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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長安禪定寺
道信和尚滿臉痛苦的,躺在床榻之上,嘴裏不時的哼哼幾聲。道信的眼睛也傷了,可他的醫術水平有限,平時治個頭疼腦熱,扭傷擦傷還可以,遇到眼睛這種重要的器官就不夠看了。
孫思邈倒是一早就進城找來了,但就是不給他治,說這是佛祖在懲罰的他的貪念。
後來,休沐的巢元方也匆匆趕過來,見他的病症,才給他治療。
巢元方端了一碗冰水混合着藥物的水進來,邊走邊笑着,說道:「和尚,別擔心,瞎不了,就是強光傷了眼睛,即便是不治有個兩三天也能好。」
「巢老,你管他幹什麼,應該讓這和尚多受幾天罪。」孫思邈盤坐在桌案前,翻弄着上面的佛經,不無妒忌的說:「眼睛傷了幾天,換這麼大一座寺廟,怎麼算都是值得。」
「阿彌陀佛,孫道友,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貧僧為的是天下眾生,不是為佛門一己之私——」
「少來!」孫思邈斥道,「你要不是為了佛門,就把禪定寺的牌匾摘了,換上白雲觀。」
道信和尚還想解釋。
巢元方卻神補刀,說道:「換上醫館吧!」
「對!對!」孫思邈立刻贊同,「換成醫館。現在就換——」
道信和尚立時無語,從他的本身來說,變成醫館,他也不在意,禪宗本身就是修得萬事皆空,方悟大道,但他身後的佛門肯定不干。
他之所以能說動全長安佛門各家宗派支持他,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這座禪定寺,現在若是變成醫館,那些在唐國公府門前下跪的方丈、監寺們能活吃了他。
它原名懷恩寺,是楊廣登基之後,為紀念楊堅和獨孤伽羅下令建造的,過程整整用了四年的時間,是整個隋朝規模最大的寺廟。
但是建成之後,楊廣卻遲遲不肯交給佛門,寧可空着,也不指定方丈,也不許崇玄署派遣和尚入駐。
這就讓佛門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幾大宗派聯合花重金,請黃門侍郎裴矩,旁敲側擊的詢問了皇帝,沒想到剛提個開頭,向來受皇帝尊重的裴矩,卻被直接斥退,接着沒多久,數位平日裏陪伴皇帝的高僧、比丘,也被驅逐了出了皇宮……
接着又發生一件事情,讓佛門幾大宗派徹底慌了,皇帝將鴻臚卿,從三品降到四品,退出了朝廷核心重臣的行列,而且直接廢除了主管佛教的崇玄署,在各級政府都成立了專門監管佛門的寺監。
這使佛門的意見,再也無法直達皇帝,甚至連面見皇帝的機會都沒有了。幾大宗派無計可施,道信和尚因為與皇帝熟識,才被推舉出來領導佛門,試探皇帝的心思。
「阿彌陀佛,兩位,饒了貧僧吧!」道信無奈的求饒。
巢元方和孫思邈也知道變成醫館,根本不可能,皇帝都不能同意,所以也只是嘴上欺負一下這個把他們都陷入危局的和尚。
「要是真能成醫館就好了。」巢元方將濕布覆蓋到道信的臉上。
「阿彌陀佛,那可是大慈大悲的善舉,可惜除了這個屋子裏的人,沒有別人能同意。」
「別算老道,老道也不同意!」孫思邈否定道,他臉上帶着忿忿之色,用力踏了一腳,說:「就算變成醫館,又有幾個百姓才看得起病,買得起藥?你看看這地面的石頭,一塊就能換多少包清瘟散?」
回答他的是巢元方的一聲長嘆,和道信的一聲佛號。
屋子裏立刻陷入沉默,
孫思邈見巢元方忙活完了,他滿心疑惑的問道:「巢老,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突然冒出個佛子,你這樣做又是有什麼目的?」
巢元方不慌不忙的把手擦乾,說道:「這件事情都怪老夫,你們都是被老夫牽連進來的。皇帝他——」
他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老夫可以說是看着他長大的,小時候的皇帝聰明伶俐,謙和有禮,體恤下人,孝敬父母,後來他去了晉陽就變得深沉內斂,不再鋒芒畢露,老夫也看不透他了,不過他當上太子之後,虔誠禮佛,精研佛經,敬慕賢士,待人和善,從不以勢凌人……這些你們都知道。」
「就是他登上皇位的前兩年,大赦天下,修改律法,廢除酷刑,一再的減低稅賦,讓老百姓可以豐衣足食,又開創科舉,選拔天下士人,當時老夫以為一個遠超開皇時期的盛世就要來了。」
看了一眼孫思邈,巢元方又說道:「元德太子死後,他就變得喜怒無常,不可理喻,一意孤行。」他又咳嗽了一聲,說道:「這幾年又是,濫用民力,不納忠言,屠戮忠臣……咳咳咳」
孫思邈端了一杯茶水,給他送過來,不動聲色的把住他的脈搏,然後臉色微變。
巢元方對他露出微笑,說道:「不用看了,老夫自己知道。」
喝了一口水,壓制住咳嗽,他繼續說道:「老夫一身行醫,不懂政事,看不懂皇帝在做什麼,可是老夫卻不是瞎子,洛陽城一年建成,那麼大的洛陽,僅僅一年就建成了,」
他拍了拍作為床榻支柱的條石,嘆道:「就這一小塊條石,從深山裏開採出來,再加工完成,需要多少時間,需要多少人力,可是那麼大的洛陽城,需要多少塊條石,這裏面死了多少人?」
「老夫不忍心看一個天資卓越的皇帝,變成一個人人唾罵的暴君,也不忍心看天下黎民百姓受苦受難,死於非命……
「老夫命不久矣,兒女皆亡,孫子們也都避世隱居,精研醫術,可謂無牽無掛,就找了一個比老夫還老,比老夫還沒牽掛的傢伙——魏長秋,我們商量之後,都覺得應該是皇帝忙於政務,遠離佛經的薰陶,變得日益暴戾,於是又找到了道信和尚,希望他能想個辦法,把皇帝從繁雜的政務中解脫出,把注意力放在佛經之上,讓這個天下所有人都鬆口氣,喘息一下——」
說到這裏,他瞪了一眼床榻上的道信和尚,繼續道:「結果道信比我們兩個人都激進,他直接訂了一個佛子計劃,最初的打算是找個聰慧的孩子,交給他一些佛法禪理,讓皇帝注意到他……
皇帝認不認這個佛子都不重要,只要皇帝的注意力,轉移到佛經上,再由道信出面,以幫佛子開悟的名義,將這個孩子帶走修行,再請求皇帝派人西去天竺求取真經——咳咳咳!」
「看不出來,你詭計多端啊!」孫思邈一拳就擂在道信的肚子,疼得他慘叫一聲,縮成一團,連臉上的濕布都掉了。
「貧僧有何詭計?不過是漢明帝的故智。」道信呻吟着躺好,讓巢元方幫他重新敷好臉上的濕布。
「那你為何將貧道卷進來?」孫思邈問道。道信風風火火地找到他,請求他務必去一次長安城,如果皇帝要找他問話,他就要扮一次活神仙,說聽到李智雲說話了,然後掐指一算,指定李智雲是佛子。
當時,道信這和尚走的着急,孫思邈也沒有問清楚。
「還是老夫,」巢元方嘆了一口氣,「當時咱們兩個一起給寧娘那丫頭看腿傷,老夫見那個李智雲,聰慧異常又不會說話,這不是佛子最好的人選嗎?
結果就動了心思,借着取東西的機會,讓張敬把魏六找來了,蕭後走了之後,魏六也認為這個孩子不錯,就找到道信和尚,本來我的打算是慢慢接近這孩子,和他講明白這樣做的好處,再感化他,讓他幫忙做這件事情——誰知道,道信卻太着急了,我還沒來得及說,他就跑去找人家了。」
「貧僧是想着算計不如偶遇,既然要皇帝相信,就必須做的了無痕跡,以貧僧的聲望,要收一個破落國公府庶出的兒子當徒弟,怎麼可能被拒絕呢?」
「你有個屁聲望,」孫思邈又舉起手要捶他,結果被巢元方攔住,只能嘴上說道:「道信,你自己想想,這些年你仗着自己會些醫術,腦子靈活,口才出色,就到處招搖撞騙,你那叫宣揚佛教嗎?佛是讓你這樣傳教的嗎?你都快變成一個神棍了。」
「阿彌陀佛,道長罵的對,貧僧知錯了。」道信頌了一聲佛號。
「現在這個佛子怎麼收場啊?皇帝似乎是真的相信了。」巢元方皺眉頭,「早上我出來的時候,聽說皇帝一大早就又把他招進宮去了,今天輪到我休沐,沒有詔令,我也進不去皇宮,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
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他雖然在李閥,可是卻沒有看到道信降妖伏魔的過程,也沒有看到李智雲的裝神弄鬼,最後雖然給李智雲治療傷口,但也不敢交流,生怕露出破綻,事後因為人多眼雜,也沒敢和道信見面。
「貧僧覺得,我們好像是遇到了一個真佛子。」道信說道。
「胡說,這世界上怎會有真佛子?」孫思邈斥道。他雖然是道士,只是為行走方便,他本身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更不會信任何超自然的神力。
巢元方卻陷入沉思,回憶着他與李智雲接觸的每個畫面。
「道長息怒,聽貧僧分析,首先,他會說話,卻一直沒有說話,這個就很難做到,禪宗二祖慧可曾修閉口禪,當初慧可禪師為求真法,曾斷臂立雪,那是何等的大毅力,可是也只堅持三年,最後破功,未能修成正果。如果巢老的消息準確,這孩子六年多的時間裏,沒有說過話,貧僧覺得這非是常人能做到的。」
「而且他最初扮成神佛降世,那種聲音確實震撼心魄,至少貧僧當時確實被他鎮住了,後來變成孩子的聲音,卻又非常真實,讓人難辯真假。」
孫思邈和巢元方對視一眼,同時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異。
「這兩點都不足為奇,」魏六一挑門帘進來,他將李智雲送回府上,藉機來看道信,卻在門口處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眯起眼睛說道:「有很大一種可能,這個孩子也是李閥或者別人專門培養出來,針對皇帝的,我們只是和對方撞車了,因為我曾經查探過,就是在前幾天,李建成把伺候過他的僕役都處死了。」
說完,他又問向道信,「還有別的嗎?」
「別的?」道信回憶着,說道:「別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詞了,可信,也可不信,對了——」道信疑惑的問道:「你們誰告訴他野三七這草藥的?」
巢元方看向孫思邈,結果卻聽對方說:「不是我,我只在太醫署見過他一次,肯定不是我。」
他也想了想,說道:「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但也絕沒有提及過。」
道信和尚納悶道:「這就奇怪了,這草藥每一株都是貧僧親手挖的,知道這種草藥的人也只有咱們三個,他是怎麼知道的?」
「也不盡然,滇人就應該知道。」巢元方說道:「雖然這種藥沒有進過醫書,但那些林子裏生活的僮人、夷人應該也會用的。」
魏六總結道:「不要管這些了,這個佛子,現在受到皇帝的寵信,也脫離了我們的控制,所以我們現在要和他保持距離,在沒有查到他背後主使之前,不要輕易接觸他,我們之間,最近也不要碰面,那些世家豪門,現在也肯定想弄明白這個佛子的來歷,我們所有人都是他們的線索。」
道信他們沒有看到,魏六卻是看的清清楚楚,這孩子都睡到龍床去了。
這孩子要是真有背景的話,對皇帝的影響力太大了,貴族圈子有他們自己的規則,但無論是關隴,山東,還是新近興起的江南士族,都不會允許有人控制皇帝的,所以一定會採取行動。
魏六又叮囑了幾句,然後就匆匆趕回皇宮了。
孫思邈和巢元方也一起離開禪定寺,走到分開的路口時,
孫思邈還是遲疑的問道:「巢老,你的病——」
巢元方笑呵呵,打斷道:「你知道的,沒救了,不用費力氣了。」
孫思邈惆悵的嘆了一口氣:「是肺上長了東西,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我儘量想些辦法。」
巢元方不置可否,反而壓低聲音,說道:「道長,有那時間,你不妨猜一猜,如果佛子這個辦法對皇帝不管用,我會怎麼辦——」說完,他也不解釋,步伐平靜的離開。
孫思邈臉色劇變,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