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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淵似乎不太願意在這件事情上解釋什麼,叮囑了一句,「商隊的事情,不可泄露給你二哥和三姐知道——」剛說了一半,抬手敲敲自己的腦袋,他又忘了這個小兒子是個啞子了。
啞子如何泄露,難不成還寫給別人看嗎?
李淵打量着這個小兒子,不知為何,每每看到那雙深邃的眼睛,就有種驚懼的感覺,仿佛心事都無逃脫這雙眼睛的洞察。
這樣的眼睛會生在一個啞巴的身上嗎?他不禁懷疑,啞巴他見過,大多數啞巴因為無法和人交流,脾氣都會急躁,古怪。
可這個孩子的眼神太安靜了,似乎已經閱歷過人世間所有的滄桑變化,一如千年的古井,再難生出波瀾。
如此洞若觀火的眼神,他只在那些得道的高僧身上見過,何曾想到會出現在一個不到七歲的孩童身——難怪老馮給自己寫信說看不透這個孩子。
李淵直接改變話題,問道:「稚兒,你既有天縱之資,就不能白白浪費了,國子監你的身份是進不去的,所以我準備給你找一位大儒拜師,你可願意?」
李智雲提筆寫下:謝夫子。
李淵愛憐的撫摸他的頭,說道:「你這孩子念舊,為父很欣慰,但謝夫子才學有限,教你認字可以,卻不能為你的前途開路。」
原來是這種老師——李智雲腦海飛快的轉動,回憶着這個年代的有所成就的大儒,天文家劉焯?或經學家劉炫?
歷史上記載,這兩貨一個比一個狂妄,估計李淵這個過氣的唐國公,不一定好使。
劉焯的《皇極曆》在這個時代很牛,但自己有更先進的陰陽農時曆法。至於他精通周髀算經,九章算術,這些對自己來說太簡單了,如果單說算學,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稱第一,應該問題不大。
劉焯的經學就算了,被後世所拋棄的學問,學來幹嘛。來到唐朝的好處,就是不用皓首窮經,這是一個武人的時代,如果到宋朝就慘了,不唱名東華門的話,皇親國戚也混不出來。
顏師古、孔穎達應該還在求學吧?不對,他倆也是玩經學的,貌似還是二劉的徒弟。
隋末唐初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學問人,嗯,不對,還是有一個,王勃他爺爺,文中子王通。
據傳說大唐初期的宰相們,有一半是他的學生。
於是,他在紙上寫下了王通的名字。
李淵想了片刻,才對上號,
「河東王通啊!薛道蘅的同鄉——薛道衡死後,他就隱退了。」他思索着說道:「稚兒倒是給為父出了個難題,皇帝幾次讓他出來做官,他都拒絕了,一心著書立說,要當聖人——」
李淵嗤聲道:「好像還不到三十歲吧,依為父看,這人不是個輕薄狂士,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遲疑了一下,又道:「稚兒,文人多輕狂,互相吹捧,你若是喜歡狂士,洛陽的徐曠和鄭石如,名氣聲望都比他強。」
李智雲直接搖頭,聽都沒聽過,心中暗道:就是王通,我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只因為了解他孫子寫得《滕王閣序》,才知道有這號人物。
他不認為弄明白那些子曰詩云,會對自己已經成熟的世界觀、價值觀有何用處,但他一點也不介意提前和房、杜、魏徵,李靖……這些貞觀名臣提前認識一下。
「好吧!既然你堅持,那就想想辦法,和大兄說一聲,竇家屢次出錢支持他講學,和他關係非淺。」李淵寵溺的說道。
老師什麼的,其實李智雲根本無所謂的,這個年代的老師,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老師,不是非要聆聽教喻的,才叫老師,不然韓愈也就不用做《師說》了。
這年代的文人需要的是師出有名——說起來,你是某某大儒的門下,就會受到世人的尊敬,受朝廷的重視……
其實,連大儒的面都未必見過,只不過是花錢買個名份罷了。
像王通那樣的草根學者,能收唐國公的孩子當弟子,對他的名聲有莫大的影響,所以應該會欣然同意。
再說,楊廣就要去涿郡了,李淵一家子也會跟去……
站在上一世的角度,李智雲感覺歷史就像大海,大多的時候它會風平浪靜,海波不興——像自己這七年,雖偶有浪花翻起,但終歸還算是平靜的。
但有的時候,卻也會一石激起千層浪,且如波瀾不斷般一浪高過一浪,直到滔天巨浪掀起,將所有的一切都全部摧毀,推倒重建……
在他看來,楊廣到涿郡就是那塊不起眼的小石子——舉國進攻高句麗的大業就要開始了,死了百萬人之後,就是長達十年,流行半個北方的大疫病,在這場瘟疫里,竇氏會病死,三哥李玄霸也會病死,當然還有更多的人……
再然後是二征高句麗,楊玄感造反,
雁門關被圍,
轟轟烈烈的農民大起義——
隋朝覆滅,
軍閥割據,
突厥入侵
……
讀書?他怎麼還會有時間讀書?
在李智雲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淵則繼續翻看他的筆記,他已經看到八牛弩的那頁了。
耬車,曲轅犁,風車,水車,高爐,甚至水利衝壓機,這些他看不懂,但做為兵戰行家,李淵自是能認出這是重弩,然而他卻對李智雲標示的各種數據,不敢相信——
在隋朝這個時代,駑的重視程度遠不及弓,這是因為在五胡亂華之後,很多技術都丟失了,強弩已經不能大規模製作了,另一方面鮮卑本身就是遊牧民族,他們對弓箭特有的偏愛,也讓漢弩沒有了施展的餘地。
不過經過李智雲改良的八牛弩絕對算得上殺人利器,加入了輪軸和滑輪的應用,使上弦的速度大大加快,本來需要二十多人一起操作的巨弩,有五六個人就可以完成操作……
這番改動完全改變了重弩的用途,由攻城利器變成了對抗騎兵的神器,它超遠的射程和強勁的穿透效果,能完美克制南北朝以來縱橫天下的【馳射弓騎兵】,如果能齊射的話,更是足以大規模殺傷衝鋒陷陣的重騎兵。
李淵對這八牛弩的殺傷力,自然能一目了然,但內心深處卻是深深的疑慮,這東西真能製造出來嗎?
見李淵的目光中帶着懷疑之色,李智雲側過頭,看向窗外的景色,他不準備解釋,給一個古人也沒辦法解釋清楚力學的應用,他第一次覺得當個啞巴挺好的,至少想說就說,不想說可以啥都不說。
李淵張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在實物沒造出來之前,他也沒有理由懷疑這東西的可行性。
門帘再次掀起,大姐李翠又及時進來解圍。
「爹爹,書房已經收拾出來了,麵湯也好了,您是去書房吃,還是在這裏吃?」
「去書房吃,」李淵放下筆記,站起身來,轉頭看了一眼李智雲,又道:「稚兒,跟我一起來。」
李翠一呆,要知道李淵在家裏是從不和家人們一起吃飯的,連主母竇氏都沒有這種待遇,今天居然要和稚兒一起吃?
李智雲則聽話的跟在他身後,向目瞪口呆的大姐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
李淵走了兩步,又停下,害得李智雲差點撞在他身上,連忙讓開道路,卻見到李淵返身將桌案上的筆記塞進懷裏,才又大步走出門去。
李智雲看得心中好笑,這本筆記里的東西,是很重要,但除了自己,恐怕這個天下的能工巧匠,加一起也不可能製作出來。
李智雲住的偏院,而要去父親住的正房,還從大門正廳繞一次。
跟在李淵的身後,第一次有狐假虎威的感覺,所有路上的僕役都跪伏於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他雖然內心深處不太適應這種感覺,但還在努力的勸服自己,後來乾脆將視線投向那些房屋,裝飾,不再看那些下跪的僕役。
唐國公府不能說破,但陳舊是真的,估計有十幾年沒有大修過了,連一棟小樓都沒有,清一色的土坯平房,特別是這場大雪之後,讓原本的陳舊,更顯得醜陋。
李淵踏入正廳的大門,當先而去。
李智雲望着那半米高的門檻有些發呆,他只有一米的身高,邁過去費勁,跳過去,似乎有不吉利這個說法,爬過去的話,那實在有點丟人,才剛剛威風過,就滿地爬,好說不好聽。
幸好大姐一直跟在身後,抓住他的手,助他一臂之力。正在他要邁過這道坎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巨響——唐國公府的大門被人踹開!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處,身穿下人短衣的身影傲立在府門口。
「什麼人!」身後的李孝恭大喝一聲,手就摸住了腰間的刀柄。
那名馭者摘下頭上擋雪的斗笠,嬌叱一聲,「唐國公府上所有男的,拿上傢伙,都隨我來!」
竟然是個女子。
更讓他吃驚的是,大姐李翠鬆開他的手,直接就向那名女子沖了過去,路上因為路滑幾次差點摔倒,嘴上卻急急地叫道:「秀寧,小祖宗,你又幹嘛啊!?」
秀寧???李秀寧???平陽昭公主???李智雲眼睛立時瞪起來,他來到這個世界最想見的兩人,一個是哥哥李二,另一個是姐姐李秀寧。如今就在眼前,怎能錯過?
「大姐小心!」李秀寧一把扶住李翠,問道:「大姐夫呢?」
「老馮他出城了啊!」
「出城?他怎麼能這個時候出城呢?」李秀寧不滿道。
「哎呀!你又惹事了?」
「哼!大姐不是我,是四妹!」
「四妹?她怎麼啦?」
「也不是四妹啦!是長孫安世那個王八蛋,他爹死後,就把長孫家的旁系都趕出府了,長孫曄那個沒出息的病癆鬼,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就死了,四妹也被人家趕出來了。」
「我這實在氣不過了,就從老宅跑過來,我跟你說,大姐這口氣咱們一定得出——現在聽我的,集合府里的所有人,咱們打上門去。」
李翠聽得兩眼發呆,喏喏的問道:「你要打上長孫府?」
「對!」李秀寧緊咬銀牙,「絕對不能讓別人欺負咱家的人。」
「就你一個人?」李翠問道。
「二郎騎馬跑的快,應該帶人先過去了。」李秀寧解釋了一句,抬起秀指,指着一院子的護衛,說道:「再說,這不有這麼多人嗎?」
說到這時里,她提高嗓門喊道:「你們都是聾子嗎?還是啞巴!沒聽到我說抄傢伙跟我走嗎?」
我是啞巴!李智雲立時響應,向她那邊靠過去,只是自己這對小短腿——
李翠被噎得咳嗽了兩聲,「三妹,你看清楚——」她壓低聲音,說道:「爹爹在這呢!」
「嗯?」李秀寧一怔,「爹爹回來了?」
李翠拼命的點頭。
李秀寧頓時臉色大變。
這時,李孝恭也大步的走過去。
李秀寧這下看清楚了,立時換上一副笑臉,甜甜的叫了聲:「堂哥!」
「秀寧,什麼事?」他沉聲問道。
「沒事,沒事!」李秀寧轉身就走。
「站住!秀寧,你越來越沒樣子了,見到我都不打招呼嗎?」李淵帶着怒氣的聲音,從正廳里傳出來。
「啊——」李秀寧驚叫一聲,停下腳步。慢慢地轉回身,蹲身為禮,說道:「爹爹好!」
「怎麼回事?你大喊大叫的,成何體統!」李淵走到正廳的門口,接着又皺起眉頭,問道:「你穿的這是什麼衣服?」
李秀寧眼珠轉了轉,說道:「沒事,一點事都沒有,我現在去抓二郎回來!」說完,轉身頭就跑,縱身跳上馬車,低聲喝道:「快走,被抓到就慘啦!」
車上的車夫,連忙駕車前行,但雪地路滑,一時無法加速。
李智雲加快腳步,想要追過去,但身邊有個人影比他更快,卻是李淵。
「給我回來!」李淵追向門口,怒吼:「那是誰家的馬車——你就上?」
已經鑽進車箱的李秀寧,將一個圓臉的大頭,從車窗推了出來。
「哎呦!疼!秀寧你別掐我啊!」只見他堆出滿臉笑容,說道:「世叔放心,不是壞人,是我!柴紹啊!」
馬車的速度終於快起來,趕來李淵出來之前,駛過了唐國公府的大門。
「世叔安好!」遠遠傳來柴紹的聲音,「世叔再會——」
李淵氣鼓鼓的望着馬車飛馳而去,李智雲則滿臉遺憾的被大姐強行拉回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