她一次機會,何不乾脆讓她回到尚未出閣的時候。若果真如此,她絕不會再踏上來自於榮國府的花轎,更不會同前世最終放棄了她的賈璉,攀扯上一星半點兒的關係。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在認清楚了這個事實後,王熙鳳便一門心思的開始為巧姐謀劃。倘若榮國府的最終結局仍同前世一般無二,至少,她要將她的心肝寶貝兒救出來。
幸而,一切的一切都遠比她料想中的要好。
巧姐當然很好,賈璉也變了,就連大房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許多。王熙鳳不知曉這一切究竟是因為她的緣故,還是說,前世的她一葉障目,看不清楚自己周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將好人當成了惡人,將惡人當成了恩人。想想,也是蠻好笑的。
王熙鳳面上掛着淡淡的笑意,手指撫過已略顯陳舊的賬本。當年,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同歸於盡?玉石俱焚?再一次看到這些熟悉的字跡,王熙鳳卻只是單純的感概,前世自己管了幾十年的家,最大的益處就是學會了寫字認字。當然,她所會的僅僅是那些個常用字,真要說起文采,她怕是連惜春都不如的。
仔仔細細的將賬目翻看了一遍,王熙鳳越看越滿意,嘴角也不由的泛起了一絲笑意。
賬目上清晰的列着前世王夫人交予她的印子錢細則、始末以及交易往來的記錄。當然,雖說那是前世的事兒,然而事實上跟今生也並無不同。只不過,前世王熙鳳在周瑞家的試探之後,就欣然接受了放印子錢一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的接手了一切。可今生,因着她拒絕了,當然也就沒有之後的事情了。
「虧得當年我留了一手,卻是不曾想到,如今還能有用。」王熙鳳喃喃自語着。事實上,她並不單單只留了一手,而是打從當年就特地改了慣常的筆跡,轉而模仿王夫人按着記憶中的一切,默寫了這一份賬目。
擱置了三年的陳舊賬本,上頭的筆跡像極了王夫人,而最重要的,當然是裏頭的東西俱是真實不曾造假的。
王熙鳳微微一笑,這一次,王夫人會倒大霉罷?
及至下半響,賈璉終於回到了家中,因着王熙鳳事先的安排,他沒能第一時間去尋巧姐,因而只帶着一肚子的怨氣往王熙鳳這兒來,且一進門就抱怨連連:「鳳哥兒,你有甚麼事兒不能晚間再說?我這都離家一年了,要是再不趕緊往巧姐跟前湊,只怕她往後都不認我這個當爹的了。」
「老爺幾十年都不曾往璉二爺您跟前湊,您不一樣還是要認他?」王熙鳳全然不在意賈璉的抱怨,她敢肯定,當賈璉得知了她手頭上竟有這般好物件後,一定會立刻將巧姐那個小丫頭片子拋到腦後的。
當下,不等賈璉再度開口,王熙鳳便將手上的賬目送到了他眼前,道:「璉二爺您先看看賬本,消消氣?」
「看賬本還能消氣?」
話是這般說的,不過賈璉還是依言接過了王熙鳳手裏的賬本。初時,賈璉並未太過於在意,只當是自家剛接手了榮國府九成以上的家產,又因着邢夫人並沒有管家理事的能耐,這才交予了王熙鳳處理。可沒一會兒,賈璉就看不下去了,面上的神情更是從一開始的無所謂,到了後來的震驚,乃至一臉的鐵青憤怒。
「看明白了?」王熙鳳沒打算讓賈璉從頭到尾看一遍,事實上,這賬目也沒啥好看的。關鍵只在於,賬目是完全真實的,且還是關於朝廷所嚴禁的放印子錢一事。
要不然,一般的賬本子絕對能讓人看了打瞌睡。
「這都是真的?」賈璉已經在開頭兩頁瞪了許久許久,這會兒又急急翻了好幾頁,面上是慢慢的震怒以及難以置信。
「璉二爺您倒是悠着點兒,這賬本子可有年歲了。雖說比不得庫房裏珍藏着的古董字畫,可這卻是千金都換不來的。」王熙鳳這會兒甚至還有閒情逸緻來調笑,道,「這可是二太太親筆所寫,全天下唯獨只有這麼一份。」
這話一出,賈璉卻是再也不敢粗手粗腳的亂翻了,而是小心的將賬本子合攏托在手裏,目光卻是望向了王熙鳳:「鳳哥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簡單地說,我那位好姑母曾經也打算拉着我干放印子錢這等子缺德事兒。對了,我記得我好像曾經同爺您提過兩句。當然,這事兒已經被我拒了。不過那會兒,我額外多留了一個心眼,想了些法子用了些手段,從我那好姑母手上弄到了這樣東西。放心,賬本絕對是真的,上面記載的事兒我也都一一驗證過了,唯獨有一點不確定的是,這賬本並不是我親眼看着二太太寫的。可憑我對她的了解,上頭的筆跡同她至少也有八|九成相似。」
王熙鳳說這話時,面色鎮定自若,就仿佛是在聊今個兒的天氣如何,亦或是咱們晚間用甚麼。而賈璉,卻是兩眼發直的望着她,好半響都不曾開口說出一個字。
太震驚了。事實上,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震驚了。賈璉萬萬不曾想到,王夫人竟真的敢放印子錢,哪怕早幾年王熙鳳曾同他提過那麼一句,可聽說是一回事,且那聽說還是全靠推測。而如今,事實明擺着放在眼前了,賈璉便是再震驚,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
可跟王夫人放印子錢一事相比,王熙鳳手裏竟有如此鐵證……
前者讓他震驚,後者讓他心生寒意。這到底是王熙鳳手段太過於了得,還是王夫人明面上精明,實則愚蠢透頂?憑良心說,賈璉希望真相是王夫人蠢,要不然實在是太可怕了。
「璉二爺這會兒一定是在心裏罵我,覺得我太可怕了,對罷?」
關鍵時刻,王熙鳳開口了,且一開口就將賈璉嚇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的擺手反駁道:「不不,怎麼會呢?我……我只是覺得鳳哥兒你實在是太能幹了。再說了,我又不是王夫人,沒幹壞事我心虛甚麼?」
王熙鳳不說話了,只這般挑眉望向賈璉。
要不怎麼說,她重生的時間點太好了呢。那會兒,賈璉應當已經見過了多姑娘,卻尚且不曾跟多姑娘勾搭上。至於再往前那幾個,說實話,王熙鳳前世也只是耳聞,又沒有真憑實據,甚至連對方是誰都不大清楚,她又如何有鬧呢?
「真沒有,我發誓,真……」賈璉說着說着,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妙。畢竟,真正沒幹過壞事兒的人是不可能這般心虛的狡辯的。當下,賈璉改了說辭,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我發誓,從今個兒起,我要是再敢對除了鳳哥兒你以外的女人動心,我就不得好死!」
以前的事兒真沒那麼重要,畢竟賈璉就算不偷人,以往房裏也有個平兒。甚至在娶王熙鳳之前,他房裏也是有人的。不過,賈璉並不像賈珠、寶玉兩兄弟那般受寵,以往他的房裏只有一個賈母所賜之人,以及王夫人送予他但並未過了明路的丫鬟。當然,那倆人最後都被王熙鳳打發了。
所以說,追究以往的事情真心沒必要,王熙鳳太清楚賈璉是個甚麼德行的人了。
不過,這以後……
「璉二爺,您說的這話,我可是記下了。不過,比起那些個陰司報應,我更相信*。就像我那好姑母,也許珠大哥哥早亡真的是她的報應,可對我來說,這份賬本重新現世,才是她真正的現世報!」
「對對。」這會兒,甭管王熙鳳說甚麼,賈璉都只會叫好。雖說他仍不大清楚王熙鳳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弄到了這麼一份鐵證,可有一點兒他卻是再清楚不過的。
……再給他幾十年他也絕不可能弄到這種東西,所以單從這一點來看,王熙鳳就是比他強。
頭一次,賈璉心甘情願的向王熙鳳認輸了。
「璉二爺還愣在那兒作甚?趕緊去尋咱們家那位赦大老爺。我算是看出來了,雖說老爺旁的並不靠譜,可他是真心想要給二房尋麻煩。對了,璉二爺替我跟老爺傳句話,這二房如何我不管,可先前我同林妹妹交好,只求她別被寶玉那混賬東西給糟蹋了。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將林妹妹從這事兒上頭徹底摘出來。」
寶玉配不上黛玉。
這就是王熙鳳真正想說的話,不過,這也並不表示她就放棄報復王夫人。顯而易見,以賈赦那見鬼的性子,一旦折騰起來,賈政和王夫人絕對是首當其衝的。王熙鳳一點兒也不擔心王夫人全身而退,她只擔心,會因此將黛玉也拖入這是非漩渦之中。
賈璉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旋即重重的點頭,保證道:「好,我一定會把這話告訴老爺的。其實,鳳哥兒你完全不必擔心,咱們提都不用提寶玉,更無需特地說起林家的家產。這放印子錢……哼,老爺替自己枉死的侄子討說法,豈不更妙?」
枉死的侄子?賈珠!
只一瞬間,王熙鳳就明白了賈璉的意思。雖說賈珠明面上是病重身亡的,可事實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誰又能說得清楚呢?就算真的是病重而亡,那病是怎麼來的?為何榮國府都請了太醫來問診,賈珠還是沒能救回來呢?賈珠死時,已有十九歲了,這個年歲早已脫離了夭折的範疇。再說了,賈珠活着的時候,雖看着一副病弱的模樣,可讀書人不都這副樣子嗎?君不見賈政也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這不活得好好的嗎?
「成,就這麼辦罷,左右以往我那位好姑母每每都是將罪責歸咎到珠大嫂子頭上的。我雖同珠大嫂子不合,可說到底只是妯娌之間的小口角罷,且次次都是我佔了上風,沒啥好記仇的。倒是我那位好姑母喲……那就拜託璉二爺了,我等着爺您給她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王熙鳳笑得異常的燦爛,這一次,賈璉倒是不心虛了,只拍着胸口連聲應承下來。雖說這事兒一旦交給賈赦以後,最倒霉的絕對是賈政,可作為罪魁禍首,王夫人那可不單單是個教訓,只怕是要拿命填上了。
賈璉帶着賬本離開了,一整夜都不曾歸來。王熙鳳讓丫鬟去前頭瞧了瞧,只說賈璉是同賈赦一道兒待在前院書房裏。既如此,王熙鳳便沒再多問。而前院書房,卻是亮了一整夜的燈火。
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無論是賈璉還是賈赦,都成了傳說中的人物。當然,他們還是會回家的,只是就算回家,也是快宵禁時,匆匆趕來,直接宿在了前院書房。偶爾,還會聽說他們帶回來了幾個看起來已經很年邁的賬房先生。
爺們的事兒,後頭女眷自是知曉的,不過她們皆只知曉賈赦、賈璉父子倆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並不清楚具體事宜。王熙鳳倒是心裏明白,卻至始至終都不打算把話挑明,只是心情不錯的照顧兩個孩子。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九。
「明個兒就是大年三十了,也不知曉咱們家能不能過個好年。」王熙鳳隔着朦朧的玻璃窗,望着外頭院子裏的雪景。
自打上了十一月後,京里的雪就沒怎麼停過。幾乎都是前一場雪尚未融化,下一場雪又已將至。像富貴人家倒是還好,左右下人多,每天都有將道路清理出來,且結冰的路面也會事先鏟掉。至於普通百姓家裏,一般都是只清掃屋檐上頭的積雪。原因無他,只是單純的怕積雪壓垮了房屋。
王熙鳳倒是挺喜歡雪,尤其是坐在耳房裏,透過朦朦朧朧的玻璃窗戶,望着外頭院子裏的皚皚白雪,頗有一份趣味。
一旁的紫鵑將剛搬進屋裏的濃湯,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碗出來,送到了王熙鳳面前,笑着道:「這窮人家那是擔心沒錢過個好年,奶奶怎也會擔心?」
「閒的發慌唄。」王熙鳳伸手接過了湯碗,有一口沒一口的喝着,她其實一點兒也不餓,可瓜子、核桃之類的乾果吃的多了,難免嘴巴幹得慌,倒是這湯湯水水的,正適合冬日裏解悶。
聽王熙鳳這麼一說,紫鵑只掩嘴偷笑着,道:「閒的發慌不好嗎?多少人只盼着清閒,卻是求也求不來。」
這話倒是正里,旁的不說,哪怕去問問賈璉,他也想學王熙鳳的樣兒,坐在燒着火龍的屋子裏,懷裏揣着個暖暖的手爐,再喝着湯水,偶爾往外頭瞧瞧雪景。閒是閒了些,可至少舒坦呢!
……喜歡看雪景,覺得皚皚白雪極為有趣味的,那都是不用在雪地里奔波的人!
「知了,回頭我也給你放個假,讓你也好生休息休息。」王熙鳳自然明白紫鵑話里的意思,卻是故意曲解道。
紫鵑也不忙着解釋,只笑着從王熙鳳手裏接過已經空了的湯碗,笑得一臉喜氣洋洋:「那我就先謝謝奶奶抬愛,可要記得多放我兩日假,哪怕只甚麼都不做,單窩在暖炕上也是極為舒坦的。」
「喲!瞧你這話說的,沒事兒就只窩在暖炕上,你這是打算抱窩嗎?」說着,王熙鳳自個兒就先笑開了,「說起這抱窩,我倒是想起來了。昨個兒那啥不是替平兒傳話嗎?平兒那丫頭也真的是好福氣的,嫁出去不過才三年不到,連生了兩個兒子不說,昨個兒聽說又懷上了?嘖嘖,簡直跟下崽似的,三年抱倆還揣一個!」
這話,紫鵑可沒法接。倒不是因為王熙鳳在奚落平兒,而是但凡她要是往上接了,王熙鳳一準會將話題扯到她身上來。也許換成豐兒就無所謂了,可她卻沒有豐兒那般厚臉皮,怕死了王熙鳳提到甚麼嫁人、生子之類的。
可有時候,並不是你不接話,話題就不往你身上來。
「對了,紫鵑你也不小了罷?唉,也是我身邊一時沒湊手的人,要不我早早的就把你打發出門子了。瞧瞧平兒就知曉了,早點兒出去早點兒生孩子。若是等年歲大了,就是想生,只怕也生不了了。」王熙鳳很是感慨的搖了搖頭,安慰紫鵑,「你呀,也別着急,只再等兩三年。你看如今小紅也大了,再過兩三年,她就能立起來了。等那時,我就將她調回來,讓你嫁出去。」
「奶奶!」紫鵑不由的羞得滿臉通紅,急急的辯解道,「誰着急了?奶奶您盡會埋汰人。我我我……我要去做事兒了。」
當下,紫鵑一跺腳,飛快的跑了出去,險些同剛要進屋子的豐兒撞了個滿懷。
「這是怎的了?」豐兒險險的閃開,一臉訝異的看着紫鵑飛奔而去的背影,不由的脫口而出,「奶奶,您是不是又埋汰她了?」
「你個臭丫頭,有這麼說話的嗎?我這是有多閒才會埋汰她?」王熙鳳頓了頓,等豐兒走近時,她才又道,「對了,豐兒你覺得,紫鵑究竟是真的害羞,或者乾脆就是不想嫁人?」
「還有人會不想嫁?」豐兒奇道。
饒是王熙鳳這般能耐的人,也被豐兒如此直白的話給噎住了。這話,乍一聽倒是沒甚麼問題,可問題在於,說這話的人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
「豐兒你啊!」王熙鳳伸出手指沒好氣的點着豐兒的額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道,「在我跟前也就算了,在外頭可不能這般想到甚麼就說甚麼。就算這世上沒有不想嫁的人,可這話也不能從你口中說出來。」
「嘻嘻,我這不是知曉奶奶和氣,才這麼說的嗎?」豐兒笑嘻嘻的湊到王熙鳳跟前,又是捏肩又是揉背的,一副諂媚的模樣。
王熙鳳也懶得說她了,左右豐兒也不是那等嘴上沒遮沒攔的人。就連紫鵑那事兒,王熙鳳也壓根就沒往心裏去。說白了,紫鵑就是一個頂着通房丫鬟卻僅僅只干大丫鬟事兒的人。白領着一份月錢,不好嗎?要知道,豐兒就算再得王熙鳳信任,拿的還是一兩銀子的月錢,而紫鵑卻是打從一到王熙鳳身邊,就拿了二兩銀子的月錢。
有道是知足常樂,若是紫鵑能夠如同平兒那般乖順,王熙鳳自是萬般滿意。反之,若是不知足了,王熙鳳也有的是法子讓她得到教訓。
「行了,別折騰了。你有這個工夫,倒是多打聽些事兒來。對了,榮國府那頭,最近可有事兒?」
「我這不就是特地來告訴奶奶了嗎?」豐兒故意頓了頓,一副顯擺的模樣,「這可是新鮮出爐的大消息,保准外頭都沒人知曉。奶奶您可要聽聽?」
「討打是罷?說!」王熙鳳一錘定音。
這下子,豐兒不鬧了,正了正神色,很是嚴肅的說道:「這消息並不是從榮國府傳來的,應該說,我是先從榮國府里打聽到了二太太最近足不出戶,可不是不出榮禧堂的大門,而是連房門都不出了。我就覺得稀罕呢,又特地從王家那頭打聽,這一打聽,卻是大事兒不妙了!」
「再胡鬧撕了你的嘴!」王熙鳳冷笑道。
「二太太回娘家。」豐兒語速極快的甩出了一句話,隨後低下頭沉默不語。
王熙鳳:「……甚、甚麼?!」
有那麼一會兒,王熙鳳愣是覺得自己腦海里一片空白。好半響,她才緩過神來,卻伸手就往豐兒腦門上拍了一下,沒好氣的道:「究竟怎麼一回事兒?你給我從頭到尾細細的說來。」
其實,真要細細說來,倒也不算很驚世駭俗,主要是就算豐兒擅長打聽那些小道消息,可關係到賈政、王夫人倆口子在房內的事兒,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曉的。
據豐兒所說,事情應該是小年夜過後兩天出的。由頭是甚麼並不清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賈政發了一頓滔天怒火,波及到了榮禧堂所有人。這裏的所有人也包括王夫人跟前最為得臉花簪和玉釧。
說起來,當王夫人的丫鬟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先前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多年的金釧,莫名其妙的就投井自盡了。雖說裏頭具體的緣由至今尚不明確,可連小命兒都玩完了,還不算倒霉?再然後便是彩雲、彩霞、繡鸞、繡鳳這四個略次於金釧的丫鬟了。自打金釧死後,這四人就沒了蹤影,雖說未必就丟了性命,可想來以後的日子必然沒有往日裏那般舒坦好過。
再然後,便是花簪和玉釧了。
「聽說二老爺是發了大脾氣,這小丫鬟們倒是還好,頂多就是被責罵幾句,可憐的是在跟前伺候的大丫鬟們。我打聽到,花簪被打了五十杖,說是抬出去的時候,就已經只剩下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玉釧年歲小一些,且到底她姐姐死得不明不白的,聽說只打了二十杖,讓她娘給領回去了。除了她倆之外,還有好幾個體面的丫鬟都被罰了。不過,那些都是後來二太太提拔上來的,且多半都是從人牙子手裏買的,而不是榮國府的家生子,我就不大清楚了。」
豐兒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榮禧堂的人全被換了,連灑掃的也不例外,不過就只是換了一下位置,沒挨打。」
「那二太太呢?」雖說已經分了家,不過多年的稱呼,一時想要改過來,也真是不容易。所幸大房這頭都是這般喚着的,主子沒責怪,下人們也就跟着喊了,免得弄不清楚誰是誰。
「先前說的是在房裏調養身子骨,後來我打聽到,自打二太太進了房裏,連着十幾日都不曾出門一步,且這吃食倒是有的,卻不曾有恭桶送出來。我越想越不對勁兒,這才想法子往王家那頭打聽。」
王熙鳳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算是百密一疏罷?想來,以榮國府那位政二老爺的性子,就算能想到一日三餐照例送去膳食,可例如恭桶這樣的腌臢事兒,肯定想不到。事實上,換做是王熙鳳,估計也會忽略的。也就是像豐兒這樣,成天算計着吃喝拉撒這類小事兒的人,才會抓着細節處不放。
「王家那頭怎麼說?」王熙鳳追問道。
「就是說二太太往王家去了。具體甚麼意思我也不大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早在七八天前,二太太就被送回了王家。」
「你又怎知曉二太太是被送回的王家,而不是她自個兒回娘家的?」雖說心裏已經完全信了豐兒的話,可王熙鳳仍故意追問道。
只這話一出,卻引得豐兒一臉不解的望了過來,奇道:「眼瞅着就要過年了,這個時候回娘家?二太太這是有多閒?再說了,往年我也不見她回娘家呢。至少,打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至於再往前,我卻是不知曉了。」
「哈哈哈……」王熙鳳被豐兒的話給逗樂了,連聲笑道,「其實,二太太以往還是有回過王家的。不過,自打老太爺沒了之後,她就不回去了。」
這裏的老太爺,指的是王家那位已經過世的老太爺,也就是王熙鳳祖父,王子勝、王子騰、王夫人以及薛姨媽這兄妹四人的親生父親。至於王夫人為何不回娘家的緣由,其實也簡單得很。所謂娘家,那就是爹娘的家,等爹娘都沒了,只剩下哥哥嫂嫂的家……
不回也罷!
君不見王熙鳳出嫁後,就再也不曾回過娘家嗎?要知道,王家也是在京城的,離寧榮街倒是有一段路程,可若是早上出發,傍晚絕對可以到。這還是坐轎子,若是坐那青布騾車,只消半天工夫即可。倘若騎馬飛奔的話,估計也就一個時辰的事兒。當然,王熙鳳不可能騎馬飛奔,可事實上,在她出嫁之前,她時常來往於王家和榮國府之間,半點兒都不嫌累。可等她嫁人之後,就再也不曾回去過哪怕一次。
……可王夫人卻在臨近過年時,回了王家。
王熙鳳打發走了豐兒,一個人坐在耳房的暖炕上,目光望着外頭院中的雪景,腦海里卻是在思量着這事兒。
因着大房已經離開了榮國府,想要像以往那般,將所有的事兒巨細無遺的打探清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不過,王熙鳳卻擁有一項旁人所沒有的本事,那就是以身代之並推測出已發生過的事兒。當然,這是建立於王熙鳳對王夫人乃至整個榮國府的了解之上的。
倘若她是王夫人,在大房父子倆拿着鐵一般的證據上門之後,會怎麼做?頭一個反應一定是矢口否認,隨後發現證據確鑿辯無可辯論時,那就哭訴,說自己有多可憐有多無奈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偌大的榮國府,還可以哭窮,講訴持家有多辛苦,為了填補公中的窟窿,甚至拿了自己的嫁妝銀子去墊。對了,還有就是宮裏的娘娘,元春可是王夫人的親生女兒,拿這個做文章是最最合適,一來元春在宮中的確需要花費錢財,二來其他人也沒法進宮同元春對質。哪怕按理說,賈氏一族中,賈母、王夫人,以及大房的邢夫人,寧國府的尤氏,都是有誥命在身的,可元春若不開口召見,她們之中沒有一人有資格覲見。
再往後呢?
一邊是鐵證如山,一邊是死不認罪。倘若沒有元春,王夫人一定沒轍。可就是因為有元春在,只怕賈政就算氣死了,也不能對王夫人做甚麼事兒。當然,倘若賈赦已經決定將事兒捅破,那就另當別論了。不過,王熙鳳私以為,賈赦並不會這麼幹,他只會以此作為要挾,跟賈政要好處罷了。那麼,王夫人又該怎麼做呢?
入夜,因着今個兒是臘月二十九,已經許久不曾來後院的賈璉,終於姍姍來遲。
可結果,等賈璉一進入內室,抬眼就見王熙鳳笑臉盈盈的望着他,登時賈璉一個激靈,冷汗都冒出來了,卻聽王熙鳳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線道:「榮國府那位政二老爺這是打算將我那好姑母給休棄了嗎?」
賈璉:「……」
「別裝傻了,我都讓人打聽到了。不過,我猜這並不是老爺的意思。只怕老爺還在打甚麼歪主意罷?林家的家產,估摸着榮國府那頭不放棄也要放棄了,可說白了,榮國府放棄林家家產對於咱們家來說,並無任何好處,左右也落不到咱們手上,不是嗎?以老爺的性子,嘖嘖,賊不走空,他一定還想幹甚麼。」
「他想要錢。」賈璉乾巴巴的道。
「猜着了,有我的那番恐嚇在先,我猜老爺也不敢接手榮國府這個燙手的山芋。要錢對罷?可榮國府是真的沒錢了,分家的時候,我在家產裏頭動了一些手腳,明面上說是咱們得了九成,二房得了一成,可事實上,落在二房手裏的不足半成,且那半成還都是看着好看,實際沒有絲毫用處的。」
王熙鳳瞥了渾身僵硬的賈璉一眼,其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用處,那些個地方都是王夫人用於放印子錢,以及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可以想像,當王夫人以為被王熙鳳抓住了所有把柄之後,肯定不敢再用了。如此一來,那些地方也就是真的廢了。
「怎的,璉二爺這是覺得我太狠了?可老爺卻誇我能幹,還說要將家產盡數留給榮哥兒呢。」
「我知道。」賈璉兩眼發直的看着王熙鳳,「那些事兒老爺都跟我說了,他還說,我這人靠不住,為了避免往後我瞧上了某個外頭的女人,再將家產給敗了,所以他打算只讓我管事,但不管帳。」
「真可憐。」王熙鳳沒甚誠意的道,「所以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難不成真的要逼着政二老爺休妻?」
賈璉滿臉扭曲的搖了搖頭,好半響才吭吭哧哧的道:「老爺想要錢,政二老爺說他沒錢。老爺說,不給錢就去告,就算放印子錢禍及全家,可一來咱們已經分家了,二來咱們還是告發者,所謂大義滅親……反正,老爺的意思就是,告了也有法子保住咱們這一房。」
王熙鳳只望着他,並不言語。
「他倆吵了好幾日,最終政二老爺決定,由二太太出這一筆錢,如果不願意出,那就休妻。可顯然,二太太也不是好糊弄的,她很清楚政二老爺並不敢休妻,只咬牙不鬆口。再之後的事兒,我就不大清楚了。」賈璉帶着滿臉的無奈,說道。
「也就是說,咱們那位二太太這是被逼上絕路了?不對,就像爺您說的,政二老爺不會真的休妻。」
不到死路上,誰會休妻?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嗎?可問題是,賈赦也不是好惹的。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尤其經了這事兒,榮國府那頭算是再也沒有閒情逸緻去管寶玉的親事了。
豈料,賈璉忽的又開口了:「鳳哥兒,我看老爺那樣子,似乎不是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