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府中百姓大多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中,只有打更人的敲梆子聲時不時響起。靜謐濃重的夜色被那一聲嘹亮的「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劃破,可在瞬息間黑色的潮水又迅速聚攏,將這大半座城池都籠罩入沉沉的睡眠中。只留下一處歡飲達旦之地。
這裏處處都是燈火,將金粉樓台照得如同白晝,脂粉香氣順着微涼的晚風飄來,吹得人心頭都是一盪。更引人注目的是這裏的談笑聲,年輕女子笑聲既如蜜糖般綿軟,又帶着烈酒般的放肆,或老或少的男子聲也夾在在其中。
打更人站在黑暗裏,直勾勾地看着一輛華麗的馬車駛入這溫柔鄉、風月場,他不由舔了舔嘴唇,心道:「要是能進去享樂一番,不知道能有多美。」
不過,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收入來說,娶個老婆都是勉強,更何況進這種銷金窟了。他嘆了口氣,轉身離開。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華麗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幾人,頭上金飾,一身綾羅,腰墜美玉,一看就是身家非凡,難怪他們將將走到門口,老鴇與龜奴就似嗅見花香的蜜蜂似得圍上來,前前後後地打轉,將他們迎入包廂,又喚來好幾個姑娘。
其中一個就是懷抱琵琶的沈三娘。沈三娘本以為這又只是一次尋常的陪客,可是,處處有意外,無巧不成書,驚喜來得就是這麼突然。
酒過三巡後,就聽其中一人賠笑道:「焦兄,不知在下前幾日所說的那件事,焦翁那邊可有辦法?」
誰知,這位被稱為焦兄的人笑道:「我叔叔說了,些許小事罷了,也值得去煩他,你們直接報一個自盡不就好了。」
開口的那位公子嘆道:「並非是我們不想,而是那女子臨死之前寫了一首詩,正在那些好事文人中傳頌,那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能打不能罵的,我姑父因此還是有些擔心,還請焦翁看在同鄉的面子上想想辦法,從中轉圜。若嫌禮物過於鄙薄,姑父願意再奉厚禮,以求個安穩」
焦兄哼了一聲:「難怪我叔叔說,那些南蠻子文人最是可氣,王兄放心,你這般厚待,我焦某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自當替你想想辦法,不叫吏部那群人無緣無故找你們的麻煩。」
吏部?沈三娘只是粗通文墨,對此聽得半懂不懂,有心想問,卻又不敢開口,只得眼睜睜看着先開口的那位對着焦公子千恩萬謝,車軲轆似得的好話不要錢地往外倒。終於,他們喝醉了,分別摟着姑娘回了房間後,沈三娘才藉口更衣偷跑出來。
她才剛剛見到鴇母,鴇母就是大吃一驚:「你怎麼不去好好陪焦公子,跑到這裏來了!」
沈三娘賠笑道:「媽媽,焦公子已經由露華陪着去休息去了。女兒來此,有一事請教您老,這位姓焦的公子究竟是什麼來頭,看着好生氣派,而其他那些同他同行的人對他也是畢恭畢敬的。」
鴇母重重拍了下大腿:「你是不是傻呀,都知道他來頭不小了,你還不趕快抓住這隻金龜,反而跑到這裏來嘀嘀咕咕!」
沈三娘搖着她的胳膊道:「女兒是今日身上長了幾個痦子,怕引得貴客不喜,所以才沒有湊上去,這不是向您打聽打聽,下次好把握機會嘛。」
鴇母嗤笑一聲:「還下次,做你的美夢吧,人家是京城的貴人,到此來要麼是過路,要麼是遊玩,指不定明兒就走了。行了,既然長了痦子,就去睡覺吧,下次別浪費機會了啊。」
說着,她揮舞着桃紅色的絲巾,一搖一擺地就走了。沈三娘無奈地一跺腳,只得回房去,將今日之事寫到信封里,托人捎給有求於她的妹妹沈九娘。
在這封信到達時,月池、唐伯虎與沈九娘已然等了好幾日的消息,其間他們也收到了不少的訊息,然而,結果卻不盡如人意。月池雖然面上一如常態,心裏卻也漸漸地失望起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畢竟不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也不是特特抽出時間去探查,在這樣的情況下,遇上關鍵信息本就是難於登天,因為聽不懂而錯過的概率也在八成以上。
太后的千秋節可就快到了,這樣的時機千載難逢,難不成真要她如盲人擲飛鏢一般全憑運氣嗎?她正暗自思索間,就見沈九娘步履急促地入門來,對她道:「小相公,我三姐來信了。」
月池身旁的唐伯虎急切道:「快拆開念念。」
誰知道聽罷之後,月池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立時翻轉,果然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池定定看向唐伯虎:「能與吏部官員打交道,必然是六部一院中的官員之一;對南方人蔑稱,就說明是北方人;這個焦公子口稱叔叔,那就是同族同姓。這樣看來,只能是那一個人了。」
唐伯虎與月池同時脫口而出:「禮部右侍郎焦芳!」
月池不由莞爾:「真是萬萬沒想到,最後這線竟然落到了八竿子打不到的禮部里。」
唐伯虎卻皺眉道:「素聞焦芳此人,蠻橫無理,不學無術,沒想到還收受賄賂,真是無恥之尤。」
月池道:「先前不過聽先生提過一嘴,還未曾請教,他究竟是如何個蠻橫無理法?」
唐伯虎道:「他的名聲,在士林中是臭不可聞。大學士萬安曾說他:「不學如芳,亦學乎。」他聽聞之後,嫉恨在心,竟然當眾恐嚇官員,說必是當時狀元公彭華在背後中傷他,他若是當不上學士,就要在長安道上把彭華捅死。」
月池大吃一驚,在儒學如此興盛的明代,竟然還有行事這麼簡單粗暴的官員,她追問道:「後來呢?」
唐伯虎無語道:「彭華因此日夜憂心,只得去求大學士萬安,最後錄他為侍講學士了。」
「果然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月池嗤笑一聲,又問道,「那他如此仇視南方人,您可知道緣由?」
唐伯虎搖搖頭:「我在京時,並沒有聽說他有這個毛病吶」
「那看來,是您離京後出的事了。」月池靈機一動,「看這位焦公子的語氣,似對吏部官員多有不滿。對了,吏部尚書馬文升是哪裏人來着?」
唐伯虎奇道:「是他同鄉啊,馬尚書與焦芳均是河南人。不過,馬尚書是今年才上任的,對了,前一任尚書倪岳倪尚書,似乎就是南方人!」
月池思索片刻道:「看來,馬尚書並沒有因為同鄉之誼而與焦芳站在一邊,反而秉承了前一任倪尚書的態度。那就是他了,他行事如此狂妄,睚眥必報,又為士林所不喜,我們若不趁機踩上一腳,簡直是天理難容。先生,我們現在便可開始行動了。」
此話一出,非但唐伯虎,就連沈九娘也是緊張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您先寫一封替李鳳姐伸冤的文章,托您的朋友交給戶部府倉大使。」
「嗯?」唐伯虎疑惑地睜大眼睛,沈九娘也不解道:「可是,小相公,剛剛不是在說禮部與吏部嗎,這怎麼又扯到戶部了?」
月池道:「沈姨有所不知,戶部府倉大使掌管朝廷供品購買,雖掛戶部之名,卻是由吏部銓選,多由吏員充任。以馬尚書的鐵面無私,這樣的肥缺,他必定會選一個品行正直之人。」
唐伯虎已然明了:「品行端正意味着好打抱不平,他一定會被此冤情所打動,拿此稿回去向馬尚書說明前因後果,屆時就能告焦芳一個收受賄賂,隱瞞案情!」
月池搖搖頭:「未必,焦芳的確厭惡馬尚書,馬尚書卻不一定願為這等小事與他斗個你死我活。況且,這在馬尚書眼中,估計是一樁已經了結的案子了。我之所以找他,是因為他不過九品官,容易接觸,同時他既是吏部的人,又掛着戶部的職,能接觸的大員也要多些。」
「不過這也不能完全保險。」她看向沈九娘,問道:「沈姨,您在這方面消息靈通,可知道哪個戲班或者樂坊中人與朝廷相連。」
沈九娘想了想道:「我的確認識幾位,一個是我的同鄉——蘇州張梅谷,他擅長洞簫,他的朋友中有一個叫過雲適,是唱崑曲的大家,聽說非但技藝非凡,身上還有官職呢。」
月池挑挑眉道:「有官職的崑曲大家?那的確是了不得了啊。太后千秋,他們應該都有進京的機會吧。」
唐伯虎訝異片刻後,否決道:「太后?你想請太后做主,可是後宮從不干政,太后千秋大壽,也不會聽此不祥之曲的。」
月池又搖搖頭:「非也,非也,要聽此曲的不是太后,而是另有貴人。您只管做關漢卿與吳道子即可,這些繁瑣之事,不必您來操心。」
沈九娘道:「關漢卿可是戲劇名家,小相公莫非是還要唐相公寫戲本?」
月池點點頭,沈九娘聞言粲然一笑:「這可太好了,妾身終於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了,妾身粗通音律,願助相公一臂之力。」
「九娘,你對我的恩情已經很多了。」唐伯虎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沈九娘羞怯地搖搖頭:「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四目相對間,脈脈溫情流淌。
月池清了清嗓子道:「我還沒說完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話一出,倆人面上都是通紅,急急忙忙地鬆開手。月池抿嘴一樂,繼續道:「先生也要抓緊動筆畫畫了,之前一直阻止您構圖,是不知要往怎樣的風格靠攏。現在看來,最好能以驚心動魄為佳。」
唐伯虎有些疑惑:「驚心動魄?」
月池一時有些詞窮,她對這方面委實不是很擅長,只得搜腸刮肚道:「就是讓人一眼看了,十分震撼的那種。」
唐伯虎若有所思,起身就開始踱步。至此,唐解元忙碌的生活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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