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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唐國公府。
「翠兒,你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李淵滿臉的怒容。
李翠也不敢隱瞞,戰戰兢兢的將剛剛李秀寧的話重複了一遍。
「豈有此理!」李淵勃然大怒,「李孝恭,你馬上帶人把兩個混蛋抓回來——」
李孝恭帶着人,剛剛要走,兩輛馬車就停在府門口。
一個靚麗的少婦從車窗伸出頭來,嬌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我剛剛看到柴紹往平安坊的方向去了,還大喊大叫的——」
李智雲一眼就認出正是自己的娘親——萬氏,她與李淵的另一個妾室,莫氏終於趕回來了。
李淵心情煩躁,也懶得解釋,命令道:「你們下車,把車給翠兒!」
他又轉向翠兒,說道:「你去把你四妹接回來,如果長孫家刁難,也不用理會,只需要回來告訴我,由我來處理,明白嗎?」
「我——」李翠有些遲疑,她在內府做事,自然遊刃有餘,現在讓她去外面交際,身份讓她有些自卑,信心不足,擔心被外人嘲笑。
「就是你!」李淵有些壓不住怒火了,這些孩子今天都怎麼了?
李智雲走前了幾步,來到大姐的身邊,拉住她的手。
仿佛藉此找到了信心,李翠點點頭,說道:「爹爹放心,我這就把四妹接回來!」
這時萬氏她們也下了車,她眼睛掃過李智雲,立時叫道:「稚兒——」小碎步就直奔過來。
李智雲退後一步,躲在了大姐的身後,連看都不願意看她。
李翠想把弟弟送到萬氏的面前,哪知李智雲躲在她背後,死死的抓住她的衣服,就是不願意。
萬氏見狀,哀嚎了一聲,痛哭道:「稚兒,你不認娘了嗎?」
李智雲也不出來,沒有任何表示,就是抓着大姐的衣服不鬆手。
一時間,場面變得十分難看。
李翠又不敢對六歲的弟弟真的用力,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李淵,低聲叫了一句:「爹爹,你看這——」
「那就帶着稚兒,一起去吧!」李淵不耐煩的說,他內心着急長孫府那邊,擔心兒子和閨女惹出禍事來。
轉過頭,又對着萬氏喝道:「你先進府,一會兒等他們都回來了再說!」
萬氏抽噎着看着丈夫臉色不善,也不敢再出聲,默默地走進府門,不舍的再望了一眼兒子,卻看到李智雲拉着大姐手,就奔向外面的馬車,這一幕看得她更加心碎——
李淵望了一眼,遠遠看熱鬧的人群,冷哼了一聲,也跟着進了府門,一肚子火正無處發泄,卻看見李建成從他的臥房裏伸出頭,向這邊張望,頓時怒火中燒——
他吼道:「建成,你看什麼看,你教的這些弟弟、妹妹,一個個的成什麼樣子?罰你抄家訓十遍!」
李建成渾身一哆嗦,連忙稱是,就要縮回頭,卻又聽到李淵繼續怒吼道:「拿着筆墨,去柴房抄!從今天起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在柴房禁足三天!」
李建成差點哭嘍,這麼冷的天,柴房裏禁足三天,非凍出毛病不可。但現在父親正在氣頭上,他也不敢分辨,連忙開始收拾東西。
「發什麼呆,關門!」李淵又對着門房怒吼。
坐在馬車裏,車子在雪地里緩緩啟動。
李智雲聽着李淵的吼聲,感覺到大姐的手在顫抖,就將腦袋靠在她的身上。
腦海里想到,剛剛見到三姐李秀寧了,樣貌沒看清楚,但性格絕對夠莽,我喜歡——他忍不住笑了,忽然間就覺得這個世界不再呆板無趣,而是變得生動起來了。
李翠感受到他的依偎,立時鎮定下來,反而用手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哄道:「稚兒,不怕!沒說我們,爹爹在說二哥、三姐他們,不用害怕——」
李智雲知道她其實是在自己安慰自己,心中暗笑,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擔心你害怕。不過,終於可以見到李二大帝了,他心中忍不住有點小興奮,卻不知道李二會如何對待自己這個弟弟。
……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長孫無垢喜歡乾淨,所以喜歡雪。
坐在溫暖的廳堂里,細細地看它們在天地間舞蹈,瞬間潔白了整個世界,她認為這是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情。可為什麼會下雪啊!?
奶娘會說雪精靈在半空中梳理它的羽毛,這片片飄落的雪花,是它掉落的亂羽。
母親膽子很小,她會說這是肅殺啊,天地之間的神靈將萬物都滅去,並且努力的描繪出天神嚴酷威凜的形象。
長孫不太相信,看上去晶瑩、潔白的雪,怎麼都不像是一件殺人利器。
哥哥?他什麼都不會說,他最壞了,會將冰涼的雪球,塞進自己的脖子。冰冰地,涼涼地,那種感覺讓她喜歡,又害怕。
父親會沉默,許久之後,他會反問,你覺得呢?長孫不知道,於是他愛憐的撫摸她的頭髮,輕聲說:「是希望啊,孩子,這雪花就是希望啊!」
希望是什麼她卻根本不知道,父親也沒有解釋過。
她很少見到父親,因為他總是很忙——去北方那個漫天飛雪的世界。
在她出生之後的大部分時光里,他都是遠在那片冰天雪地之中,她一直以為父親去的北方,是這個世界最浪漫的地方,但卻不肯帶她一起去,並因此而怨恨過他。
但眼下這一刻,她無比想念他——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雪真冷啊!
刺骨寒風,像刀子一樣冰涼,不斷從她衣服的縫隙里捅進去,也像刀子刺入她嬌弱的身體,寒意吞噬她的靈魂,每一次顫慄,每一次牙齒的磕碰,都讓她對雪的憎恨,增添幾分——
在寒風中待了三個時辰,連太陽出來了,也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但府上門樓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滴滴答答,就像是母親的眼淚,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長孫不想哭,因為眼淚會冰凍在臉上,但淚水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眼眶,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熟悉的暗紅色大門,以前它只帶給她安全感,現在卻對她緊緊地關閉起來——就連平日裏低眉順眼的奴僕,也變得兇惡起來,大聲呵斥着讓他們離開。
十四歲的哥哥,緊緊地握着拳頭,臉色蒼白、淡黃的眼眸里滿是陰沉的目光。
她很害怕哥哥會衝上去和他們撕打,因此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她知道瘦弱的哥哥,根本打不過他們。
她那個同樣瘦弱多病的堂哥,因為與他們理論了幾句,就被一腳踹在腰上,躺倒在雪地里,沒有多久就聽見他的幼小的妻子李氏嚎啕大哭……她今年才嫁過來,但是很漂亮,也很乾淨,她很喜歡這位新來的嫂子。但他們和自己一樣都被轟出來了。
幸好哥哥只是蹲下身將她抱起來,溫暖她快要僵硬的身體。並且在人牙子來的時候,將她抱得更緊,緊到她都透不過氣來……
她看見內院的十一妹被人牙子領走了,她母親哭的撕心裂肺,也看見最小的堂弟被人牙子抱走,他的母親背着身,不停的地抖動——
她看向母親,母親正滿臉淚痕的,怔怔望着自己——她嚇壞了,好想哭,卻緊緊地咬住嘴唇。母親最煩自己的哭,每次哭得厲害,就嚇唬她,把她賣給人牙子。
但幸好,直至人牙子走了,母親也沒有出聲。
七叔長孫順德是個兇惡的人,他太強壯了,魁梧的身材就像廟裏降魔的金剛,眉眼裏的煞氣,也如同金剛般兇狠,平日裏更是無惡不作,家裏人都非常怕他。
然而,他也不敢與那些護衛們撕打,被十幾個人連推帶搡的從內院裏趕出來——
「把馬還給老子,那是皇帝賜給我爹的,長孫安世敢貪墨,老子就去告御狀!」他大吼道。
護衛將他的馬牽了出來,連馬鞍都沒有配——然後,長孫就看到,他竟牽着馬,直奔自己這邊而來。
長孫想要大叫,她最怕的就是這個三叔了,連哥哥過年時分得的羊肉餅,他都要搶走。
平日裏在院裏玩鬧,吵到他睡覺,他就拎着刀衝出來,大喊一聲,把她們一群小姑娘嚇得魂飛魄散。
母親嚇得連連後退,哥哥卻將她放下,勇敢的迎上去。她拽住哥哥的衣角,想要往後拖,但哥哥力大竟然帶着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那個惡人的面前——
她以為惡人會搶走他們的行李,但他只是冷聲地問道:
「無忌,你們打算怎麼辦?」
長孫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她揉揉眼睛仔細看去,是惡人,沒錯啊!
很快她就發現今天的長孫順德似乎沒有那麼可怕了,他眼睛裏的兇惡沒有了,反而多了幾分頹廢、沮喪,橫肉遍生的臉上,青斑淤紫遍佈——
「七叔,我們在等舅舅來接!」哥哥回答道。
這是母親的說法,但她從未見過舅舅,因為母親家本就是降臣,舅舅從不輕易登門,害怕別人說他們家串謀造反。
在六年前,舅舅與一個姓薛的大官交好,後來薛姓大官被皇帝抓起來,舅舅認為皇帝做錯了,就上書為薛家求情,結果薛姓大官被殺了,舅舅也受到的牽連——這是她記憶里唯一有關舅舅的消息。
據說舅舅家在終南山,她覺得應該讓人先通知舅舅,舅舅才能來接她們,但母親和哥哥似乎都忘記了。
「高士廉?他會來嗎?」長孫順德眉頭一挑,問道:「你通知他了?」
「沒有。」哥哥簡短的答道。
長孫順德冷笑,「你不通知他,他怎麼來接你們?等他得到消息,恐怕你們一家子早凍死了。」
「我沒有馬,而且我也不知道舅舅家在終南的位置。」哥哥解釋道,又說:「如果三叔能借馬給我——」
「借給你?」長孫順德嗤笑,「光背的馬你會騎?此去終南一百多里路,夠摔死你八回的。」
他掃了一眼這娘仨,最後目光落在長孫身上,這個侄女身上的薄衣早已被雪水浸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就如同一隻風雨中悽慘的小貓。
不知為何,他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張口道:「算了,老子替你跑一次吧!反正老子要去隴西投軍,正好路過——不過,他肯不肯來接你們,我可不管!」說完,也不再理會他們,跳上馬一直向長安西門而去。
「多謝七叔。」哥哥大喊。
長孫見到,哥哥眼睛通紅,向着縱馬遠去的長孫順德深深一禮。
長孫順德不知道,這一時的善念,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了怎樣的富貴,終李唐一朝,長孫順德和他的子孫都享盡榮華富貴,就連謀反,這樣的大罪,也只是被罰在家閉門思過。
惡人走了,長孫幼小的心靈,竟然有了幾分溫暖,原來他不是壞人——那個胖胖地,說話輕聲細語,滿臉和氣的堂兄長孫安世,卻是大大的壞人。
等等——那個人不就是長孫安世嗎?
她看見早上在自己面前,不可一世的家主堂兄,狼狽不堪的被一群人押解着,正向府門走來。
一路上,點點滴滴的血,滴落在白色的雪地上,異常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