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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民國二十年,也就是西曆1931年9月,漢生隨馮玉祥離開大連,其後不久,滿洲全境淪陷,馮玉祥告訴漢生「國家危亡,好男兒投身疆場,殺敵報國,哪怕馬革裹屍」
漢生點頭道「司令,明白!」
馮玉祥道「我本來想讓你多讀幾年書,可如今,國家用人之際,你沒這個時間了!」
漢生小聲道「挺好」
馮玉祥問道「什麼?」
漢生忙道「沒什麼,我說沒有時間讀書了」
馮玉祥點頭道「你知道就好,所以我考慮,現在寫封信,你去汾陽軍校報到,上個速成班,畢業後,你就趕快回你老部隊,回高樹勛那裏去,為國盡忠!」
漢生點頭答應,他原以為速成班挺快,個把月結束走人,可誰知道,上個速成班還兩年學制呢,不過,他不是個用功讀書的人,這頭一年,他挺舒服,和一幫大大小小的准軍官廝混一起,吃喝玩樂,再加他出身高,門子硬,儼然成了同級學生里的一霸。
軍校讀了小一年,寒假了,漢生回到陽原,買吃買喝,陪奶奶張氏好好過了個年,張氏問「漢民呢?」,漢生只是淡淡道「噢,漢民呀,他……他半道碰上舅舅了,說是回日本上學去了」
張氏失落道「走了?啥時候再回來呀?」
漢生編道「我估計這一走,得有些年頭,他學的那些東西難,時間短了根本學不明白,可得好好研究着呢」
張氏點點頭道「沒事兒,讓他好好學吧,別惦記家裏」
漢生道「等他學完了回來,我叫他馬上來看您」
張氏笑道「生生,你呢,你那課好好學沒?」
漢生順口胡謅道「當然了,考試我還老拿第一呢」,他心想,倒着數的第一也是第一,這不算說謊。
張氏削好蘋果給漢生,寵愛道「跟你爹一樣,爭氣了!」
漢生啃了一口蘋果,見福齡不在家,就問道「奶奶,我大爺呢?」
張氏目光馬上黯淡下來,低低道「去滿洲了」
漢生驚道「為什麼?」
張氏道「說是宣統皇帝在那兒,投奔去了」
漢生頓時黑下了臉,罵道「亡國奴!」
張氏回頭瞪着漢生,顫聲問道「你說什麼!?」
漢生害怕了,忙道「奶奶……我意思……」
張氏嘴唇發抖,道「那是你大爺,不許你那麼說他!」
漢生連忙伏聲道歉,又是倒茶,又是捶背,圍着張氏伺候了好一陣兒,張氏才平靜點,可還是酸酸地流下兩行淚。
漢生擔心地望着張氏,低眉順眼道「奶奶,這幾年家裏全憑大爺支着,我不該那麼說」
張氏含淚望向別處,道「你大爺命苦」
漢生忙應道「是是」
張氏流了好一陣眼淚,漢生給張氏輕輕擦掉,她馬上又流出來,良久,張氏才垂下半白的腦袋,傷感道「奶奶一輩子,生養了三個兒女,你爹最聰明,人人都喜歡,你姑姑最小,全家人都放在手心兒里疼,我和你爺爺,就是老從心裏覺着,虧欠你大爺最多,當老大嘛,就是這樣,苦處多,還沒法說,可他也是……孩子呀……他拖個斷腿,在外面那麼多年不回家,孤苦伶仃一個人受多少罪啊……你爺爺現在不在了,我們也是當父母的,想找補找補你大爺也不成了,哎……苦命……」,張氏抹了一把老淚。
漢生輕拍着張氏後背,默默傾聽。
張氏道「有了滿洲國了,他想着自己還有餘力,還想給皇上再干幾年,我叫他去,我說不用管我,我還沒到養老送終的地步,我能吃能喝能動彈,他想干他的事兒,就叫他干去吧」,她忽然像個小孩兒一樣,抬起頭問漢生「你說,奶奶做錯了?」
漢生忙道「沒有沒有——奶奶你做得對,應該的,宣統皇帝那正缺人手,大爺去了,能一展拳腳了,挺好!」
張氏滿意地點點頭,道「挺好就好,讓他去吧,只要他願意,只要他過得好,只要他高興,那就行了……」
從張氏屋裏出來,漢生悶悶不樂地坐到屋外台階上抽煙,一口接着一口,然後對着冷月噴出,爺爺一輩子恨日本人,奶奶老了,糊塗了,說不定,她還不知道「滿洲國」是日本人炮製出來的,真以為是溥儀立國了呢。
寒假結束之後,漢生回到汾陽軍校,震天動地的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山海關失陷,長城各軍事要隘相繼失守,日軍的力量開始向關內滲透;沒過多久,關東軍兵分三路進犯熱河,國民黨軍八萬人馬不戰而潰,僅僅七天,日軍兵不血刃佔領熱河全境,哲里木、昭烏達、卓索圖、呼倫貝爾地區悉數陷入日本人手中,關東軍的兵鋒,直指內蒙古腹地,廣袤內蒙古西部危在旦夕。石原莞爾的滿蒙戰略,此刻,已經全面鋪開,他把他天才到極致、陰險到極處的謀略,施展得淋漓盡致,泱泱四萬萬國民的大國,變成了他股掌中的一盤棋。
漢生坐不住了,三月底的一天,他不顧學校保衛隊的阻攔,從學校翻牆偷跑出來,星夜趕往高樹勛部。
高樹勛一見漢生,驚訝道「你不是在汾陽念書嗎?」
漢生道「師長,日本人打進來了,我不念了」
高樹勛瞪漢生一眼,道「這兩者有聯繫嗎?噢,你不念書了,日本人就能被趕跑了?」
漢生道「我真的一天也念不下去了,師長,你讓我去打仗吧」
高樹勛道「胡說八道!你會什麼?就會兩板斧的功夫,就想把十幾萬關東軍趕走?滾回去念你書去!」
漢生道「該學的我都學了,再者,教員都說了,學打仗最快的辦法,就是去打仗,鬼子都打到察哈爾了,你就留下我吧,只要打仗,讓我幹什麼都行」
高樹勛無言以對,愣了半晌,道「可我的部隊,沒有接到去打仗的命令」
漢生一拍腿,急道「還沒命令?師長!你等誰的命令,你再不管,我老家都快讓鬼子打下來了」
高樹勛無奈道「我當然是等蔣委員長的命令,可蔣委員長是不會下這個命令的,都老老實實待着吧,一國的大事,不是一師一旅能辦得了的」
漢生道「蔣委員長上百萬兵馬,就這麼幹看着?隨便調個幾萬過去,應付應付場子都行啊!他幹嘛不下命令!」
高樹勛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幽幽道「攘外必先安內,聽過吧?先安內!」
漢生罵道「這個老王八蛋,敢是他老家不在察哈爾,他他媽當然不急了!」
高樹勛板着臉道「漢生!出格了啊!你這張嘴,好好管一管!誰你都敢罵!」
漢生為了避高樹勛鋒芒,岔開話題道「哎,對了師長,蔣委員長哪兒人啊?」
高樹勛一愣,道「浙江奉化」
漢生又迂迴來,道「哪天鬼子打進奉化,我看他老……蔣委員長抗日不抗日!」
高樹勛又板起臉,道「烏鴉嘴!」
漢生憨笑一下,道「我隨便說說」
高樹勛道「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
漢生問道「師長,東北沒了,他就不管,熱河沒了,他還不管,這眼看察哈爾也快沒了,我為什麼不能罵他?」
高樹勛嚴肅道「臭小子,政治是很複雜的,為尊者諱!懂不懂?男人在天地,不能光圖嘴上痛快,孔融是怎麼死的!?你趕緊把這臭毛病給我改了!再叫我聽到你嘴上犯糊塗,我槍斃了你!」
漢生急忙立正站好,答道「是!」
高樹勛喝了兩口茶,滿意地點點頭,不知道是對茶滿意呢,還是對漢生滿意。
漢生問道「師長,那我現在怎麼辦?」
高樹勛緩緩道「學校真待不下去的話,想留就留下吧」
漢生得便宜就賣乖,道「可您又不打仗」
高樹勛罵道「嘖,他媽的,你怎麼滿腦子都是打仗,我不打仗你就不願意留我這兒了?那趕緊滾回學校去吧」
漢生忙道「不不不,我要留下」
高樹勛低頭看文件,不搭理漢生了。
過了會兒,漢生舔着臉問道「師長,您給我安排個什麼差事?」
高樹勛沒抬頭,道「你想干點什麼?」
漢生道「我還當您警衛員就行」
高樹勛翻了幾頁紙,淡淡道「胡話,那你軍校不是白念了?下去當排長吧」
漢生道「沒事,就當白念也沒關係,我還是留您身邊,當警衛員就行」
高樹勛抬頭瞥了眼漢生,道「當了三四年兵,軍校好歹也算念過了,連個軍官都混不上,馮司令要是來,估計你也沒臉見他了吧?」
漢生很快抓住重點,眼睛一亮,道「馮司令要來了?」
高樹勛正式抬起頭,無奈地笑道「你小子運氣好,剛想打仗,仗就來了,馮司令正在召集舊部,準備前往察哈爾抗日,我的部隊擇日就要北上,全力響應馮司令」
漢生驚喜道「真的啊!」
高樹勛點頭道「你不是喜歡跟着你老連長嗎,你就到他營里去當排長」
漢生又一大驚喜,喊道「是!」
高樹勛道「我告訴你,打仗不是一個人的事,時間不多,拿出你這三四年學的本事,下去好好把你的兵練一練,準備上戰場,殺鬼子!」
漢生跳得老高,道「殺鬼子!」
高樹勛淡淡道「臨上任,送你八個字,你給我記一輩子,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漢生立正答道「記住了,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敬禮辭別後,漢生竄出師部,疾馳三團,已經到了三團門口,漢生忽然一拍腦門,忘了一件大事!
漢生急忙調轉馬頭往回跑,原來,他是忘買煙了,他找到一家煙酒鋪,幾乎把一鋪子煙都買空了,裝了整整一麻袋,店老闆樂得合不攏嘴,邊點錢邊笑。
漢生提着麻袋,上馬,飛奔到二營報到,哨兵引他到江守一面前,漢生板板正正地大喊道「連長好!」,然後憨憨地笑着。
江守一見了漢生,眸子一閃,起身走到漢生面前,當胸口就是一拳,雖然疼,可漢生依然直挺挺站着傻笑。
江守一問「怎麼不躲啊?」
漢生調侃地高喊道「第一!見長官要問好!第二!挨打不准躲!第三!罵不許還嘴!第四!別討價還價!第五!所有命令全力照做!」
江守一點頭道「嗯,還記得呢!」
漢生上前,把一麻袋煙恭恭敬敬放在江守一桌上,退回來兩步,喊道「營長抽煙!」
江守一瞥了眼麻袋,道「嗯,知道了!去一連報到吧,你是一排排長!」
漢生掏出煙,給江守一點上,道「不急不急」
江守一板着臉道「討價還價?」
漢生嬉皮笑臉道「我現在是軍官了,就通融一次嘛」
江守一吞了口煙,問道「漢民去哪兒了」
漢生一怔,垂頭盯着地面,道「回日本去了」
江守一緩緩點點頭,面無表情,好像對這件事一點也不覺得好奇。煙抽完,江守一坐回座位,說起別的事,道「你打算怎麼帶一排?」
漢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倉促答道「連長……哦,營長,我沒帶過兵,我不知道」
江守一道「現在想想」
漢生眼睛一轉,道「像你一樣帶」
江守一淡淡道「記住,你現在是個軍官,軍官有軍官的樣子,軍官有軍官的威嚴,兵都看着你,帶兵實打實地來,一別賣嘴,二別抖機靈」
漢生立正答道「是!」
江守一道「一排是營里刺兒頭最多的排,我再問你,你打算怎麼辦?」
漢生道「營長,這我有經驗啊,我知道怎麼帶刺兒頭」
江守一問道「怎麼帶?」
漢生笑道「挑那個最刺兒的練,別的就自然而然都摁下去了」
江守一皺眉沉思。
漢生大咧咧道「營長,你這問題算白問,我以前就是刺兒頭,我門兒清!就使勁兒摁就行了,就像你以前摁我似的」
江守一板着臉道「胡說,我能把你帶出來,純粹是誤打誤撞,你這種人,畢竟是少數,千萬別把其他人都想成和你一樣的,帶兵,不管是不是刺兒頭,你都不能這樣帶,這麼一帶,隊伍就全散了,該硬硬,該軟要軟,寬嚴相濟」
漢生答道「明白!」
江守一道「去吧」
漢生答道「是!」他敬禮轉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